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深秋夜晚的小雨,裹挟着丝丝凉意,不时地侵入行色匆匆行人的衣领里。
当天地间弥漫着如愁丝的秋雨时,万物静默如谜,承受着它有情似又无情的洗刷。
十点钟,林寒从实验室出来,身上还沾染着未褪却干净的混杂香气,他无意识地皱了皱鼻头。
连续一周,林寒都在使用“酒鼻子”来训练自己的嗅觉灵敏度和丰富自己的嗅觉描述词,以便更好地开展课题实验。“酒鼻子”,通俗点儿讲,就是一个个被有机溶剂稀释过的,具有各式香气特征的化学单体或混合物的小瓶子。最初由国外研究葡萄酒风味的专家们研制而来,以科学化、标准化地进行葡萄及葡萄酒的香气研究和嗅觉训练。这些香气小瓶子被分属为花草香、水果香、谷物香、动物香、烘焙香等等十种或十几种不同的香型。如若把香水看作一个混合香型的小瓶子,那么这些小瓶子就是一个个单一香味的香水。其中,林寒最喜欢嗅闻的是一种热带水果覆盆子的香气,让人浑身暖甜。
嗅闻大自然的花花草草当然会让人心旷神怡,而长时间地嗅闻化学分子却会令人头昏脑涨。因此,林寒将每次的训练安排在一天活动的末尾,并严格地控制嗅闻时间。
“叮!”,电梯门缓缓打开。站在实验楼的玻璃大门前,林寒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近来他经常会有这种感觉。伸长胳膊,摊开手,雨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凉,正好清醒下头脑,林寒将手中的蓝格雨伞塞回书包。
从自行车区出来后,林寒便推着在黑夜仿佛隐身的单车往宿舍的方向缓缓行进。
林寒在学校旁边租了一室一厅的居室。为了午休的方便,他并没有退宿。他现在回宿舍拿中午落下的一本书。
行至桃苑,便看见隔着百米远的李苑门口停着警车,红色的警灯在雨中朦胧闪烁,也让林寒的心情不觉紧张了几分。不久前的实验室里,大家都听到隐隐约约的救护车声音。猎奇心理使大部分人都提早地结束今日的工作,余下小部分无法脱身的同学。
和门口的宿管阿姨打了声招呼,将车暂停至门口,林寒的脚步有些沉重。
推开宿舍门,让林寒有点儿意外地是,今天大家都回来得挺早。他们虽同属于一个学院,但分属在不同的课题组,四个课题组都不轻松。
“小寒,你看见李园门口的警车了?”他刚进门,舍友李凯便凑上前。
“看见了,还聚集了不少人,李苑发生什么事儿了吗?”林寒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几秒。
“是咱们隔壁院的一位研三师兄割腕了,回来的舍友立即打了120,救护车走后又来了警车,”舍友高风重重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过听说他是中午时割的腕,但宿舍今天中午没人回,晚上一个舍友回来才发现的,恐怕凶多吉少……”
“听说他老板最近一直逼他写好几篇英文文章。他自己的课题是分子生物学相关的,难度较高,而且他老板还同时给他好几个横向项目。唉,可能是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了,身心崩溃后一时没想开就选择了这种极端方式”。
“实验虐我千百遍,我待实验如初恋。课题做不下去就换课题呗,老板人品差可以换课题组啊?” 李凯漫不经心。
“大凯,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老爸是隔壁学院的教授呢?”高风没忍住向李凯翻了个白眼。
“那也不能这么傻呀,大不了不读了嘛,有什么比生命更加重要呢,而且他的父母好不容易把他培养到现在这个位置,太可惜了,他的父母该有多伤心,而且这件事情还有很多其他的解决方法啊”,李凯心急地辩驳道。
“可能是他从小比较顺利,一下遭受这么多压力有些难以承受,可能他对压力的调节能力还比较弱”,王云分析着,“也可能是他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或教育环境,让他的心灵比较脆弱?”
