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秋雨淋漓,长廊两侧堆满落叶,踏上去常有污水从缝隙间溢出,即使再谨慎,球鞋边缘终究要由白变黑,泥垢斑驳。桑子有双鞋,历经数度刷洗早已面目全非。原本落雪的空地恍若嵌了无数明眸,含着泪,而黝黑的夜空又仿佛亮起几盏华灯。
这天,两个农人经过,通红的皮肤炙烤在骄阳下,已汗流浃背。你听说了吗?左侧胖高个问,村长家大儿子从部队回来就变得疯疯癫癫,不吃不喝,据说撑不到月末。他露出遗憾的神情,想当初竭力制止过如此危险的举动,偏不听。能怪谁,另一消瘦脸孔说,怪命。边说,两人恰从桑子身边走过,听说他每日黄昏都坐在长廊上,我见过几次,远远的就看那身影一动不动,以为是睡着了,过去一瞥,正瞪着大眼直勾勾地流泪,高个继续说。许是习惯,但凡途径此处,总免不了扭头看看,此刻见是位姑娘,不禁报以礼貌性微笑。他是谁?桑子好奇,想追上去问,可来人步履匆忙,渐行渐远,索性等在原地,幸而将近黄昏。
村长儿子名江白,胸有文墨,属儒雅小生,与江父相异。江家世代骁勇,虽算不得将门之后,却也身披荣光。以至于初闻征兵,远不像旁人那般退却,早早报名,蓄势待发。好事者皆相劝,毕竟战场是要拿命拼的,靠几杆子笔断断吃不开。这话传进江家,江父大喝道,我倒要让大伙看个明白,我江某的儿子文武双全。先不论村长应以身作则,在他眼里,江白外表文弱,心却刚强,那颗报效之心早已跃跃欲试。
临行前日,天尽黄昏。临走还不消停,江母早有准备,他前脚跨过门槛,就听慈母发话,你个不孝儿,明日就起行了,不说陪陪父母,反倒急着出去。说罢,关起门,满脸官司。许久前已开始物色最适宜的儿媳人选,挑来挑去也难下决心。看似个个出众,可细细盘算又总有欠缺。本欲扩大范围,托弟弟到村外寻个新鲜的,谁料钱财还未筹集妥帖,儿子竟亲自领回个捏脚女,模样不赖,只是出身太过寒酸,工作也不体面。
然而江白心知肚明,这捏脚的手艺乃为家传,祖上有言,莫不可丢了它。起初正是江父趁妻子返乡时跑来享受,靠在躺椅上不久就入了梦,没瞧见目不转睛的儿子和面前的女孩柔情似水。一觉醒来顿觉全身通畅,如获新生,忙连连称赞,更千叮万嘱此事不可泄露。虽然应声答允,但有情人总也奈何不过情字,私下里常在廊上约会,一来二去就传进江母耳朵。
娶个捏脚女成什么样子,有失身份。亲眼目睹两人私会的当晚,怒火中烧。幸而江父心有愧意,毕竟事出有因。倘若逼急孩子,难保捏脚一事要真相大白,到时闹得鸡飞狗跳,颜面何在。于是安抚妻子的同时,找时机满足儿子。如此周旋了一阵,心力交瘁,逐渐蔓延的情愫已无法被时间束缚,渴望外出的次数日益增多。正愁无棋破招,征兵之事遂至。三年五载,既可斩断念头,又能长老江家脸面,何乐而不为。江母虽不忍,但心底想着,一来此举关系门面,女人家无由干涉。二来私会诸事沸沸扬扬,暂避风头也好。三来如真上战场,花钱保命也来得及。就这样,正值热恋的两人依依不舍,相约五年后的深秋相会。
又到秋雨淋漓,下了整日的雨渐渐停歇。农人走后,桑子继续等待。果真,见有人影踏落叶而来,留下身后的黄昏。
过了片刻,在等人吗?她问,对方无动于衷,仿佛灵魂出窍。在等人吗?她重复道,这次起身推了推那副僵直的躯体,结果仍同前次。真是奇怪的人,桑坐其身侧,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听不见就没有烦恼,像是置身空谷的幽兰,自顾开放。边说边仰面嗅向苍穹,似有隐隐兰香融入新雨后。不多时,黑夜降至,只剩他依旧端坐在明月前,一半穿上云裳,一半藏进女孩心坎。
次日傍晚,那背影又入眼帘,像在低头注视什么。
一片泛黄的桑叶,她同样朝它凝视。村里也曾种植大片桑树,饥荒时人们采来服用。桑叶虽性寒,味苦,却是治病的良药。只可惜遇上虫灾,招眼的桑林无辜受害,几日间被悉数砍尽,片叶不留。如今偶遇,欢愉之心胜过老友重逢。
江白,是男孩母亲在挥手召唤。他一时慌了手脚,匆忙将叶片递过去,轻声说着明天见。桑子点点头,将其接过,并牢牢握紧。记忆里,时时有个声音朝她呼喊,恰如一缕光穿透枝桠缝隙,停在咫尺间,怎么也触不到。归途中,想起玻璃板下仅存的画稿,画上的桑林郁郁葱葱,桑下的女孩嫣然笑靥。如今,这幅画的由来已模糊,她只觉得每每与之相视,就像心被掏空。而此刻,仅遇两日的陌生人似乎与这画卷有着微妙的联系。这一晚,桑子梦见画中的桑林忽然消失,熟悉的声音告诉她,总会有人带它们回来。
