“怎么是个女娃子?怎么会哩?”
“女娃,之前先生可不是说的男娃子嘞?该不会……该不会先生讲错了吧?”
“瞎说,先生说的话还能有错?该不会是别人家的娃吧”
“不会不会,婆婆在家里接的生,怎么能是别人家的嘞?”
两夫妇久久对视。
昏暗的草房里,一张瘸腿的方桌,三把长凳,一方土炕,炕头是新出生的女娃。女娃叫梁子,是我姐姐。
那天早上,娘肚子疼的要命,却怎么也摸不着孩子,爹赶紧跑到村长家,让他请人过来帮忙。
梁子出生之前,爹在邻村请来一个算命先生,先生只在我娘肚子上一看,便脱口说“是个男娃!”梁子这名字,就是这算命先生起的,说是我家的男娃起上这个名字,以后力气大,这可把我爹乐坏了。
梁子出生那天,爹忙前忙后,梁子还没生出来,爹就出门讨鸡蛋去了。按照我们那的习俗,凡是村里的人生了男孩,每家每户都要给男孩家送一个鸡蛋。我们村子一共就三十几户人家,那年头是刚闹完了饥荒,有很多村里人见是我爹来讨鸡蛋了,就说句“等您家梁子能干活了再给吧!”,其实说了这句话,大多就是不给了,爹也知道,但是爹不计较,因为高兴,家里添了男娃。就这样,爹挨家挨户地要来了十多个鸡蛋。
梁子是七月生的,我爹讨完了鸡蛋,身上本来崭新的麻布衫已经像浸了水,混着汗和他壮硕的躯干沾在了一起,爹口渴的不行了,但这些已经不足以让他停下来休息,他要去看梁子。忙碌了整整一天,等爹回到家,村里的房舍都升起了阵阵炊烟,太阳也已经在天边挂上了一抹橘黄。
于是就出现了故事开头的那一幕,我爹回到家,见我娘就像是偷了别人家东西那般看着梁子。
“别看是女娃,咱还得叫她梁子”末了爹叹了口气。
“女娃就女娃吧,还叫她梁子干啥”我娘说。我爹再没说话,黑着脸到门外面劈柴去了。屋里我娘点上了油灯,天黑的很快,屋内的灯火随着微风跃动,照的我娘脸上焦黄。娘环视了一下这破旧的房屋,她觉得这屋里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些什么,最后她看了一眼梁子,径直向门外走去。
谁不知道呢,梁子是个男娃的名字。
梁子出生后不久,娘害了一场大病。爹为了糊口,又管村长家借了一头小牛,三分田地。后来才不到一年,村里就搞起了人民公社。我家里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公了,那小牛也才刚刚能够耕地,现在就直接送到了队里。大队上开了食堂,队长每天组织干活,吃饭,记工分。村里这样一搞,我家的活倒是轻松了不少。一直转到第二年,我出生了。
从梁子出生后,我爹就更加想要一个男娃,我出生之前,爹带我娘求过十几个神仙,最后叫来算命先生一看,先生指着我娘的肚子告诉我爹“这还是个女娃”。我爹为这事难过了好几个月,老以为自己是得罪哪路神仙了,村里人都嘲笑我娘,说“这家人怕是要断了香火幺”,娘最不爱听,每次听到村里有人背后议论,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男娃女娃?女娃就不是娃咧?女娃还不是一样?”说完就自己跑到角落偷偷地哭。
好在算命先生又说错了,我是个男娃。
爹看着我不敢相信,逢人便说,我家添了一口男丁吆,听说的人无不拱手祝贺。爹高兴完了,就又请了一个算命先生。先生看着我,对我爹说,不如叫他柱子吧。我爹连声说好,硬要留先生在家吃饭,傍晚才把先生送走。
爹娘抱着俩孩子,一直把算命先生送到了村口,回家的时候,我娘小声嘟囔了一句“干嘛要叫柱子哩,多难听”
“你个妇女能懂什么,先生说好名字指定就是好名字。”
我爹抱着我唱起了小曲,
“晚饭加盘花生米”
“哪来的花生米”
“村长给的,听说了咱家柱子”
谈到这花生米,它本该是一筐鸡蛋的,但是今年,公社变得越来越吃紧,早就拿不出鸡蛋这东西来了。
……
后来公社垮了,爹为了养家,随同乡去了城里做工,家里的田全都是娘来照顾,幸亏村长又借到我家一头老牛,娘才能轻松一点,慢慢的,我和梁子学会了干活,就帮着娘在地里锄草。