“道路千万条,他偏偏选了条把所有希望掐灭的那条……”
“也许当时,除了死亡这条路,他没有在其他任何一条路上看到希望吧!”林寒听完全程,没忍住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说完之后,他似乎感到一种古怪的畅快感,好像有人代替自己做了自己不敢做的行为。把中午落下的那本书塞回书包,林寒向大家告别,“明天中午见。”
余下三人的宿舍讨论还在继续,林寒下了楼。他没骑上单车,迎着冷风,途中经过图书馆旁边的蠡桥。桥下是静谧无声的河流,桥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而自己如同天地间的一个幽灵,孤独冷漠又麻木。
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不畏惧疼痛,不害怕死亡,师兄不是结束了生命,而是终结了痛苦。
从宿舍到住处,骑车十分钟,步行却要花上半小时。即便是濛濛细雨,林寒的大衣已挂满细细密密的水珠,黑色的碎发湿粘地覆在额前。林寒放下书包,脱下大衣,便走进浴室。洗漱完毕后,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希望今天的热牛奶可以发挥下它传说中的助眠效应。
02
房间里的寂静在聚集,仿佛变成可以感知的存在。
凌晨3点,林寒又一次毫无预兆地醒来。近一个月,5点、4点、3点、2点……清醒的愈来愈早。每每醒来,均伴随着浪潮般的失落无力感,继而,又缓缓升起一种沉重窒息的感觉。心脏也仿佛被缕缕丝线缠绕,又倏地一下收紧,咚咚咚…,心跳得厉害。
睡吧,睡吧,睡着之后这些不好的感觉才会通通消失。
偏偏事与愿违。与睡眠斗争的这段日子,林寒似乎能够理解一些以往会感到奇怪的病例。他们往往是在床上嗜睡好几天后直至被家人发现无法叫醒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昏睡至无法醒来,这是为什么呢?理由无他,这是人类为抵制痛苦而建立的防御机制,人类的自我催眠和自我意志的确过于强大。
平躺着,林寒将双手交叠着置于腹部,然而这种平和的睡眠姿势并没有改善他的感觉,这让他无比懊恼。一种被关在狭小幽暗空间且空间正一步步缩小的压迫窒息感仿佛愈发明显起来。
然而,只要一闭上双眼,半梦半醒的脑海里就开始走马灯似地闪现着恐怖的人脸像。黑色背景里白骨森然的骷颅头……一阵白影即闪而过,突然靠近了一张满脸沾着各色油漆的苍老脸庞……视野安静三秒后,右眼球已掉出眼眶却还连着血肉耷拉着的满脸血腥的扭曲面孔倏地在眼前放大……一阵模糊地晕眩,一张头顶不断涌出黑色细小蛇身的脸狰笑着朝自己扑来……
“够了”,林寒一下瞪大双眼呵斥道,“你们都给我滚开”。单手覆上太阳穴,漆黑眸子里的星星正一点点地消失,惊恐、愤怒……
片刻后,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七分魔力三分引诱:“闭上眼睛吧,闭上眼睛吧……”
甫一闭眼,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快要呼到自己跟前,林寒暗骂一声。纵然林寒偶尔会沉溺在血腥的幻想里,今晚也无法再躺下去。
起身走到床对面书桌,打开电脑,连上绘板,开始复制刚刚脑海中的“灵感”。
林寒偶尔也无法理解自己,他觉得自己极其分裂。表面上,他温顺柔和,虽不外向但也表现得开朗。然而,近来他的脑海里会产生很多疯狂极端的念头,甚至会沉溺在血腥暴力的幻想当中。他被一种现实世界的自我与幻想世界的自我不断地撕扯着。
也许绘画创作给了他那部分在现实中无法表达的自我,一种与表象完全不一样的炽烈又暗黑的生命。
不久后他就会明白,人性就是这样复杂的。温良恭顺与阴暗疯狂是可以并存于同一个灵魂中,这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人类自然现象。在遵纪守法的前提下,允许身体中各类自我地恣意表达,并获得某种程度的满足才有利于身心的健康发展。
