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夜,我邀请婉周一起去长乐坊喝酒。
我这人朋友很少,婉周算一个。她是位胡人,自小在长安城长大。听说初春的时候,她就要和她爹回西域了,这让我十分感伤。
我的朋友少,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有很厉害的健忘症。有时候,我走在街上,迎面有人喊我:“老柳!老柳!”我嘴上招呼着,心里却对这人一点儿也没印象。
这毛病好多年了,说起来还得怪安史之乱。那一年,我十七岁,正是舞象之年,风华正茂。可是,被安禄山、史思明一闹,我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从此,记忆好像流沙一样从脑子里一点点溜走,年少的往事也变的含糊不清。可说来奇怪,有这么一件事情我始终记得:
在我小时候,长安城是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各种各样的玩意儿……但是我却一点也不喜欢长安,而且觉得它无聊透顶。当时,长安城108个里坊,在我看这就好像108个小格子,我们这些人就挤在这些格子里,日复一日透不过气地活着。所以有一天,我决定要逃出这个城市。
我走啊走,出了金光门。在西郊有一片大树林。我钻进去,眼边的一切就开始变化。树林从淡绿色逐渐变成了深绿色,然后变成了墨绿色。直到一个地方,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片死寂。我才发现,原来天已经黑了。心急的我在林子里,已经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这么下去,我可能永远出不去了。想到这,我突然哭了起来。
在这个时候,黑暗中出现了一点亮光,原来是远处来了一个赶夜路的胡商。他看我是迷了路,便带着我往林子外面走。一路上,我还哭个不停。胡商为了安慰我,就给我讲了很多西域的故事,各种光怪陆离的情节从我脑海里好想走马灯一样闪耀。从那天开始,我爱上了听故事的感觉。
这种爱好伴随着我渡过了少年时代。
说完这些,再回到冬至夜的长安城。我和婉周走进了一间小酒馆。门外白雪皑皑,北风凛冽,酒馆里点了一只烧煤的暖炉。在一片淡黄色的笼罩中,我和婉周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我们都很愿意互诉衷肠。婉周说:
“桂花稠酒,象羊肉泡。虽说我是个胡人,却从没出过长安城一步。现在突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心里真是一点底也没有。柳君,你可去过西域吗?”
“去过啊。”
“真的吗?”
“真的,而且我告诉你吧,西域荒蛮得很。你去了那儿,可要受苦了。”
这当然是我瞎说的,因为我其实根本没去过西域。谁知道婉周却当真了,都快哭了出来。见状,我又改口说:
“哎呦,和你开个玩笑,其实西域特别有趣,比长安好多啦!”
“你骗人!”
“骗你干什么,早几年安史之乱的时候,中原乱成了一锅粥。为了保命,我就逃去了西域。”
“那你跟我说说西域什么样的?”
“西域啊……西域……就都是胡人咯。”
我觉得这么说太站不住脚又补充了道:
“那时我不是逃难吗?出关之前我买了一匹骆驼,我就骑着这匹骆驼在沙漠里走啊走……”
“沙漠是什么样的?”
这我哪知道?但事已至此只能接着编:
“沙漠的样子我也说不清,因为它就好像天上的云一会儿一个变。早晨它可能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中午就变成了黄金的山丘,傍晚它又好像赤炼的火海,晚上它可能又如同淡蓝色的湖泊。满月的时候,沙漠甚至会是透明的,我和我的骆驼走在上面犹如飘在风中。”
说到这里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盏橘色的灯笼。它正在一点点地升起来,渐渐地升过了树冠,树林变成了城市,又变成了沙漠,不断在变化。
“我在沙漠里走了一年。我感觉每往前走一点,周围就会热一点。可是沙漠是没有回头路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终于有一天,我走到了沙漠的尽头。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原来那里有一座火焰山,山顶昼夜不分地喷薄着热浪。你说能不热吗?翻过了这座火焰山,情况就好多了。
再往前走不久,你就会看见一片绿洲,在绿洲里面有一个国家,我姑且叫它火国。火国里的人都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他们信一种我从没有听过的神。他们的神庙上面有个巨大的青色的萝卜,神庙里面没有一座神像,只有奇怪的文字。火国的人都很热情,他们带着我这儿转转,那儿转转,还邀我品尝了他们自己种的葡萄。对了,火国的葡萄好吃得不得了,甜而不腻,脆而不辞,咬上一口汁水久久地在你唇齿间打转。
离开了火国我又一直往南走,相去近千里,有一座雪山。雪山的北面有一扇巨大的铁门,从这进去你就会发现,雪山里也有一个国家,我姑且叫它雪国。雪国的人信佛教。城中有一座高百四五尺的佛像,金色光耀,宝饰焕烂。当地人告诉我那是他们前一任国王造的。雪国是没有夏天的,当地的主要作物是麦子。所以他们一年四季都吃面,面皮、面条、面饼……花样可多了。雪国人还爱喝酒,当然酒也是麦子酿的。这种麦子酒我尝过,口感清淡,苦中透甘,味道非常奇妙。
雪国和火国相距并不遥远,但是各自都比较封闭。后来的几年,我就在这两个国家间来回跑,做些互通有无的生意。赚了一些钱后,我就在火国和雪国都盖了间房子。夏天住在雪国,冬天住在火国。那日子,真是太舒服了。后来我听说长安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就回来了。”
说到这儿,西域的故事算编完了。婉周听了,问了我一个问题:
“既然你在那边过的这么好,干嘛还回长安呢?”
我说:
“对啊,我当时怎么就犯傻呢!在西域的时候我几乎要忘记长安城了,甚至我经常怀疑是不是我记忆出了问题,长安城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当时我心里只要一想到长安,总是有说不出的激动,好像那是和仙境一样的地方。所以后来我一听到中原战事平定消息就马上回来了。可谁知道实际上长安城是这么个鬼样子,真是悔得我肠子都青了。所以说啊,人真是一种凭着想象过活的动物。”
婉周说:
“你鬼话连篇,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我说:
“你爱信不信呗。”
说完后,我们又干了几杯。这是最后一次把酒言欢了。
婉周离开长安后的三年,我仍清楚地记着她,有时还是很想念。这一天,我收到了她从遥远的西域寄来的信:
柳君:
见信如晤。没想到三年这么快的过去,你的健忘症好些了吗,你还记得我这个老朋友吗?这三年我和我爹一起做生意,去了很多地方,却始终没有见到过你说的火国和雪国。我一度以为那是你编出来的地方。但是就在前不久,我在天山南麓发现了这两个小国家,你能想象我当时有多激动吗?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些天,我参观了火国的神庙,吃了最好吃的葡萄,也看拜见了雪国的大佛,品尝了奇妙的麦子酒……
可是说来好笑,当我真切地体验到这些的时候,反而怀念起你在长乐坊那个昏暗的小酒馆里所说的故事,尽管里面有些夸张的成分,但它却是天下独一份的。诚如你所说,人是一种靠想象活着的动物,这几年我在回忆长安的时候,感觉它越来越像一座黄色的土丘,你我好像以前都住在窑洞里。在那样一个地方,很多东西都模糊了,但是我想告诉你,我还是清楚地记着你,还有你讲的故事。这是我想象里珍贵的部分。
天下之大,我们有缘再见吧!祝君安好。
婉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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