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珠帘倒卷
禁城的大小宫苑,一夕之间全然淹没在一片素白的幔帐之中,明明白白地昭示了,卫国已经改天换地。
大雨停歇,空气中寒凉之意沁人肌骨。
铁珩的步履,沉得似乎要黏在地上,更重的心事压迫着胸臆,喘气都变得艰难起来。
宫中的甬道,从来没有过的漫长,宫门在远方,遥不可及。
他正走着,有人从右边扶住了胳膊,承担了他些许疲惫的重量。
熟悉的面容如浮在水中,看了半天,险些辨认不出是谁:“伯昌兄?”铁珩含糊地问。
“相爷,”田宝南嗓音也带着哽咽,可他的手坚实有力,身子惯常一歪一扭,把铁珩也带得有些摇摇摆摆,“卓如,我等俱为驽骀之马,可你是咱大卫的千里良驹,此时此地,你可千万得撑住了,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
“多谢伯昌兄。”铁珩微微点头,由着田宝南扶持他一路出了宫门。
回到报慈寺街上的相府,铁珩只觉浑身酸软,迷迷糊糊地连衣服也没换,就那样和衣倒在床上,睡死了过去。
一觉醒来自己已经不在卧室,而是身处书房,躺在他平时小憩的木床上。
屋中暖意袭人,想是不知是谁,秋天刚到就把地龙火柱都烧了起来。
芊芊坐在床边,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见到他醒过来,更是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哽咽道:“你醒了!”
铁珩偏过头,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这是……怎么了?”
“大哥前天夜里发热不退,又披发赤足从卧室一路走到书房。谁也叫不醒,把阖府吓了个半死。”芊芊哭着说,“幸亏四哥在,连夜去请了郎中来,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就这样都没醒过来……”
“是吗?”铁珩用手指轻轻按住额头,把脸藏在袖子的阴影里。
透过书案上方的琉璃窗看出去,一轮明月几臻圆满,淡淡地挂于天心。
原来无知无识中,真的过了两天。
“赵相公特地派人来说,叫你好好养病,不用急着进宫。他和礼部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帖的。”
礼部,是了,大行皇帝的葬礼,千头万绪,有多少事急需安排。
“大行皇帝”,那个对他解衣推食,相遇相知的官家李翊,如今已经成了大行皇帝。
铁珩捂住胸口,好像有人在那捅了一刀,刀锋埋入,却全然见不到血。他再也抑制不住,手掩住了双目,泪水悄悄从手指下流出来。
“大哥!”芊芊惊慌失措地拉住他的袖子。
铁珩静静地躺了一会,才说:“我没事,就是太累了。”他试着露出一个笑, “芊芊,你去给我煮一碗浓浓的,热热的汤来。”
他躺到胸口不那么痛了,才坐起身,找了一件最厚实的棉袍披在身上,仍觉得冷得彻骨。
腿脚酸软,地面好像行在水面上的船,摇晃得叫人恍惚。铁珩扶住了书房的柱子,慢慢站稳。
柱子触手生温,地板下因为烧着地龙,踩上去也是暖的。
月光透过头顶的琉璃窗,在书桌上留下一泓金色水波样的影子。铁珩赤足走到书案前,在月光里坐了下来。
正中的梁柱上,挂着景帝御笔亲书的匾额,“四海一”。铁珩抬起头,死死盯着这三个大字,昨夜似曾梦到景帝第一次来这间书房时的情景,那时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历历在目,句句萦心。
但回忆中一声断弦,又把他生生拉回了现在。
生死由天,任你如何辗转挣扎,生死却只能全由了天。
各人认定的道路,只能各人走好。
枯坐了不知多久,铁珩才点亮烛火,铺开一张白绢,提笔一丝不苟地写道:“一切均好,勿念。”
当芊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走进来时,铁珩刚从窗口放走了飞羽:“快叫人帮我沐浴更衣,我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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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天空露出淡白的痕迹,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山风呼啸,卷着一面高高竖立的红旗,猎猎翻飞,令人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山脊之上,岳朗正坐在一大块石上,透过层层云雾往下看。
远处的地平线上,北军的营帐连绵如海潮,山岭是一道黑色的影子,映在幽州城灰色的城墙上。
幽州像一叶即将被吞没的孤舟,突兀地浮在水面。
“什么时辰了?”岳朗低声问,语调虽然轻松,握着佩剑的手心里,却攥得全是冷汗。
齐景在他身边,稳稳地站成一座山,叫人看了莫名安心:“卯时四刻。”他顺着岳朗的目光看过去,微微皱了皱眉。
岳朗搭住齐景的肩膀,稍微费力地站起来:“怎么,你还是觉得,咱们现在不宜动手?”
“大卫如今国君新丧,你的伤也养得半半拉拉的。”齐景小心地扶着岳朗,脸上却带着一丝讥诮,“不是石海背你,这座山你能上来?宇文超已经围了这么久了,又没有地方可去,何必急在这一两天呢?”
