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鸣
近年来,我有两次对着图画和照片流泪的经历。这两次经历都跟笼子有关。
几年前我跟朋友在一个西餐厅吃饭,期间我看到了餐厅中的一幅壁画,看着看着我就忍不住流下眼泪。那是一副色彩浓烈的水彩画,画着一个漆黑黯哑的鸟笼,鸟笼中囚禁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而这只美丽的鸟儿在笼子里欢快歌唱。
看着这幅画我想起了一个多年前的朋友,姑且称呼他为笼先生吧。
初次见到笼先生的时候正是高中的第一天,那一天我见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新同学:有一个同学明明长得很矮,但是却有一个“高竹竿”的外号;有一个同学整天喜欢用手指顶着书本转来转去,就好像悬挂在我们头顶上摇摇欲坠看得我心颤的电风扇;有一个同学很喜欢大笑,她的笑声能让隔壁班的人听到,这个爱笑的女孩成了我的同桌……所有这些人的新奇感加起来都不及笼先生给我的触动大,他的身体外面竟然罩着一个大大的鸟笼!他的头发极其浓密,仿佛肥沃野地里多年不除的杂草,而在这一堆“杂草”之中竟然长出了一个笼子,从上而下将他整个人罩住。
当时他就坐在我旁边,透过笼子望进去,他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一双眼睛黯淡无光。一个人静静坐着,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甚至连他的同桌都没有发现这么独特的一个人坐在他身边。那个笼子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能够屏蔽其他人对他过多的注意力。甚至于上课第一天老师一眼望下来,会指着笼先生说:“怎么这里空了一个位子?”只有凑近仔细辨认,人们才会发现笼先生的存在,还有他身上那个奇特的鸟笼。
笼先生就像教室里的一颗尘埃,没有人主动跟他说话,他也不会跟别人搭话,我常常有一种错觉,是否笼先生只是某个飘荡多年找不到归途的孤单鬼魂。
后来笼先生跟我说,因为鸟笼的关系,别人很少注意到他。就算见到他还有那个鸟笼,人们顶多惊呼一声,随即又无声无息。随着视线的移开,他马上就被别人遗忘了,像是对方从未见过他一样。他说这样挺好的,省却了很多麻烦,如果人人都看到一个大活人躲在一个怪异的笼子里,他简直不敢想象他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他跟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已经过去半个学期了。他很好奇为什么我能够注意到他,这让他感到很吃惊。我告诉他那是因为我有一双特别的眼睛。或许我的这一双眼睛像他的笼子一样神奇,笼子能够遮挡旁人的注意,我的眼睛却能看到很多别人不曾留意的东西。
大概过了一个学期,同学们终于能够偶尔想起班里面有这么一个奇特的人。而令人奇怪的是,他们从来不觉得一个大活人生活在一个笼子里有什么不妥,好像那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忘记了第一次跟笼先生说话的情形,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把对方当成朋友。我是笼先生整个高中生涯里唯一的朋友,因为能够记住他的人确实也不多。有时候他开玩笑说上天对他不薄,他唯一的朋友是个不错的女孩子,这是从前他不敢想象的事情。其实笼先生为人并不像当初见时那么沉闷,不过这也仅限于和我聊天的时候。每到了这样的时候,他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很红润,黯淡无光的眼睛也变得很有神采,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曾经邀请我将脑袋伸进他的笼子里,看看笼子里的风景。我从没想过,一个从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普通笼子,里面竟然藏着一个精彩的世界!有时候我看到美丽的山川和河流,有时候会看到满天璀璨的繁星,总之都是一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东西。他说这些景象有一些是他的记忆,有一些是他自己画出来的。
他说自己以后想做一个画家或者一个作家,走很多很多的路,看很多很多的风景,写很多很多的故事。
高中毕业之后,我和笼先生考上了不同的大学,一年中见不了几次面,只是放假的时候偶尔见个面叙叙旧。
