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她盘腿坐在黑暗里听歌,赤裸背部贴着墙面,凉津津的触觉。她习惯用一款极小众的音乐软件,因为她的读者总是乐于关注她的任何社交账号,连网易云都有三百来个粉丝,她觉得听歌是很私人的事情,像一只刺猬,天性使然不愿意把柔软的腹部袒露出来。
那款软件是她无意中发现的,或许因为曲库版权太少,使用者数量相较于其他音乐软件而言近乎于没有,她喜欢在一片空白里扎寨为营的感觉。每天的推送只有一首歌,今天是王菲的《守望麦田》,对于王菲的歌,她向来偏爱粤语一些,能听懂个囫囵但又拎不清整体的语言总给人一种神秘感,像盛夏街头娉婷走过的女孩儿,觉得她热艳大抵也有“永远不会属于自己”这种心理暗示的加持。
那首歌的风格有点类似于《白痴》,她在微博上看过《白痴》的现场,王菲穿一身正红,黑色亮漆皮鞋,短发一丝不苟往后梳,左眼下方坠了一颗耀眼的泪,微醺似的摇曳在舞池中央。她觉得她太美了,用《朗读者》里的台词表达就是,“她一生都成了那个片刻的信徒”。
《守望麦田》徐徐推进,王菲的嗓音在全然的黑暗里显得愈发妖异,她闭上眼睛,把音量调大,歌声潮水一样灌满了耳朵。突然,在一分五十秒的音乐节点上,她听见另一个声音直戳戳闯了进来,在完整的旋律里显得非常刺耳。是个男人的声音,普通话,他在说,
“有人吗?”
她暂停音乐,打开微信界面,刷新,并没有任何人发来的语音消息。空洞地盯着发亮的屏幕,十几秒后,她清晰察觉到寒意像蛇一样顺着脊椎蜿蜒上来。
是歌里的声音。
莫名地,她壮着胆子把进度条拖到一分五十秒以前,再继续播放。那个声音果然还在,注意力高度集中后,男人的特征比上一次更明朗,是一把年轻的嗓子,介于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有人吗?”
原来是不小心录进去的杂音,她松了一口气,旋即嗤笑自己的疑神疑鬼,笑了一会儿,觉得百无聊赖,困意密密麻麻冒出来,她拔掉耳机,把自己卷进了被褥里。
第二天夜里,宿舍熄了灯,她照例把平板拿到床榻上,插上耳机,手指逐一划过歌曲列表,她漫不经心想起那个年轻的声音。学校里大多数男生都带有地方口音,要么n和l不分,要么把ang念成an,有的过于疲软,有的偏公鸭嗓,有的含糊不明仿佛卡了一口痰。那个声音跟他们不同,发音标准,咬字清晰,带点少年意味。
她喜欢捕捉这类音乐的不速之客,高中时候听好妹妹乐队的《冬》,是现场版,秦昊开口的前几秒,有男人懒洋洋问询了一句,“是冬是吧?”浓郁的京片子,让人联想起民国时候倚在雕花凭栏上听戏的贵公子。
她点开那首《守望麦田》,空灵的唱腔倒灌进耳朵里,依然妖异。只是这一次,她隐隐开始期待那个一分五十秒的节点。进度条很快迫近了,歌手声音停歇的霎那,熟悉的男人声音响起,
“又是你?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旋律在继续,突如其来的讶异让她微微张开了嘴,手指开始发抖,她再次拨弄进度条到一分五十秒,同样的话语在耳畔炸开,
“又是你?”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勉强接受了这首歌里存在着一个男人这个荒诞的事实。曲子不晓得什么时候播放完毕了,她设置的单曲播放,开头的音乐继续流淌,在郊区的夜晚使人格外的神智清明。她没头没脑地猜测,这一次,他会说些什么。
一分五十秒,他说,
“你可以在评论区打字,我能看见。”
换作别人,一定会直截了当地把软件删除掉,但她习惯了在生活中遭遇这类看起来有点古怪的事情,比如一个人去吃麦当劳,刚拿着麦香鱼堡和辣翅出来,就被穿蓝色工装的陌生男人拦下了,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贵州到昆明的火车票,说自己从外地来打工,被人骗了,三天没有吃饭。她下意识把手里的吃食递过去,他很自然地接过来,脸上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说,不够吃,然后把她的钱包拿过来,抽走了里面的一百块钱。
这样的事情经历多了,她得出一个结论,对于一个喜欢在夜间独自行动的小姑娘,没有什么不可能。
所以她想了想,在评论区打下一行字,
“你所在的这个空间是什么样子?”
