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北方乡村，并在那儿度过了整个童年。
在那里，一年之中，足足有六个月都是冬天，清明节左右，才开始冰雪消融，等到了小满，田野上已是一片绿意，鸟兽虫鱼，各自活跃起来，为这一年的生计做好打算。
爷爷偏爱这里，打我记事起，他的足迹就已踏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没谁比他更了解这片土地。他喜欢在晚饭时间给我和妹妹讲些奇怪的故事，妹妹总是听得入神，而我，却提不起兴趣。
“珂子，你知道吗，这里有一只会说话狐狸。遇见它，可要小心！”
彼时的我，虽然年纪尚小，但对于这些吓唬小孩子的套路，已是全然不怕的了。会说话的狐狸，比起会吃小孩儿的大灰狼，完全不值一提！
“那时候...”爷爷还在往下说，我吃好了饭，就跑到屋外去了。
至此，我早已把“会说话的狐狸”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我再遇见它的时候。
二
在我家屋后，是片稻田。每到深秋，在屋檐下一眼望去，直到远处与深蓝天空相接的地平线，都是一片金黄，微风吹过，就能听见稻穗儿哗啦啦的声响。熟透的稻穗儿籽粒饱满，总会引来不速之客，有的时候是麻雀，它们成群结队，大摇大摆，毫不客气的大快朵颐，很是放肆，后来田里有了稻草人，总算是少了大半。偶尔也有“犯险者”，藏身于稻田之中，一有风吹草动，便倏地穿向天空。有的时候也会遇见鼠患，老鼠喜欢干燥的稻穗儿，囤积起来，做为过冬的粮食，它们不像麻雀，每次小心翼翼，很难被人发现。为此，爷爷在集市买上了不少老鼠夹子，放了饵，下到田里，用细铁丝固定在附近的树上，每天夜里，总有几只倒霉蛋为此丧命。
某天，我捂着微肿的脸，极不开心的坐在屋檐下面，心里觉得委屈，稻穗儿哗啦啦的响着，晚秋的风一阵一阵，斜阳映射下的万物，好像只有自己没人可怜。
我就呆坐在屋檐下面，手里的几个玻璃弹珠转来转去，故意让它们相互摩擦，发出“呲呲”的声响。小孩子的心思细腻，总是怕被忽略，时不时的想惹人注意，长大之后，才知道不被忽略有多困难。我坐了好久，这里实在没趣，可现在这样子，也不知道能去哪。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却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动静，就像是用脚踩断芦苇杆儿的声音，我用耳朵仔细搜索声音的来源，不消一刻，就锁定了稻田附近最瘦弱的那颗白杨树。
这样的事情总是想去看看！我把弹珠放到口袋里，径直向那棵树跑去，穿过稻田，即使外露的胳膊被稻叶儿刮得红红的，也全然不顾。就这样，我看到了一只狐狸，那是我与它的初次邂逅。
可能是我脚步声太大，也可能是口袋里的弹珠叮当作响，总之，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用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也毫不退让，也用眼睛紧紧的盯着它。不一会，这狐狸却微微把脑袋转向一边，我若是没看错，它好像还笑了一下。
紧张的气氛戛然而止，让我得以看清它的全貌。它一身雪白，大大的尾巴耷拉在后面，湛蓝的眼睛很是漂亮，唯一是那鼻子，像个黑炭头，被肆意的按在了上面。那狐狸把脑袋转了过来，前脚直立，像狗似的坐在地上，这时，我才发现它的一个前爪被老鼠夹子紧紧地夹住。夹子锈迹斑斑，一边连着铁丝，怕是爷爷也忘记了这个夹子的存在，却被这个家伙踩了正着。
“能帮忙把这个夹子取下来么？”
有生以来，我眼睁睁的看着狐狸一边吐着舌头，一边和我说话。我佯装镇定，耳边却响起了爷爷说过的话：遇见它，可要小心！
如今，我已经遇见它了，可是小孩子总是不听大人的话，好奇心也更胜恐惧一筹。我看着它，它不时的也会眨眨眼睛。
“你会说话！”
“是的，我能和你说话。”
它的声音很甜，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却因为它是只狐狸，不管怎样，看起来都觉得怪怪的。我打量着这只狐狸，狐狸也看着我，无形之间，我像是在和自己谈判，毕竟我没什么理由不去帮它，可要是家人知道，不免又要被一顿臭骂。我摸了摸微肿的右半边脸，决定还是帮它。
“我可以帮你，但你不能咬我！也不能说出去。”我稚嫩的声音，说起话来，就像是在撒娇。
“我才不会咬人！”狐狸好像生气了，不耐烦的晃了晃尾巴。
我没在说话了，又犹豫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慢慢的向它走了过去，它也没太警惕，只是把受伤的爪子抬了起来，清晰可见，上面已经渗出了血迹。我蹲下身子，跪在地上，把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塞进夹子的缝隙，用力向外拉，夹子逐渐松动，狐狸终于把爪子抽了出来。而我我不得不继续用力的拉着夹子，避免自己再被夹住，狐狸环顾四周，拖着受伤的爪子，跑向不远处，衔回一棵枝丫，它把枝丫塞进夹子，我的双手才得以挣脱。
我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狐狸趴在旁边儿，舔着自己受伤的爪子，偶尔一阵风吹过，只剩稻穗儿哗啦啦的响，我的影子被阳光拉的老长，狐狸的影子和我的影子一样长。
“你的脸怎么了？”