03
纵使一夜失眠,进行了一半的实验,阅读了一半的晦涩文献,写了开头的综述性小论文……要对它们负责。
失眠过后的脑袋就像一锅糊粥。所幸,上午只是一个简单的香气提取实验。让葡萄酒和溶剂在玻璃材质的分液漏斗里相遇,相拥,相融,相撞……褐红色的酒体与无色的溶剂在时间和地球引力的辅助之下,缓缓分离、分层,而酒液的香气也如同狸猫换太子般被转移至溶剂里。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将葡萄酒香气尽数交换至溶剂中,只余下味道极淡的褐红色残液。
午饭是和一位好友在离实验楼最近的食堂解决的,林寒急着回去补觉。下午有一个嗅觉实验。感官实验对人的各种状态要求极严格,身体状态也好,情绪状态也好,都会影响实验结果的准确性。
意识模糊间,林寒听到门锁缓慢转动的声音。想出声问一句是谁,然而他的喉咙无法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只是嘴巴徒然地开合着。也许换个姿势就好了呢,身体却仿佛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地压住,无法动弹半分,无尽的焦躁。
林寒使尽浑身解数,希望回来的舍友能注意到他,发现他,帮他一把。嗯?有爬床的动静,有人在掀自己的床帘,呼吸尽数洒在耳边,有人在靠近自己的脸。然而,林寒此刻希望来人不要再靠近自己,他清晰地感觉到随着来人的愈来愈近,他感受到的压迫感越来越强,他快窒息了!突然间,一双大手伸向自己的脖颈,箍住,竟然还有收紧的趋势!他想拼命挣扎,想大声呼喊,然而事实是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能移动半分,连细小的蚊蚋声都无法发出,一股巨大的失落无力感袭遍全身。
“呼……”眼睛瞬间瞪大,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并没有人回来,他劫后余生般地使劲呼吸了几下。
然而,林寒发觉自己不到五秒的时间内又陷入到深深的困意旋涡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柔得像一片羽毛,缓缓地坠入到无边的黑暗中,又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他摇摇晃晃的意识温柔地拉拽入深不见底的黑洞中……
木质的地板上,碎落一地的白色瓷盘、透明玻璃杯……头发凌乱、表情扭曲的歇斯底里的女人……满脸怒意、周身肌肉紧绷的男人…餐桌角落里双手绞着双手的小男孩儿……时至今日,再见这副场面,他仍深觉无措、无助、担忧……林寒意识到那是他父母令人印象深刻的无数吵架场面中的一个。当时的他只有八岁,害怕父母伤害对方,害怕自己做错什么会加剧争吵,害怕自己会变成没人要的小孤儿……
一片白光闪过,业已褪去孩儿童模样的少年面色平静地端坐在书桌旁。细看却发现少年眼里满是疯狂偏执的神色。视线再往下,少年正在用一把剪刀划自己的手掌心,一下一下,也许是剪刀并没那么锋利,又或许少年怕疼,最终只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一阵巨大的疼痛感袭上他的心脏。
那是林寒初二时,周末放假回家,不出意外,一个小小的分歧又引发一场无休止的争吵,摔打……男人隐忍到青筋暴起的额头,女人嘶吼着的扭曲面容……林寒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反锁,大人们根本不会在乎和关心一个孩子的想法,他们只会我行我素。夜深人静,难受像潮水一样袭来。大人们只顾着自己的争吵,没人关心他这一周在学校怎么样,吃饱穿暖了吗,和老师同学相处得如何,学习成绩有没有提升或下降……一如过往孤独又矛盾地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周末,是一种溺水的痛苦感觉。“小寒,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不要……”母亲余下的话,少年没太听清,一阵耳鸣,衣袖下是一把藏着的剪刀,好似只剩下一个麻木冰冷的躯壳。
