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乌鸦炸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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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

嫦娥想吃一碗乌鸦炸酱面。这个念头，像千万只蚂蚁，悄无声息地啃噬着周身。

月宫的清冷，嫦娥仙子早已习以为常。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你要不习惯，也是没有办法。毕竟，做过的选择，即使是一时眼瞎的结果，也怪不得任何人。

随遇而安吧。这话嫦娥对自己说过千遍万回。就算假做逍遥，也好过自己可怜自己。但假装不假装的，实在也没太多分别。

想到这里，嫦娥反而坦然了。只要心里坦荡，睡觉反而格外香一点。那就好像，把一只闷声不叫的恶犬，关在了门外，就不会担心被它反咬一口。哪怕成为千万人指责的负心女子，又如何。那些人，蝇营狗苟活一世，终究逃不过的，是命定的死亡。

而我不同！我可以活过人间的千秋万世，他们凭什么指责！嫦娥有点恼怒。那怒火，没个由来，瞬间就燃了起来。一个人待久了，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时候，嫦娥反而清醒了，她提醒自己，要像个神仙的样子。凝神敛气，让那团火焰黯淡下去，熄灭了。嫦娥再次心如止水，变得又像个无欲无求的仙子。但她明白，那水，了无生机，一潭死水罢了。

又是人间的月圆之夜，月桂飘出的淡雅清香让嫦娥意识到，今昔是何夕。她思忖，那个人，或许还会来。

大羿这个名字，连同一碗热乎乎的乌鸦炸酱面，和一张冷黑的臭脸，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出现在这月宫之中。

当年嫦娥为保青春，偷吃了王母赐给羿的不老药，一个人飞升到这月宫的时候，就已明白，自己和那个人，从此走向了陌路。

可那王母，却不够通达情理，偏偏让两人每年相遇一次。

所以，他黑着脸，默默站在月桂树下，是在看我笑话么？怪我断了他长生之路，看我活得如何惨淡和孤独？嫦娥哂笑一声，除了四壁的回音，没有任何回应。那触不到的无声的寒，让她心惊。

这些年，看他站在树下，一袭黑衣，身姿挺拔的样子，嫦娥不是没有后悔过。假如她没有一时冲动，偷食不老仙药，那么她和羿，现在该在人间，活成了一双世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吧。

寒风吹过，树影摇弋，那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那里。

他终究还是来了，同样的黑衣，同样的站姿。嫦娥心中一阵悸动，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究没有落下来。

大羿缓缓走过来，漆黑的眸子，仿佛只是望着远处，并未停留在她身上。嫦娥皱着眉，接过他手中的食盒，那炸酱面依稀还带着温热。

“你来了。”

“是。”

嫦娥轻启食盒，熟悉的味道，随风聚拢。如烟的往事，又纷至沓来。

她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吃到乌鸦炸酱面时，雀跃欢呼的样子。彼时，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大羿是那个用神力射下九个太阳，挽救苍生的大英雄。

那时候，她是多么崇拜他啊！他走到哪里，她都跟着，寸步不离的样子，有点傻。他爱听她的笑声，说她笑起来，比天宫的仙子还要美。

想到这里，嫦娥嘴角微微翘起。她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微笑过了。

她默默吃着炸酱面，一根一根，一根又一根，舍不得大口吞咽。她不知道吃完这碗面，要过多少年，才能再吃上。虽然，成为一个长生不老的神仙后，她用不着吃任何人间的食物。但这碗炸酱面，让她闻到了乡愁的味道。

大羿默默等她吃完，闭上食盒，说：“我走了。”

“就走了……”

“我，不会再来。”

“为什么？”

“我们这样，还有什么意义吗？”大羿低沉着声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说，“我会跟王母请求，请求她明年不要再让我们相会。”

“你觉得，这是折磨？”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也许吧。”

“这是最后一碗炸酱面，从此……相忘于江湖吧！”

“这么多年了，这就是结局吗。”

“总要有个结局的。”

大羿看了嫦娥最后一眼，低垂下双眼，快步离开了。

嫦娥笑了。那泪珠，如同珠玉滚落进银盘，碎成一粒一粒。她颤抖的唇，只能发出一个字。

“羿……”

羿

离开嫦娥的视线，羿的脚步终于踉跄了起来。他喃喃道：“你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连乌鸦也少见了……”

羿走向地府。

在等候羿的鬼君，同样一身黑衣，还带着面具。见羿低垂着头，便皱眉问道：“决定了？”

羿仍低头道：“是。”

羿抬起头来，目光憔悴而决绝，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那眼眸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坍塌了。那个英武的中年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逐渐衰败的皮囊，如行尸，似走肉。

“当年天帝追你射日之责，而你为了让她不被牵连到，可是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你故意冷落她，疏远她。她吞下不老药，独自离开，正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鬼君说。

“是。”

“但她，却成了千万人所指责的负心虚荣女子。”

“只有这样，她才能和我划净干系，瞒过天帝，不被牵连。”

“你托我的力量，将你每年这时候送上月宫和她相会，还谎称是王母怜悯你们。费这么大劲，却仅仅为了送上一碗乌鸦炸酱面。这么做值得吗？不过一个女子罢了。你这样的英雄，世间什么样的女子求不到。”

“她，不同……你，不明白……”

“那么你该明白，你承诺给我的，也应兑现了。”鬼君道。

“我只有一个愿望，这一切都不要让她知道。”后羿说，“就让她安安静静待在月宫，总比苟活于尘世痛苦一生，直到衰老死去，要好得多。我老了，这副样子，不愿让她看到。”

“给你三天时间。”鬼君犀利的眼神，从面具后射出，盯着羿，“要反悔还来得及。你我相识那么久，我也不愿看你苦着一张脸，勉强接受我的职位。”

鬼君说完，挥了挥手，让羿离开。

羿说：“我本已是人间一老朽，于凡人的寿命，也早该命尽。既然当年我承诺了你，你也如约给了我力量，让我的寿命得以延续这许久，那么，我再怎么履约都不为过。”

“你不后悔？”

“不后悔。”

“一入地府，将万劫不复，你无法再变成凡人的样子，也不能再和月宫中的那个仙子相会。除非，”鬼君看了羿一眼，“除非，你再能找到心甘情愿的继任者。但那时，你作为鬼君的力量将失去，你的肉躯消散，将只剩魂魄。”

羿抿嘴道：“明白。”

鬼君缓缓走下宝座，盯着羿的眼睛。

羿感受到心口一阵剧烈地疼痛。他昏了过去。

良久之后醒来，羿发现自己躺在鬼君的宝座上，而鬼君已经不见了。

尾声

地府的小鬼们私下里传言，说新任的鬼君，有个奇怪的嗜好，总喜欢在月圆之夜走出地府，盯着月亮，一发呆就是一整晚。

“月亮有啥好看的？”

“不明白。”

“不明白就别猜，上头的心思也是你我能懂的？”

“就是就是，散了啊，别说了。鬼君来了！”

只见新鬼君冷冷走过，头上的面具在晦暗阴沉的天色中，发出刺目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