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雒尘摩诘
第十一章 问病
初夏刚至,两人两马从青山上回来,便瞧见孙家管事立在大门前。与他一起前来拜访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略显憔悴的青年。
孙管家开门见山道:“叨扰道长了,此次前来确是有要事相求。”
方生将两人迎入内堂,请两人入座,又奉上茶茗。
“管事不必客气。想必是这位公子有所麻烦,为何事所扰,不如一一道来。”
青年臂膀削瘦,飞眉薄唇,面带苦意。他喝下半盏,舒一口气,目光恳切道:“道长真是目光如炬,小子吴晋,家父是城南云鹤楼吴家家主。”
云鹤楼是牧城最大的酒家,以风雅著称。
吴晋没有如以往一般隐藏自家父亲的隐疾,简略地解释了一番:“家父近年来遭病痛所累,请过许多大夫,却不见转好,亦请了道士做法,只说鬼魅缠身,可事后依旧没有改善。这次得闻孙兄得高人相助,这才想劳烦道长一助。”
归诚观吴晋气色,确实有受阴气侵扰的轻微迹象,但并不能确定有鬼魅作祟。吴家必定要走一遭。
吴宅中,归诚身着白青鹤氅,在吴晋的引荐下与吴家主吴懿全寒暄。方生立在归诚一侧,时不时隐蔽地瞥向主位。
“吴老爷能将云鹤楼经营得如此声色,已是不凡。”
“承道长谬赞,如今久病缠身,不复当年。”
归诚慢吞吞说笑着,方生却开始有些心焦。
一只小手摸摸他的衣襟,“咯咯”地笑得欢畅。方生低眉一瞧,这个小子又来了。
或者说,这个婴灵。
师徒两人一进前院,便瞧见了传说中的云鹤楼大东家,更惹人注意的,是那趴在吴懿全右肩上的婴灵。二人恍然明白这“病因”。
要说为何不直言,方生从前不解也问过归诚。归诚昔时只小声训诫道:“不想被揍,就闭上嘴……”
事后他才明白,人们从来只相信他们相信的。
这小鬼是绕过归诚才凑到他身边的。今日为了上门查探虚实,归诚的辟邪符藏在方生的腰间隐而不发。
只有方生小腿高的小鬼被方生周身的阴气吸引,仰着头好奇地瞅着他,见方生注意到自己,小鬼又咯咯笑了起来。阴气围绕,竟然已有了两分凝实,隐约可以看见孩童的眉眼……这种状态接近恶鬼,可不为不麻烦。
小手在方生的衣襟内外穿上穿下,玩得不亦乐乎。衣摆随之轻微摆动,方生装着毫无所知,又暗中戒备。
而谈话也终于走向正题。
“这一犯病,某这半身都不能动弹,提笔书写都难以做到。”
归诚颔首直言道:“先前的道长们说得不假,吴老爷面色灰败,确实是有鬼魅缠身。”
吴懿全一个激灵, 手边的茶水险些打翻。他放下茶盏,向归诚一揖,恳切道:“道长法力无边,定要施以援手!某感激不尽,千金以偿。”
“吴老爷莫慌,贫道来次便是为了驱鬼辟邪。在此之前,贫道还有些问题向吴老爷请教。”
吴懿全赶忙道: “道长尽管道来,某必当知无不言!”
归诚一笑,慢慢问来:“吴老爷,此番病痛是从何时开始的?是何征兆?”
“应是……前年中秋前后……是了,那时与城内其他酒坊掌柜议事吃酒。一日还未归家,便觉身子不适,自那之后愈发严重了。”
“吴老爷再想想,中秋前几个月,家中或酒楼里可有怪异之事?”
吴懿全思索着摇头,倏然呼吸一窒,好似想起什么,又不禁摇头。
“并没有特别之事……”说了半句,他抿了抿唇,吸一口气,眉头微皱。
方生并没有注意吴懿全的表情,只知道这小鬼作怪的小手突然顿住,仿佛喉咙噎住,面颊鼓动,狰狞地反身扑回主位,一溜烟地攀上吴懿全的肩头,情绪激燥,猛然张嘴一口咬住吴懿全的右肩,发出“嗬嗬”的声响以示不满。
只见茶盏落在地上摔倒粉碎,吴懿全闷哼一声,挺了挺坐直的身子,还不忘哑声道。
“让道长……见笑了……”
坐在一旁的吴晋面色一变,一个箭步跨上前,问道:“父亲可是犯病了?”
侍从收拾的收拾,揉肩的揉肩,这些侍奉早已烂熟于心。
还未等吴晋相求,归诚这次没有放任不管,抬手止住他作势下跪的手,起身说了一句“失礼了”,便抬起浮尘向吴懿全的肩头一扫。吴懿全只感到一缕舒爽的风拂过,让他肩头的痛楚消散了大半。
归诚让侍从再奉一杯水来,同时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篆。他对着指间的符篆念念有词,符篆无火自燃,待灰尚未落下之前投入茶盏中。
此举引得吴懿全瞪圆了双眼险些失态,不禁喃喃:“果然是大师手段!”吴晋也心下大安。
吴懿全接过茶盏,毫不犹豫地喝下,慢慢缓过气。
方生只见小鬼啼哭几声,从吴懿全的肩头翻落下,转眼不见踪影。
吴懿全感激的话还未出,只听归诚肃然道:“此符水只可缓解几日病痛,若要根治,必须寻根溯因。”
归诚追问:“三年前,家中可有大事?”