狐狸头也不抬，一直舔着受伤的爪子，突然冒出来一句我最不想听到的话。
“打沙包时，不小心被打倒的。”
“居然打出一个手印，真奇怪。”
“那，那沙包是用手套缝的，才不奇怪！”我声音高了几分，也能感觉到眼里瞬间噙满的泪水，只是凭着倔强，不让它流下来。
它不再舔受伤的爪子，站起身，缓缓地向我走过来，并靠在了我的身上。
“受了委屈就要说出来，要是在心里打了结，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我能明显的闻到它身上充斥着某种水果的香甜气味，就在它雪白的毛皮触碰到我外露的皮肤时，几度忍住的流水，还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我那根本是在扯谎，手印是父亲打的，原因是我用梯子爬到了树上，期间，邻居家的孩子悠悠，把梯子弄倒了，我正想跳下来，却被父亲撞见，他臭骂了我一顿，又扇了我一个耳光，瞬间，我觉得天昏地暗，头晕目眩。等到我视力逐渐恢复时，悠悠已经跑出了院子，而我，转身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屋子的后面。于是，狐狸才有被我救下来的机会。
狐狸任由我哭下去，也不安慰，也没离开，只是紧贴在我的身边，时不时的动一动尾巴。哭干了眼泪，我抱怨着向狐狸道明了原委，它什么也不说，还是紧紧的靠在我的身边。
秋天的土地，还是有些凉气，坐的久了，我也受不了潮湿的枯草，便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还使劲的用手擦了擦哭花了的脸，狐狸也站了起来，只不过它的腿还不太方便。
“你真狡猾，知道那是手印，还问我！”
“狐狸哪有不狡猾的？”它嘴角露出一丝邪魅，终于有一点狐狸的样子了。
“那你帮我，帮我向悠悠报仇！都是她不小心，我才被打的！”小孩子的话，总是直来直去，出其不意。
“对我有什么好处？”狐狸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一副打着坏主意的表情。
“嗯…我可以给你肉！”
“我不吃肉。”
“狐狸不吃肉嘛？”我心里不禁嘀咕，还以为狐狸和狗一样，见了肉，就极度兴奋。
“我可不是一般的狐狸！”它再次抖了抖身子，转过头去，打算向树林里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和我说：
“明天，还是这个地方，带些米过来，见到了米我就帮你！”
它越走越块，到最后，居然跑了起来，不一会，就消失在满是杂草的树林。我盯着它曾趴过的地方，居然不留下一根白色的毛发。那时我不曾察觉到，遇见一只会说话的狐狸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只是想着，只要米，就能帮我？
三
雨滴啪嗒啪嗒的打在窗子上，而我就守在旁边。
昨天狐狸走了之后，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直到太阳完全沉下，才悄悄地跑到厨房，用塑料袋装了三个半碗的白米，封好了口，顺便给自己掰块馒头，全都带到了自己的房间。睡觉前，还在想着狐狸是否会来，等睡着了，外边已却下起了小雨。
这雨下了一夜，丝毫没有晴下来的迹象，即使在屋子里，想着灰蒙蒙的天空压在头上，也会让人犯困。我实在没信心能保证自己不会睡着，也想着狐狸到底会不会回来，是不是它现在就已经躲在了附近，反而是我已经迟到。我这样想着，兀自的认为狐狸就在那里，就穿好自己的雨衣，带好米，直接从窗子翻了出去。
我边走边拨弄泛黄的稻叶儿，不时的，被即将从稻叶儿上划落的水珠所吸引，水珠晶莹剔透，我仔细看，里面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到了那颗孱弱的杨树下，这里空荡荡的，只有生了锈的夹子，上面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的干净，耳边也只有雨滴落在雨衣上沉闷的“沙沙“声。我随便找了个不会被雨淋的地方，坐在那里，等狐狸回来。
我在这不知道等了多久，小雨变成了毛毛雨，也不见这狐狸回来。在这期间，我想到了悠悠，想到了父亲的手，也想到了狐狸的伤口和它奔跑的样子。我摸了摸在学自行车时留在膝盖上的疤痕，
问自己是不是只有流血的伤口才更容易愈合。那不流血的，却会让人很痛很难受很害怕的感觉，是从何而来呢？他们总告诉我饿了要吃东西，困了就好好睡觉，生病了，赶紧吃药打针，却从不告诉我难过的时候该怎么做，害怕的时候又该怎么办？究竟是他们不会有这类感觉，还是认为我是一个只会吃饭睡觉的动物，动物则完全不需要多余的感觉。
“呦，你已经来啦。”
我被突然的出现的声音打断，抬头看，果然是那只雪白的狐狸。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晴了，太阳已经出来，四周静悄悄地，只有这狐狸走来走去脚踩着枯叶的声音，兴许是下雨的原因，它的爪子上都是污泥，而伤口却不见了。
“没来多久。”我说：“米我已经带过来了，只有这些，可以吗？”
说罢，我把藏在雨衣里面的米拿给狐狸看，狐狸跑来嗅了嗅，看样子还算满意。
“嗯…，是这里的米，虽然是去年的，不过还是很甜！”
我很好奇它到底用这米会做什么，以至于让它这么开心。而这狐狸的表情却突然严肃起来，和刚刚判若两人，虽然它只是只狐狸。
“珂子，接下来我的话你要仔细地听，知道吗？”