依稀记得小时候。娘总是教育我“别看你梁子姐大你两岁,那人家是女娃,男娃力气大,就得处处帮着咱家女娃子多干活。”
所以我虽然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却从没从娘这得到过优待。田里种的瓜熟了,娘就摘下一个,先给梁子吃,等梁子吃饱再拿给我。梁子姐心疼我,每次就吃一口,对娘说“柱子早就想尝尝咱家地里的瓜哩”,娘听到就笑,把瓜递到我面前,看着我大口的吃瓜,娘和姐就笑的更加欢快。
在我脑海中所剩不多的儿时欢乐记忆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梁子姐放牛。大清早,娘给梁子姐编上头发,我们俩人就带着牛出去了。我常常和梁子姐打一些很奇怪的赌,就像娘会不会三更来给我们盖被子呀,午饭吃的野菜叫什么名字呀,爹会不会在三天内回来呀。我们猜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全然是为了争夺早上的牛背,猜错了就要乖乖在下面牵牛。
有天,我和往常一样,拽着牛鼻子往村子东边的山坡上走,梁子在牛背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突然眼睛一瞪,用手往牛背上支撑,一侧身跳了下来。
“柱子!你看”梁子姐用手指了指
我顺着梁子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正呼啸着开过来,经过我们时掀起一片黄土。梁子眼睁得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汽车,直到它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就是汽车吗”
“爹上次回来说的?”
“原来汽车长这个样子”
我也是头一次看到汽车,在我们乡下,有的人一辈子都没能看到过。我和梁子姐呆呆地伫立在路旁,直到老牛哞哞叫,梁子才爬上了牛背。一路上,梁子什么话也没说,她平时不是这个样子。
这天我俩放牛回来,老远就看见娘在门口迎着,娘今天喜笑颜开的,冲我们招手:“梁子,柱子,快跑些,快跑些,娘给你们烧地瓜吃。”
一听有烧地瓜,梁子便又从牛背上跳了下来,在牛耳朵旁边小声呢喃“有烧地瓜嘞,快嘛,快嘛”,牛好像还真听懂了梁子说的话,只一会就跑到了家门口。娘用手摸了摸老牛的额头:“谁说你老哩,一听有地瓜精明的很,可是这地瓜是要给娃娃们吃的。”
在我小时候,地瓜可委实算个好东西,有地瓜的人家,逢年过节烧上一两个,也不许孩子吃,都要给公公婆婆送去。
“省着点吃,你张叔家给的”
“张叔叔就是村长嘛”梁子问
“可对,人家儿子就是在县里当个啥”,娘说,“你张叔又在村里当村长”。
我和梁子吃着地瓜,娘又问我:“柱子,你以后想不想像张叔叔家哥哥那样有出息”
我一听娘这样问,就说想,然后又低头咬了一大口地瓜,娘笑了。
“那好呀,过两天娘送你和梁子到县里上学去。”
“上学!?”我和梁子几乎异口同声
“是呀,咱小山村里的娃娃,要想有出息,就必须得上学,没听毛主席说嘛,那个呀……”
“娘,上学就能去县城了吗?”梁子 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娘
“可不是嘛”
我以前听爹说,县城里的娃娃和我们村子里的娃娃不一样,不用放牛,不用割草,但是得上学。
不成想梁子姐竟高兴的蹦了起来“娘!你真的要送我和柱子去县城吗”
娘点头。
“娘,我不愿上学,我愿在村里放牛”我想,去县城干什么,在家里放牛多好,这几天,村西边的小河总有那木十几个孩子凫水,我还想着过两天找他们学凫水呢。
谁知娘的表情突然变的严肃起来,用眼睛狠狠瞪着我,挥舞着巴掌往我头上就是一拍。“你想放牛,你就得放一辈子牛你知道吗!”