确认发送的下一秒,她就后悔了,真是个蠢问题。一个活在名为《守望麦田》的歌里的男人,他的世界能是什么样子,当然是一片麦田,说不定还有几条沟渠,一片湖水,湖面偶尔掠过几只水鸟。他吃在麦田,睡在麦田,长在麦田,死在麦田。
她没有拖动进度条,想着要留给他一点时间思考,曲子河水一样推进,男人的声音里有掩盖不住的欣喜,和茫然。
“是一座山,不算高,上面长满了树。”
他没说具体是什么树,她也就懒得问。她的留言被风刮到山顶上,为了看到她写的话,男人必须一次一次爬到山顶。他不可以在那里停留太久,因为风速过快,山顶气温很低。他没有名字,但她在心里偷偷叫他西西弗斯,希腊神话里,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他,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他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
他是个乐天派的西西弗斯,对她的世界就像刚睁眼的牛犊一样充满好奇。她想过要编造一场华丽的人生,也许把斯嘉丽约翰逊的日常照搬过来也说不定,但她又觉得,没必要对另一个平行空间里的男人有任何隐瞒。他跟她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他们中间隔了一层玻璃壁罩,她只需要把话说完,然后离开,就像一场虚伪的慈善。
如果生活的丰盛程度用一个开区间表达,斯嘉丽在右边,他的生活在左边,那么她就恰好在他靠右一点点,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她在陌生的城市念大学,不听课,不参加社团活动,也没什么朋友,她习惯了一个人去百米开外的小吃街吃饭,一个人睡到下午一点,一个人吃特辣的牛油火锅,一个人坐十三站的地铁逛书店。跟家长为数不多的联系在每个月按时打生活费时,但自从她能靠写作养活自己后,这种联系也逐渐稀薄起来。
她没什么情绪波动,巧妙地避开了繁复的人际关系,仿佛活在真空。
她一直在听《守望麦田》,把自己的生活秩序剖白后,她开始跟那个活在一分五十秒上的男人聊一些琐碎的东西,比如她有过一个糟糕的前男友,在一起之后才发现他没有正式工作,对方在骗了她五千块后消失无踪。比如她是山城人氏,无辣不欢,没有朋友的原因之一是没人愿意跟她每一餐都吃同样的辣度。比如她喜欢用食物的名字给猫类命名,但其中一只她最喜欢的猫叫月亮。
她告诉他唯一一次觉得自己特别的时候是在小学,放学途中她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母鸡,连小小的鸡冠都是乳白色,像一坨将化未化的奶油。长大后她才知道原来动物也会得白化病。
他在那头笑,笑声从一声停顿,到剧烈开来,百分之百的快乐。她在耳机这头听他的声音,脑海里浮现出一捧满天星,一下子打垮,变作好多好多萤火虫。
她喜欢这种感觉,先前跟人网恋,对方告诉她,最好的感觉不过是两个人都知道要跟彼此做爱,但不知道具体哪天会做。后来这段恋情在还没有见面之前就戛然而止了,是她提出的分手,她不喜欢不知道具体哪天会做爱的感觉,冗长的拖沓里,一切还没有开始,她就已经倦怠了。
而西西弗斯,她可以一眼看到他们的结局,他们永远不会做爱,而他永远都在。她不是信奉柏拉图精神恋爱的人,只是孤独,而他恰好也孤独。
在她之前,《守望麦田》被播放了四十七次,只有她留了下来,他告诉她,“你是一个特别的人”。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告白,因为顾城和英子在火车上相遇,他递过去的信上就写着,“你是一个特别的人”,她没问,她知道他不知道顾城。
她还是一个人吃火锅,点特辣锅底,菜品来来去去就那几样,深水青虾,生鲜鳝段,水牛毛肚,三秒黄瓜片和土豆片,偶尔把青虾换成虾滑。都是需要把控火候及时捞起来的东西,烫鳝段的间隙,她会忙不迭地腾出手来给他打几行字。
留言写到两百条的时候,评论区密密麻麻都是她的心事,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疯子,而他说过的那些话,仿佛冬夜里呵出的白气,转瞬即逝。她决定告诉他,“你也是一个特别的人”,她决定告诉他顾城。在对话框里输入那行字,发送,她的手指又开始发抖,像她第一次在这首歌里听到他的声音一样。
她关掉平板,平躺下来,胸口在黑夜里剧烈起伏。一整夜,她没有点亮平板。
醒来已经接近下午两点,她等不及梳洗,蓬头垢面拿过平板,鼓起勇气点开《守望麦田》。一分五十秒,他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落落的架子鼓和吉他声,一弦一弦刺进她的左心室。
一天,两天,三天,他彻底蒸发,再也没有出现。她长达两百条的留言挂在评论区,像臆语,又像梦魇。有很多次她都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可能她太过孤单,分裂出了另一个人格。但她知道没有,她记得男人的声音,发音标准,咬字清晰,是在学校里听不到的声音。
可能他不喜欢她说的话,又不晓得怎么回绝,索性躲进了别的哪首歌里。可能他爬到山顶的时候太过激动,摔下来跌得粉身碎骨,死掉了。可能他是某个恶俗童话故事里受巫婆诅咒的王子,只有被别人喜欢才可以消除诅咒。谁知道。
她最后一次点开《守望麦田》,目光停驻在一分五十秒节点之前的那句歌词,
“深爱过谁,一天可抵上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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