入目是宿舍的白色天花板,他捂紧自己的胸口好像才能稍稍抑制住心脏处传来的一阵阵钝痛感。他想起身,床板却仿佛紧紧地粘住了自己。全身的骨头也似乎软化一般,他一点儿都不想动弹,脸陷在柔软的枕头上,不一会儿,意识渐渐模糊,鸦羽般的眼睫垂落在疲惫又餍足的脸庞,太久太久没有过如此沉重的睡意,痛苦着又满足着。
现在,他站在九楼的楼梯口,这个他经常出没的地方。他曾在这里背诵考试内容,在这里和好友通话,在这里思考生命的意义……
身体趴在楼梯的栏杆上,下旋的楼梯似乎有一种引人深入的诱惑魔力。
“你现在只需轻轻纵身一跃,就可以像那位师兄一样,永远地摆脱痛苦。失眠的痛苦、家庭的痛苦、追悔过去的痛苦、内心各种不安和恐惧的痛苦、被课题实验折磨的痛苦、失去掌控的痛苦、不被人理解的痛苦、被完美主义折磨的痛苦、总是自我审判的痛苦……全部都会消失。”一张曾令自己极度厌恶的面孔出现在林寒的身体左边,他想都没想地闪躲着远离。
林寒承认,他的确曾经有过这类想法,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地羡慕过那位师兄。然而,即使情感上疯狂地加剧着这类念头,理智却总是将他拉扯回来。
他最近更能理解到“无常”的概念:无论是各类处境还是各种情绪感受,都是暂时的,也就是无常的。当我们处于痛苦之中的时候,我们常常会以为这种痛苦将永远持续下去。但实际上我们的感觉就像天气一样风云变幻,我们在当下这一秒、这个小时、这一天里感到难过,这不意味着我们在十分钟之后、在当天午后,或是下个星期里还会是那个心情。我们所感受到的所有情绪,焦躁不安也好,兴高采烈也好,悲痛万分也好,变幻都在瞬息间。
每天早上是一种失去全世界的孤独感,中午的时候好像觉得人生除了生和死,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晚上,又会觉得脑海里全是化不开的矛盾和撕扯……一天之内上演着各种不同的人格。
“你最近不觉得自己的内心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挣扎了吗,你的脑海里也满是疯狂暗黑的念头,你身体的人格好像也越来越多,蚕食着你本就不堪的精神气。人终有一死,与其这么痛苦,不如早早解脱……”
“人终有一死……”林寒喃喃自语般重复着,一种不安的恐惧萦绕心间,他后退了几步,“不,不,不是这样的,人固有一死,但我不愿像一根羽毛就这样消失在天地间。”
“啊……”突然被转到身后的人用力地推了一把,眼看就要跌落楼梯,林寒猛地惊醒。盘腿坐在床上,怀里的手机百度上显示着刚才自己的身体和意识里所发生的一切可以用“梦魇”解释,“多由疲劳过度,消化不良或大脑皮层过度紧张引起。”
……
“您好,我想预约你们医院下周一的心理咨询”,林寒挂断电话后,久违地感到放松的心情。
痛苦让人变得狭隘,也让人大脑意识错乱,产生并非来自本人意愿的念头。爱的确具有无穷的力量。只有我们的心灵被充满爱意的事物润泽过,它真正的魔法才会产生,这样的魔法会支撑我们在最叛逆的时候,在心里最有失败感的时候,在遇到孤单和死亡阴影的时候,去支撑我们去选择真正近乎心灵最光明的那一条路。
人生好比四季,有春日的樱花,也会有冬天的寒冰,它不似自然四季般规律循环,但人生的四季一定会循环起来,漫长的寒冷冬日过后,必然是五彩缤纷的春日。
阳光明媚的日子,少年从铺满鹅卵石的小道儿绕一个弯后,忽地与春日斑斓的花园撞了个满怀,薄雾似的绿色,细纱般的轻粉,鸭绒样的淡黄……接受心理咨询已半年,今晚林寒陷入了一个彩虹色梦境。
原创短篇 by 绿山墙的新月m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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