我哭了,第一次见娘这木激动,娘一看我哭,就又温柔了好多“柱子乖,咱家的娃,草锄的干净,牛养的结实,但这些都是粗活,娘送你去念书,以后就干不得粗活喽”
我娘去屋里,拿出了一个书包,这书包真是漂亮,蓝色的小碎花布,白色的线头纵横交错,娘对我说:“柱子,这是你的,你爹从县城里专门给你买来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木好看的书包。娘用手擦去我脸颊的泪痕。
“拿去吧”
“谢谢娘!”听是爹从县城里买回来的东西,我心里竟多了几分宽慰。
梁子一边啃着剩下的半个地瓜烧,一边眼巴巴看着娘,娘摸了摸梁子的额头
“你爹就买回来一个,梁子大两岁,得先让着柱子哩”
梁子从小就是个很懂事的娃娃,打那没提过书包的事。
依娘的意思,我和梁子去了县城里的一所公立小学。
也就是在这县城的小学里,我知道了原来并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和我们村子里一样。在县城里的闹市,乌青的柏油路,满大街的人,各式商铺,看不见牛马,只有三五辆黑漆汽车,商贩推着长臂独轮车叫卖,路边摆出各样点心,桌椅,还有感觉我这辈子都吃不完的地瓜烧。
这木繁华的场景大概是连梦里都见不到了。我和梁子都傻眼了。刚到县城的那会,我每天都傻傻的望着街上的行人,但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无法理解他们在诺大的县城里乱窜,那时我好奇的是他们家的牛是否精壮,家里的田地种了多少地瓜,多少白菜。
“一定是种了很多地瓜的吧”我问梁子
“怎么说?”
“否则怎么会做出那么多地瓜烧”
就这样,我和梁子在县城的学校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从小学升到了初中,从初中读到了高中。这期间,梁子一直是班里的正数第一,我的名字却从来都排后面几名,连老师都说“你看你看,都是一个娘生的,柱子和梁子怎么差距就这木大呢”。我比我姐差,并不是因为我贪玩,或者不够用功,上了那木多年学,我也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所以打算等读完了高中,就去找份零工,再盖个房子,早些娶妻生子。
爹在县城里开了一家杂货店,日子过得的还算勉强,但娘始终没有离开乡下,爹在淡季的时候,总会抽出时间回家几天,看看我娘,也看看我外婆。县城里的高中是寄宿制的,我爹很少来学校看我们,来学校的时候,也大都只是来看我,很少来看梁子,爹给我们寄钱,给我的钱也一定比梁子的多出一半。有时不到三个星期,梁子就把一个月的钱用掉了,我心疼梁子姐,剩下的几天就和梁子姐一块吃饭,我掏钱。我那时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爹要这样做,但是我天生胆小,不敢和我爹理论,而且我隐约觉得,这里面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刚上高中那年,梁子十七岁,我十五岁。有天吃饭,我实在忍不住,就问了梁子。
那是十月的一个中午,刚刚下了一场小雨,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给校园洒上了一层金色,我和梁子在学校里的公共食堂,梁子已经和我吃了一个星期的饭了。
“姐”
“嗯哼?”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你可要如实告诉我”
梁子一听我竟然如此严肃的向她发问,顿时认真了起来“喔?你说。”
“你把爹给的生活费都用在哪里了?”
“吃饭呀!”