吴懿全一怔,抿了口侍从新沏的茶,回忆起当年旧事,缓缓道:“道长如此询问,某倒是明了了。前些年烟水阁势大,有意联合其他酒馆打压云鹤楼。”
吴晋补充道:“道长暂居此地恐怕不知,酿酒及舞技颇具一格,是此地远近闻名的楚馆。”
“烟水阁设计毁吴家酒庄声誉,回想来当时凶险万分呐。若说他们用阴损招数……”吴懿全叹息道。
“那帮小娘皮阴险狡诈,怎么不会是他们?”
吴晋的话刚出,便被吴懿全瞪了一眼,只得垂下头不言语。
归诚没有理会他们的言论,沉吟片刻,又询问:“可还有其他大事?吴老爷不妨再想想。”
“那年……要说大事……妾室有孕,内宅意外,某失了子嗣。”
他抿唇蹙眉,显然已经恢复大半精神,沉声道:“ 若是那孩童作祟,某理应为其做些功德。望道长能保我家宅安宁,某必重金酬谢,大建庙宇以供香火。”
方生看着小鬼消失的地方,听见吴懿全的话,不由扯出一丝笑意。
筹建庙宇挥金如土,他吴懿全真不愧是牧城最大酒楼的大东家!
吴懿全起初并不愿将自家那些事道与他人知晓,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好面子的人,更何况有如此大的家业,不愿在人前落得内宅不宁的名声。
谁奈何,今日瞧见归诚道长仙人风姿,又有那随手施为的仙人手段,不禁让吴懿全动摇了先前的设防。
还有什么比得上自家性命来得重要?
可是在归诚和方生的眼里,这个吴家家主依旧没有坦诚相见言语间模棱两可。虽是言辞恳切,却没有道清缘由。
婴灵,之所以被称之为婴灵,便是母体未生产时,胎死腹中的胎儿心怀强烈的执念所形成。虽说产子不易,风险极大,也不是所有小产都会形成婴灵。只有是人为恶意,才会相对生出天生恶念的婴灵。因果相生,所言不虚。
方生自小与阴魂接触,感情上自然对这小鬼更为同情。吴懿全对它不以为意的态度,让方生心中不免有些愤愤不满。
归诚只是一笑:“吴老爷言重了。贫道得道祖传承,自该除魔卫道。既然是有阴魂在府内,不知吴老爷,可否愿意让贫道一观宅院风水,以化解因地势与物件造成的阴气聚集?”
吴懿全哪有不答应,夸赞了一句又急急问道:“道长神通!如此施为,便可让那妖物不再祸害我吴家?”
归诚一甩浮尘摇头:“吴老爷莫急,贫道先前有言,必要追根溯源找出与之相关的人或物才可。化解阴气是第一步。”
吴懿全迫不及待地亲自引路,将吴晋甩在身后,带归诚师徒二人入了垂花门,绕着抄手游廊介绍自家宅邸的一草一木。
有方生在,归诚不必去管那阴气之事,一个劲地套着吴懿全的话。
“西北傍山又林植茂盛,吴老爷儿孙绕膝,也是大福之人。”
方生一边听着,一边观察宅内飘荡的游魂,与街市上的游魂相比约莫少上二三成。方生估摸着是吴家祈福辟邪的作用。
从抄手游廊行至侧院,在进入内院,一路行来,方生并未发现那小鬼的身影。在这并非正午的时辰,女眷多阴气较重的内院里,这些游魂相对更为活跃起来。
行至最里处,一群人又折返,归诚指着树木山石,对着吴晋嘱咐着他们的摆放位置,连盆栽角度都不放过。
“这株柳树不可在此处,换成柿树。”归诚对着树后的游廊沉吟半刻,又道;“对面的石案向东挪三尺,对,松树南侧,对着桥……”
归诚看着吴晋叮嘱仆从记下要点,满意地颔首,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回身向西北角的院子走去。
方生在来时就看见西北角挂着“霜园 ”的院子阴气异于他处,早就眼神示意自家师父那处异样。但异样并非只有这处,还有两处院子有较少的阴气弥漫,显然不是因为少有人居的缘故。
“道长!”
吴懿全一看那院子,心下一沉,不禁出声,刚出口,又觉得怠慢了归诚,心下进退无措。
归诚坦然应答:“吴老爷难道不想摆脱病痛?”
他一步跨入院内,环视四周,旋即又回过身,对着众人道:“此事需与吴老爷商议,我等先回书房吧。”
师徒两就这么径直走在前头,吴家父子呆愣了片刻,立即换上笑脸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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