大学的生活丰富多彩,忙碌而充实,我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每天都接触着不同的新事物。如果不是笼先生偶尔给我寄信,我还真忘记了他的存在。他的信有时候一个月一封,有时候两星期一封,要看他的心情,还有那段时间的创作状态。信的内容一般是他近期内的画画作品,又或者是一些诗歌散文之类的东西,偶尔他也会跟我谈起他的大学生活。
他说他不喜欢大学的生活,每天要跑很多个地方,要跟很多陌生人见面,有些人见到他的笼子会取笑他,这让他感到难过。他也融不进室友们的世界,他们玩的游戏他学了很久还是不会,他们经常一起结伴去打球,因为笼子的关系他无法参与。他陷入比从前更深的孤独之中,仿佛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有时候他会坐在大学的湖边看日落,有时候会坐在宿舍的天台看一晚星星,沉浸在一个人的幻想之中乐此不疲。其中一封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我庆幸能够遇到你,在这个万物为敌的世界里,你是我心灵中的唯一明光。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蓦然怔住,我不断揣摩这句话的用意,也不断感慨于他的悲哀。
笼先生终究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我也终究不是他的守护天使。我不知道会否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像平常人一样,在很短的时间里将他忘掉,就算朋友在我面前提起他,我依然一脸茫然:“我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我坚信这样的一天会到来,因为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他一个人停留在原地,躲在一个黯淡的笼子里仰望星光。最终,他会将自己抛弃到任何人都找不到他的地方。
不久之后,我告诉笼先生我谈恋爱了,笼先生很快就回信了(我们甚少通电话,常常是通信)。回信的内容消除了我的不安,笼先生看起来很开心,不见一丝失落的情绪。他的这个反应却是让我感到几分失落,倒不是说我希望跟他发生一点什么故事,而是出自女孩单纯的虚荣心,能被人默默喜欢终究是一件好事情。何况,这些年来我们的感情这么好,我本以为他会把我看得很重,至少也会说一两句不舍的话吧?可他没有,一个字也没说。
过了不久,笼先生告诉我他喜欢了一个女孩。那是一个像仙子般轻灵飘逸的女孩,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中笼先生遇见了她。然而那女孩子就像大部分人一样,对一个顶着大笼子满世界跑的大活人视而不见。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就用女神称呼她。于是在那以后,他跟我的通信多半跟这个神秘的女神有关。不知怎的,接下来的通信内容让我感到有些乏味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通信就断了。偶尔点开他的个人主页,会看到他画的一些画,一些零碎的诗歌散文,还有一些关于女神的片言碎语。
大学四年来,我感觉笼先生的世界除了多出了一位女神之外,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停留在高中那几年的状态,他喜恶的东西,他思考的方式,他说话的口吻……我能想到关于他的东西,几乎都没有变过。有时候我感觉那个笼子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咒,能够将一个人的心性永远定格,笼先生永远是那个样子,温和,腼腆,爱好幻想,喜欢孤独。
也许他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是以后的路他该怎么走下去?他不可能永远用孩子的简单心态应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那个笼子不是保护,而是禁锢!禁锢着他成长,禁锢他蜕变!
在大学毕业之前,笼先生又寄了一封信给我,他说他终于鼓起勇气向那个暗恋了几年的女神表白,然而结果不如人意。我默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个结果是必然的,如果我是那女孩,我也一定毫不犹豫地拒绝他:一个正常的女孩怎会对一个顶着笼子的奇怪孩子动心?