“哦,那没了?”我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愚蠢,竟然连这点话都说不明白,我分明应该直接问她生活费为什么这么少的,却隐约觉得这是个不该问的问题。
“没了呀,姐哪像你,吃饭我都不够用嘞”
饭吃了一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最后落得连饭都不想吃了。
“姐,你的,你的钱为什么总比我少那木多呀”
梁子默不作声。
气氛变得很尴尬。虽然已经入了秋,食堂里却热的不行,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要把我们一个个都做成热饭。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说错了什么话,变得不知所措,紧张地打量着梁子。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为什么梁子的生活费总要比我少得多。真正明白过来,可能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
高二那年寒假,我和梁子回到老家。高二整个上半年,我的名字一直稳定在成绩单的末尾,而梁子,从上了高中,念书更加用功了,所以每次都是班里的正数第一,老师说,这整个班的学生,也就只有梁子能考上大学,说真的,那时我很替梁子姐高兴。也因为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姐姐而感到骄傲。
可是头疼的事情一回家就跟着我到来了,娘一问到我,我就害怕的很。娘总骂我不争气,比梁子差远了。我自认为自己不是块学习的材料,也从来没打算考大学。相比枯燥的用功,我更喜欢照料农村一望无际的田野。
寒假在家的这几天,梁子姐变的怪怪的。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早上起床却早的出奇。我起先以为是家里太冷了,后来才觉得梁子姐心里,应该是藏着事儿了……
然而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和我有怎样的关系,我则一概不知,这对我而言,就如同夏天的金蝉,永远不可能知悉漫天飞雪的冬季有多寒冷一样,我虽与梁子姐情同手足,但梁子毕竟是我无法彻底了解的人,这一点,从我还和她放牛的年纪就一清二楚了——或许这便是我不及梁子的地方。
年三十,夜
月光透过晶莹的雪反射在梁子的脸上,把梁子照成了淡蓝色,那晚,淡蓝色的田野,淡蓝色的河床,淡蓝色的小径。我俩去邻村看富人家的烟火,回来的路上累了,就坐在了一处田埂上。我一直盯着梁子姐的脸颊,直到她滴落了一颗淡蓝色的泪珠。
“怎么?”
“柱子,可想过找女娃?”
我的确被梁子突如其来的询问吓了一跳。
“女娃?”
“对,就是像姐一样的女娃”
“从没有”我的脸竟羞红了,梁子虽不是同我一类的俗人,但在那个年纪,问出这样的问题,使我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可我又不愿对梁子隐晦
“也许,想过那木几次,但只是想想而已呀!”
梁子嘴角扬起,不失青涩得一笑,她的眸子里却是在闪动泪光,我从未见过梁子这样一副神情,让我想起了梨林中第一株结花的梨树,蛮有些梨花带雨的美感
“姐有想过一个男娃子哩”
“谁?”
“胡志安”
“哪村?”
“北京人”
那晚,梁子算是彻彻底底的把我领进了她的内心世界。
初上高中那会,梁子结识了胡志安,这一年,梁子念高一,胡志安读高三。两人是在学校里的一场读书会上认识的,那天,胡志安与梁子谈起了她们当时都在读的一本书,《红楼梦》。读书会结束时,胡志安依然意犹未尽,就又找到了梁子
“我们以后可以再联系吗?”
“当然可以”
这以后,梁子逐渐了解了胡志安,也慢慢爱上了他,更准确的说,他们相爱了,
梁子告诉我,胡志安个子很高,皮肤黢黑,留着当时最流行的偏分头,眉目长相极为平常,如果不是和他讨论过《红楼梦》,实在不能把他从人群里认出来。胡志安的祖父是北京人,他父亲为了能和他母亲在一起,全家就都住在这样一座小县城里。今年胡志安高考,全家人又搬回了北京,临走时,梁子和胡志安约定,等两年以后,梁子高考,到北京找他。
这是我头一次从梁子口中听到胡志安的名字,听完梁子讲的,我又惊又恐
“北京?”
“北京。”
“可是很远?”
“要走半个月吧”
“北京哪?”
“北京……应该是在哪一个老宅子,他说他要和爷爷住在一起”
“宅子?”