珂子是我的小名，昨天我告诉了狐狸，而我却被它如此正式言辞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频频点头。狐狸见我点头，接着说了下去。
“你帮了我，所以你提出的任何要求，我也会帮你去实现。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一只狐狸，就算今天不出现在这里，你也不会觉得惊讶，但这并非我的作风，在我昨天转身跑到树林里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今天的会面，所以，我会不遗余力的帮你。”狐狸一边说，一边跑到了一块石头上，我不用再低头看着它。
“但是，你还是一个孩子，还不能为你做的事情负起责任。至少这个年龄，你不应该过早的接触人事，除了是非善恶，这世界上还有许多无法用正确与错误来衡量的事情。你的坚持，可能会毁掉某个人的一生，你的一次放弃，反而会让你更加释然，人与人之间藕断丝连，有幸福，也有罪业，但这些若是过早的让一个孩子来背负，那他就太可怜了。”
狐狸停顿了一会，接着说：“所以，你和悠悠之间，仅限于恶作剧，只有这样，我才会帮你，好么？”
那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认真的话，那时的我虽然不是很懂，但看着狐狸深邃的眼睛，我也不由自主的严肃了起来。没有风，也没有稻叶儿哗啦啦的声响，只有狐狸在等我的回答。
“其实，其实我也没有太责备悠悠，只不过，只不过我真的很难受...”我尽量想要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可是，年幼的我，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而悠悠是我的玩伴，我怎么忍心伤害她。我们约定好一起上小学，一起看动画片，这些事情有怎么可以忘记？
狐狸看着我，松了一口气，露出了邪魅的笑脸。
“喏，这个漆盒给你，我用这个帮你。”
不知道狐狸从哪拿出来的一个盒子，不是很大，四四方方的，深黑的漆，很是精巧，唯独一面有个拉环，若是作为现在的手机链，大小刚好合适。
“这是什么？”
“拿着吧，把它给悠悠，她一定会大叫的。”
我接过盒子，轻轻地拉开拉环，在阳光下，看到像是背着瓜子壳的小虫子，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安静得很。
四
在那天之后，狐狸带着米离开了，而我去了邻居家，把盒子放到了悠悠的房间。第二天，我同悠悠就被送到了镇上的小学，入学手续麻烦的很，又是要测量身高，又是要填写表单，总之，我们被带着跑来跑去的，也没时间说话，也不敢说话，再后来进入班级，新入学的小学生，活跃的很，不消几天，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后来，我再也没见到那只狐狸，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最后竟以为那狐狸是我梦中的妄想。
直到这件事情再次被提起，是三年前的二月，距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后来，我因多次搬家，最终与悠悠断了联系。而等我在大学里读了三年，才发现她和我在同一所大学！我们许久不见，约在离学校不远的酒吧见面，她和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个漆盒。
“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没记错的话，那时候是秋天，不不不，就算不是秋天，我们北方也不会有，所以，你到底是在哪里抓到的萤火虫呢？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都惊讶死了，还被我妈妈骂，说女孩子家家的，乱叫什么呢！”
那夜，我彻夜未眠，终于想起了那只狐狸，受伤的爪子，深邃的眼神，也想起了它趴在我身边安慰我的样子，它对我说过的话。在我后来的这二十年的人生里，遇见的动物，一概不会说话，而那些自诩为“过来人”的人，却对我讲了诸多道理，他们从不考虑我的处境，大放厥词，讲完就走，且带着一副洋洋自得的脸，很是讨厌。
再后来，今年的六月，在我同悠悠订婚的时候，晚宴上我遇见了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子，大概二十几岁，她衣着并不华丽，但每个动作都极度优雅，是那种在人群中自然而然能引起注意的人。我问悠悠认不认识她，悠悠说并不认识，猜测可能是同某位宾客随行。在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好像闻到了二十年前，那只狐狸身上特有的香甜气味，我同悠悠讲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只是笑我哪来的这些奇思妙想。我不清楚那女子与狐狸是否有某种关系，还是说她们之间具备这某种相同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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