第三日同地点,特意提早抵达,江亦如此。只是今晚见她前来,忙起身相待。桑子取出故物,连同画作一并呈上,且留意对方反应,却全无所获。他只把叶片细心收好,至于旁物,尽管观之,未曾专注。
你叫什么?江白第一次正式开口。
桑子,她回答。事实上这清晰的字眼已伴随多年,无论主人是否记得。
叫你小桑好吗?女孩则回以微笑,同她看见那片叶上刚巧写着小桑时一样。彼此不再交谈,然而除了两人,一切都显得多余。明天还来吗?到街灯亮起,他问。没等对方回答,忙跟道,不见不散,顺手又将桑叶交予。于是,此后的每个黄昏,总在期盼中如约而至。依旧只言片语,多半光景仅是并肩而坐,却无比美好。无形中,桑叶成了信使。
听说江家儿子又找了个姑娘,模样可比捏脚女俊俏,真是傻人有傻福,不知那家图他啥。村民议论纷纷,什么言论都有。当年为使儿子死心,江父昧着良心将女方献给县长,果然大获成功,毕竟此手艺之精湛,凡有过享受的男女皆欲罢不能。一介女流如何与恶势力对抗,死虽然简单,可舍下家眷却难,只有选择苟活。此事不知是谁发了善心,让江白得知,悲痛欲绝中本打算战死,奈何天不遂人愿,落得个生不如死。战功没立成,倒被心病苦苦折磨,不久就遣送回乡,形如废人。好不容易病有好转,哪怕不如捏脚女,江家也毫不在乎。江母早先见过桑子,只说其与儿子颇像,相处起来应不成问题。
两人仍选择黄昏相见,到亮起街灯时告别,用彼此熟悉的方式日复一日地陪伴,转眼已入冬。即使风雪再大,也从未断绝往来。桑子时时烹些糕点,雪白的奶油比想象里更甜。他嘴上不言语,却暗自设计起图纸,同样是整片桑林,孩子们在林间嬉戏。待到来年开春,万物复苏之时,又将迎来美好的初始。落雪的长廊写满字迹,尽管旁人看起来歪斜难辨,但懂得它们的人始终满含欢愉。江母渐渐喜欢上面前羞涩的女孩,这样静好的时光,虽是以并非完满的形式呈现,也应该被保护。
他们最后出现在村里,那晚他第一次无意识地牵起桑的手,一前一后朝同方向走去。从此,人们再没见过这家人,江家老屋也在不久后奉新村长之命强行拆除,另盖起显赫的小楼。你们听说了吗?几个女人聚在村口议论,江家傻儿子昨夜就死了,死因蹊跷,不得已全家逃命。这老村长廉洁了一辈子,最后被个捏脚女弄下台,也算报应。大伙聊得起劲,人人都说的有模有样,活像当事者。
自从江白病后,江家再难立功。与其抗衡的周家趁此收买人心,恰听闻捏脚之事属实,又添油加醋的渲染一番,顺利将对头扳倒,坐上主位。江父身心俱疲无暇再战,幸得妻子信任才不致彻底绝望。然而每当种种议论传入,即使属无稽之言,他们也极力忍耐。理由很简单,江白需要静养。眼见孩子重获幸福,村人又开始到处探听,到处热议。思忖良久,江父亲自上门恳求周家放过,一番刺耳的奚落,好在能如愿。于是,连夜离开,未曾跟一人道别。待其走后,周家另雇人散布谣言,三五天后渐渐平息。
原本托弟弟寻思儿媳的钱,足够置一处小院,又在院里种下桑树,一家人围坐屋前,静静等待日落黄昏。也是如此日暮,待桑父赶去赎人时,女儿已昏迷,像垃圾一样弃于储藏室。县长唯恐闹出人命,索性罢手。命勉强救回,人却神志不清。除了记得廊上相会,再无其它。不久桑父离世,留孤女在人间。临终前,他说原谅江家的言不由衷,并祈求善待孩子。虽然送羊入虎口的确是江父无疑,可若无村长暗地帮助,又怎能筹到钱来救女,如此功过相较,功大于过,毕竟人命关天。原以为此生将在悔恨中度过,不曾想缘分之深,相恋的两人重又相识,注定再难分离。每当桑子仰面微笑,江白也难掩喜悦。他为儿子庆幸,更为自己庆幸,有生之年还能得此笑容,不虚度过。
或许无人知晓桑子就是捏脚女,也或许有人知,但无论如何幸福是自己最真切的体验。有时坐在身旁的父母读不懂孩子,他们用彼此熟悉的方式温习着美好,共同等待桑树的来临。
你听说了吗?老村长要回来了,落叶总得归根。乍听此言,人们将信将疑。
听说了,好像还有个小孙女,另一人附和。
你俩说的不对,是江白继任村长,周家眼见要倒台。众人七嘴八舌,将这段故事染上一抹又一抹神秘的色彩。而离此不远的江家,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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