“对,反正到那里肯定能找得到”
“多久没见他了”
“半年了,从他走后,就再也没见过。”
那时,听梁子说起时的感受,已经不是如今的人能体会到的了,我更无法用文字这种简陋的容器对当时的心情加以形容。于是我对梁子竟然多了几分崇拜,尤其是在那个男女有别的时代,婚恋都是父母一手操办,很多人都要在结婚的头一天晚上才见到丈夫(妻子)的真容。
这以后不久,我和梁子回到了县城,这大概是我在这县城的最后一年,等高考落榜,我就要回家过本就属于我自己的小农生活,而梁子,大概就要去北京,找那个全然不曾真正出现在我生命里的胡志安同学。
最后几个月,梁子开始肆无忌惮的对我说起胡志安的种种,喜欢络腮胡子,爱读国外的小说,梦想成为贾宝玉那样的人,吃过西餐,去过朝鲜……我对胡志安的一切固然是毫无兴趣。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同梁子分担一份对胡志安的想念,并和她一块期待着高考的结束。
总之,我觉得像梁子这样完美的人,如果能再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人生都应别无他求,可或许就是梁子过于优异了,同我一类得过且过之人太有不同,所以更容易把希望寄托在未来里,而未来又多是飘忽不定的存在。
大概梁子人生中最痛苦的经历,发生在高考放榜的那天。
早八点整,县高中门口的人一拥而入,他们有的是城里人,有的则是从乡下摸黑赶来,总之那一天早上,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聚集在了学校门口。
“恭喜梁子同学,成为本县状元,被北京XX大学录取!”
我没有从榜单上找到我的名字,这也不意外,我想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回到家里地地道道的当个农民。
爹娘抢着看榜,一看头名是梁子,便起了劲,连饭都没吃,就去帮着梁子领毕业证和档案袋,更别说计较我落榜的事情了。
可就是有那木几个人,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往别人头上泼冷水。
“高兴个啥劲嘛,又不是你家柱子”
“就是就是”
“那梁子再厉害,以后还不是人家的人嘛,轮得上孝顺你们?”
“你看你家柱子这熊样,能娶得着媳妇嘛”
说这些话的,都是我们村里的四五十岁的庄稼人,结果他们越说越过分,最后把我爹激怒了,和他们就在学校里打了一架,幸亏学校里人多,不然一定得有人被送到医院不成。
回家以后已经是下午,爹娘全然没有多木高兴,紧绷着脸,我被他们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我爹最后捂着心口
“你别看咱村里人说话难听,话糙理不糙”
我没想到爹真把她们的话听了进去。
“梁子不上大学,找个好婆家依然过得去,你不上大学,光种地能养活一家人嘛”
之前我从未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爹说这话时,梁子没在家,她去了村里老书记家,梁子跟我说,她要给胡志安写一封信。
不知不觉已是天黑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炕头。
气氛显然已经非常凝重,满桌的饭菜一筷未动,爹和娘都低着头,我在内心万分自责,用两只手摆弄着衣角。
眼看着炕上的菜没有了热气,爹突然开口了
“梁子,你不用去上学了”
“啊为什么?”梁子被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到了
之后爹看了看我,拿出了户口本
“爹给你俩换了名字,柱子,你以后就叫梁子了,收拾东西过两天到北京去上学。”
我一时完全没有明白过来。梁子满脸惊愕。娘在一边只是低着头,之前我娘总是极力向着梁子说话,今天却也默默不语。
这天晚上,梁子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闹,爹生气,把她关进了家门口一个废弃的柴房。
梁子所想,毕竟只是她个人心中的琐碎,当所有人都默默接受了爹的决定,便没人能再掀起风浪了。
我走之前的几天,梁子逢人便哭,我多次恳求爹把我俩的名字换回来,送梁子去上学,可每次的结果,必定都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我离家那天,梁子把她为胡志安写的信塞给我
“到北京去,找到老宅子,给他,说是我写的,地址在上面,记得回信,柱子,你也要给姐写信呀!”