岳朗轻声喟叹道:“你不懂,就是因为国君初丧,新君才年方十五,国事交替之时,朝中大多人会独善其身。此时此刻,北疆更需要一场大胜。所以这一仗只能速战速决,必须尽快把幽州拿下来。”
“幽州城墙坚固,哪那么容易拿下来?你上次在阵前,不也吃了暗亏?你就不怕把宇文超逼急了,狗急跳墙?”
“怎么不怕?”岳朗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摸着胸口的伤,“可怕也得打!这是一场实打实的攻坚之战。宇文超虽然沦落到这个地步,但他们历年看不起北军之情仍在。在他们眼里,卫军只会坚城固守,不会对战,更不能野战。幽州被困,那也是因为汉人奸诈狡猾,他们一时不慎,上了南蛮子的当。所以这一次,必须得硬碰硬!叫他们知道知道,如今的北军,已经今非昔比!”
“你看那边,”岳朗指着城前连绵无边的界濠,“界墙加上外城,我只能给你三天,三天之内,叫他亲历一下,什么叫做雷霆之怒,什么叫天崩地陷!”
齐景掰着手指给他数:“铁甲队,床子弩,沙袋,冲车,云梯,火鸦,挖地道……已经全都准备好了,铁定会打个天翻地覆,日月无光。”他有些担心地问道,“问题是,过了这三天怎么办?你不会想着强攻三天,宇文超就全军投降了吧?”
岳朗摆了摆手:“懂不懂什么叫‘围师必缺’?”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如果你是一只困兽,已经陷进网罗之中,忽然有一面的网子破了一个大洞,你会不会跑?”
“你现在学的一身毛病,有话不直接说,”齐景不为所动地摇着头,嘴里嫌弃道,“还绕这么多圈子?”
岳朗仰天打了个哈哈,饶有兴致地给他讲:“我这是帮你长学问呢,李卫公有一计‘倒卷珠帘’,听过没有?”
齐景乐了,咂着舌头啧啧有声,低声取笑道:“看看,稀里糊涂见了一面,这就连掉书袋的毛病都被传染了。”
“我踢死你!”岳朗作势抬腿,齐景怕抻到他伤口,不敢躲闪,小腿上轻轻挨了一下。
两人一番玩笑,刚才的紧张劲儿也消解了大半。
“说真的,这三天雷霆霹雳,专为打掉宇文超的傲气,叫他们今后,想起北军就从心里怕得哆嗦。然后咱们就可以网开一面,叫剩下的残兵败将一溃千里。”岳朗看着东方越来越浓的晓色,眼睛里熠熠闪着亮光,“倒卷珠帘就是要有溃兵,同时制造恐慌,再逼着他们向回冲。他们一路逃,我们在后面追着一路杀,只要杀得得法,吓破了胆的兔子,会一头撞破兔子窝。碰到北鄢的主力,还会把主力冲得落花流水,又多了几倍的溃兵……你稍微想一想,北鄢才多大地方,禁不禁得住这些横冲直撞的丧家之犬?我们就可以趁势破竹而进,一路杀向建州……”
齐景直勾勾地,盯着岳朗看了半天,忽然说道:“有人说过你心特狠手特辣没?”
“没,”岳朗笑呵呵的,“倒是总有人说我秉性敦厚,平易近人。”
齐景忽然整了整身上的衣甲,以手加额,给岳朗着着实实行了个大礼:“卑职平日言语无状,时时冒犯大帅,还请大帅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你这是,什么毛病?”岳朗笑出声来。
“我是彻底怕了你了!就你那心眼子,记恨起谁来,他们的骨头渣子都能给嚼得粉碎!北鄢活该倒霉,遇到你这样的煞星!”
“好了,不闹了!下面这一摊归你,我还得去安排追兔子的追兵。”岳朗抬起马鞭,在齐景的头盔上敲出“当”的一声,“吴为心细,林旭阵法最熟,你那些堆沙袋,铁甲军什么的,跟他们两个再多过几遍,一到巳时三刻,直接开打!”
“得令!”齐景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齐景!”岳朗又叫住他,叮嘱道,“刀箭无眼,叫大家千万小心。”
“知道了,你就在这山梁上,好好看我打雷劈死他们!”
天渐渐亮了起来,薄雾散尽。山顶上,石海给岳朗披上一袭披风:“大帅,你伤没好,小心着凉!”
岳朗紧了紧披风的领口:“石海,你猜汴梁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石海憨憨地笑:“这个,我一个笨人,哪里猜得到?”
岳朗站在山石上,青黑的衣服仿佛要与这山色融为一体,他从怀中掏出铁珩的书信,指尖在“一切均好”四个字上触了一下。
远处山岭沟壑之间,一队队隐蔽的大军,正在悄悄越过隘口,朝那座孤零零城池逼近。
黑色铁流中微小的白点密密麻麻,那是军士们缠在头上国丧的孝带。
岳朗仰头向天,眼中泪光微闪,双手合十默祷道:“翼之哥哥,你在天上看着,我就要把幽州收回来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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