只是有时候我也会想,他能够鼓起勇气表白,是否证明他已经成长了?还是,他的情爱观只是来源于童话故事,他想要的并不是一个爱人,而仅仅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毕业之后,忙碌的工作让我变得成熟、精炼、能干,慢慢地我发现自己说话的口吻有点老气横秋,仿佛短短一段时间内我便成了名符其实的大人。有几次很偶然的情况下,我想起了笼先生,查看他的主页内容时,发现如同我所预料的那般,他的心态还是一个孩子。当所有人的社交空间都摘录着各种职场心得的时候,只有他还在写着童话故事,当所有人都写不动日记的时候,只有他还是风雨不改地隔几天就发表一篇新文章。
也正如我当初所想的那样,孩子心态的他混在大人的世界里总免不了磕磕碰碰。他写的故事色调多半阴冷,如同他画的画,看上去让人感觉被一阵冷风直吹心窝,心口处蓦然空出一个洞,不断回响着类似哭泣的呜呜声。
后来我终于找了个时间跟他在网上详谈,他说他近年来情伤不断,而且工作上处处碰壁,令他很苦闷,同时也很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明明对着他微笑,暗地里却做一些狠狠刺伤他的事情;他不明白他真心真意想要呵护一个受伤的姑娘,却被对方当作坏人时时提防;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实中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规则,净让他出丑难堪。我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了很多,劝他勇敢一些从笼子里走出来,不要一直躲在笼子里生活。
我记得那一次的谈话很不愉快,到后来我们甚至吵架了。笼先生说我变了,语气尖酸刻薄,只会挖苦他的痛处,却不试图体谅理解他,他认为自己保持单纯的心境并没有错;我说他逃避现实,一直躲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自我欺骗。两种态度都被双方强硬坚持着,谁也不肯妥协。到最后笼先生狠心删除了我的联系方式,我和他之间的友情也走到尽头。 在几年前我就预见了这一幕,只不过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快了一点。后来我和笼先生再也没有联系过。
那时候我为自己拯救不了笼先生而感到沮丧。后来我反复想了好几遍,发现我根本无从插手:如果他不肯拯救自己,我做再多也只是徒劳无功。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笼先生彻底走出了我的世界。
再次偶然记起他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情。当时我在事业上已经取得一些成绩,经常到处奔走参加各种会议,会见各种奇奇怪怪的客户,说着表里不一的套词。有时候忙得身心疲惫,甚至于麻木。我已经忘了有久没有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惬意地翻读一本喜欢的书,也忘了有多久没有在空气清新的野外用力呼吸。当身边的人都在说着买车、买房、结婚、生孩的话题时,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跟我分享星空和海洋的少年,他无声无息地将一份怡然的惬意和带着惊喜的满足感小心放入我的心窝,那种感觉既温暖又清凉,却在近年的日子里再也找寻不到。
当我在餐厅看到那幅彩色鸟在鸟笼中欢唱的水彩画时,我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个极其巨大的反向鸟笼,这个鸟笼禁锢着整个世界,而那只悠然欢唱的鸟儿反而站在笼子外面,用它的歌声嘲讽着笼子里的一切。原来这些年里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我也被一个巨大的笼子禁锢着,这个笼子就是这个复杂忙乱的世界,我在其间到处碰撞兜兜转转一直找不到心灵上的出口。我迷路了。
我在泪眼朦胧之际,蓦然想起多年前笼先生画给我的一幅画:一道铁栏相隔,一个孩子一脸同情地望着铁栏另一边争吵大闹的大人们。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道铁栏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笼子,我更没有去想究竟是谁处于笼子之中。
这个时候我已经联系不上笼先生了,我问过许多旧时的同学,他们都依稀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但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极少人再见过他。到了最后,有一个同学给我发了一张图片,说是几年前在笼先生的主页上见到的照片,他觉得那照片有点怪异于是保存了下来。照片中只有一个大大的笼子,以及地面上一滩浅浅的血迹。我认出了,这正是多年来笼先生身上的那个笼子,我甚至能够想象到他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才将这个笼子从身体分离出去,那无异于一次可怕的骨肉分离。
笼先生终于像我当初所劝导的那样,从笼子里走了出来。而我看到这张照片却泣不成声。
后来又有几个同学说见过他,有人说他苍老了很多,有人说他变得成熟有魅力了。至于真相如何,我并不知道。因为摘下笼子之后,即便他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我记忆中的笼先生永远是那个样子,温和,腼腆,爱好幻想,喜欢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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