“好,姐我一定找到他”
带着两大包行李,怀里揣着梁子的信,就这样,我去了北京。
说起北京,在我去之前,我对它的印象,全部来自学校里发放的国语课本,一条长安街,一座天安门,一张毛主席的照片,仅此而已。我所想象的北京,不过是小县城的复刻罢了。
而当我经历了十天的跋涉,从祖国西南的山村到达北京时,眼前的一切景象都超出了我的认知,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县城,这次,却是来到了中国北方最大的城市。
我用了两天的时间找到了上学的学校,放下东西,吃过晚饭,躺在宿舍里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揣着梁子的信出门,却在一天的时间里,见到了成百上千座老宅子。北京实在太大了。要想在这巨大无比的北京城中,找到胡志安,实在如同海底捞针。学校里逐渐忙碌,找胡志安这件事,慢慢被我抛在了脑后。
直到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梁子的来信,信的内容,大概就是问我是否找到了胡志安,信是否已经给他。
于是我又托人找了几天,依然没有胡志安的消息,而两个月内,我已经受到了梁子的三封来信,内容无一例外,全部都是询问我和胡志安的近况,以及为什么很久都不给她回信。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或许是因为心疼梁子,当我读完了梁子两个月内的第三份信时,我决定以胡志安的名义给梁子写一封回信。
于是我偷偷拆开了临走时梁子给胡志安的信件。这一看不要紧,竟然让我半天没缓过神来,信的大概内容是这样的
“我是梁子,无奈父母逼迫,已订婚约,不久婚嫁,弟弟去了北京,一定要和我保持联络,我与陈家人并非真心,心系先生,夜不能寐。”
这封信已经写了两个多月,梁子竟然瞒着我成了亲!!读罢,我满脸惊愕,一面又对梁子开始怀有几分同情。我心想“一定要找到胡志安!”一面以胡志安的名义给梁子写了封回信,信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我已收到梁君来信,听君所言,深表同情,以后常联络。”
于是在整个大学一年级,我谎称胡志安的学校无法寄信,每个月月初,就会托宿舍里的同学帮忙把我写下的信抄写一遍寄给梁子(为了防止梁子看出我的笔迹)。而梁子的回信,总是在月底被送到学校门口的门卫室里。
一年的时间里,梁子跟我诉说着对胡志安的想念,她的男人有家暴,婆婆也经常欺负她,一切的一切,都跟我这个假胡志安诉说着。我对梁子自然也是无比关心,但是这件事做的久了,反而使我变得忧虑。我感觉自己正在将梁子一步步的带向假想的世界,虽然美好,但注定不是真的。于是大一下半学期,我的态度慢慢有所转变了,下面是这一学期我以胡志安的名义和梁子互通的信件,“这里只是概括了内容的大略”。
“近日联络繁忙,但倘若盼得到先生回信,我宁舍弃三日清闲,家父多次来我家拜访,问我可否为一家人得意,每每数落我的不足。婆婆暴戾,良人冷漠,忧怅之中,幸得能与先生书信往来
梁”
“学分不济,与同人相差甚远,何等不堪,如此前途堪忧。先生数与我交谈,我能力有限,先生每不如意。
安”
“焦急!奉劝先生通达学业,切忌荒废,万万不能投机取巧,努力寻求他人帮助,不可偷懒,此信到达先生手中,想必已是微寒,注意添衣保暖
梁”
“梁君说的话,胡某谨记于心,我利用学习空闲,赚得一份收入,今予梁君钱三百元,可解一时缓急
安”
“钱原数退回,今后再莫寄我金钱,先生不易,我难以帮助,已成惭愧,若先生再有恩于我,我夜里注定难眠,今日老家飘雪,想起先生,不失感叹,待先生结业,定要返回,娶我。
梁”
“结业长长路如你我相距,梁君如今也成家室,如果改嫁,或被人谴责,我一介书生,何故痴情于我,梁君莫要当一棵树上的吊死鬼!
安”
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所说的话,对梁子或是一个灾难,然而,我内心所想,不过是把梁子从这场漩涡中拯救出来罢了。有时我觉得自己对梁子犯下了罪过,有时又想“倘若没有我的书信,梁子一辈子都不得安生”,于是又稍稍放心一些。
可谁知,一个月过去了,看门的老大爷那里一直没能收到梁子的来信。我以为梁子是因为繁忙耽误了寄信的日期,于是等呀等,两个月……三个月……,我等了整整一个春天,依然没有梁子的消息。
就在六月的头日,我百无聊赖的听着校园广播。
“二十世纪的中国大学生……跟着共产党的脚步……深入贯彻……”
“祝全国儿童,节日快乐”
这时,话锋一转
“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消息,XX专业梁子同学,听到广播后,请立即到校门口收取一封急信。”
我先是一怔,然后意识到,一定是梁子回信了。等了一个春天,没想到今天还能等得到,我飞奔着跑到学校门口。从大爷那里取来书信。然而出乎意料,信的封面上,寄信人一栏,写的竟是我爹的名字,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妙,爹是不识字的,又寄来一封急件,想来定是家里发生了意外,我赶忙把信拆开。信很短:
“你母亲重病,梁子自杀,见信速回。”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
“信到你手中,应该已经月底,不要过分悲伤,一定要快快赶回来。料理梁子后事”
我紧紧抓住这一页信纸,努力忽略信中所写,却全然无用,它终究还是发生了。
六月天,我的内心从酷暑中被解放了出来,转而陷入了失去梁子的痛苦。
在回家的火车上,我一遍遍的想着母亲是何故突然暴病,去年离家时,娘还背着几十斤的行李送我到了村口,为何才一年多的时间就已如此光景。
而关于梁子的死,我却在心中描绘出了一张清晰的网络。从一而终,环环相扣。梁子的死定同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马不停蹄的奔波了十天,十天里,眼泪已经哭干。苦命的梁子,今年才刚刚二十几岁,苦命的老娘……
回家时,公鸡刚打鸣,天蒙蒙亮,见我爹伫立在村口的大石头旁,身上披着一块白布。
“爹!”我止不住眼里的热泪。
早上,我先去家里探望了我娘,又去看了一眼梁子的棺材。
“是一口上等的棺木呀”
这里面可放着梁子呢!看着眼前狭长的棺材,我不敢相信梁子的骨灰此刻就关在里面。
“人死后都会回到当初来的地方”
我不甘心,梁子的一生似乎不该如此,而冥冥之中却有一双巨手,所有人的命运只是起先假设之物。梁子的生命就像在未通的轨道上行驶的列车,疾驰之后,连车头带车尾都撞了个粉碎,而最可怕的是,这列车上的乘客,全然不觉危险,车厢里觥筹交错,人们手舞足蹈,直到生命的尽头。
听父亲说,梁子是忍受不了陈家的家暴,晚上在村东边的树林里上吊了。梁子的尸体在这黑暗的树林里挂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才被来放牛的小孩看见,被抬回家时,身上早就没了体温。
娘从此就一病不起,医生也请了,算命的也请了,都无计可施,娘病倒后,常常是清醒的时间和昏迷的时间各占一半,半个多月了,就喝了两碗井水,眼看着就要断气。
果不其然,我回家才三天,娘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这对我来说无疑已经是致命的打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月的时间,结伴离开了凶险的人世。
我娘和梁子的葬礼,是在邻村的山上举行的,这里整整齐齐地埋着约莫三四十人的尸骨,娘和梁子入土的那天,天空阴沉地下着小雨,村里男人女人都来到了这个地方,有人披着白布,有人穿着城里最常见的乌青长衫。
“一个,两个,三个……三十,三十一”村长的儿子清点着密密麻麻的坟头。灵棚里,挑夫们扮着无常鬼,掩面发出断续的哭声,老人,孩子,熙熙攘攘地给死者送行,而这些无关之人,越是哭得伤心,越令我对他们生厌,的确呀,他们对于梁子,绝不是相干之人。一个一个的哭死鬼,全是为了自己祈福,不然,怎会把活人逼成了死人,而死人却又硬生生的被当作了活人。
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夜里也无法完整地入睡,只要一闭眼,眼前浮现出的便全是梁子的影子,安静地等在村口,等回信,等胡志安结业……我一遍遍地意识到,梁子的确永远的消失了,我不再能听到她吃地瓜烧发出的声响,不再能同她去村东边的山坡上放牛,不会再收到她的来信,更不用说与她约见在邻村淡蓝色的田埂上。
伴随着对死者的怀念,我回到北京完成了学业。毕业以后,我成了北京一家门面企业的总经理,93年结婚,爱人老家在东北,育有一儿一女,一家人现住朝阳区,我每个月都会按时给爹寄生活费,每年回家一次,直到前年我爹去世。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胡志安,从未能见到过他的真容,只知道他留着络腮胡子,曾住过北京的老宅,至于他有没有成为和贾宝玉一样的人,我无从知晓。有时我也怀疑过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但我坚信,梁子等待的,绝不会是一场虚幻的美梦,美梦何其多,想必这世界上,也定有千千万万个梁子吧。
男娃女娃 男娃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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