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喜欢蓝色,深海蓝,因为那个年纪需要一些忧郁。但随着年龄增长,我却逐渐开始喜欢墨绿,而后又慢慢地变成浅绿。时间像是往调料里加入了几勺白色,让我的墨绿色记忆重新迎来一道白光。
记忆里的绿是柳叶。回忆里的她叫柳枝,即便没有叶子,但她依旧是细长叶子的色彩。
柳枝姓李。记忆中的她正在读五年级,年龄比我大两岁,但个子却高了远不止两岁。
柳枝家住在一楼,是连楼道都不用进就能直接串门的那种,位置类似于现在架空层的储藏室。她喜欢看书,仪式感也很强。我经常看到她把家里的藤编摇椅挪到门口,旁边再搬一张木制小板凳,她把一个里面没有茶叶的瓷杯摆在上面,有时候还是凉水。
她就坐在摇椅上,一边晃一边看里面有很多我认不到字的唐诗读本。我常常在想,难道她不用写作业吗?难道她不着急吗?这样的摇晃一直要等到妈妈下班回家,她才会停下来。
所有的父母都会在太阳熄灭之前回来,所有的孩子都会在院子里玩到饿了再说。
院子的尽头停着一辆用于载客的人力三轮车,对外起步价两元,但我们却可以免费畅玩。每次放学回家,你就会看到第一批的小伙伴已经骑着它绕场好几圈了。
人力三轮车一般限坐两人。如果你是一家三口出行,车夫一般会提前讲好价格,加1~3元,具体价钱看孩子营养补充的到位程度。但在院子里,我们的出行往往是两人和一群人。两人是因为今天的剧本是宫廷剧,皇上和皇后需要出宫巡视。而一群人则是环游世界,车上坐三个,骑车一个,刹车的横杠处再坐一个,车后再扒一个。如果骑不动,那么还需要一个苦力推车,但他也仅仅是个推车的,因为没有上车就等于没有上船出海,接下来发生的事按逻辑上来说就和他无关了。
柳枝只会拿着书看着。我大概知道摇椅在动的时候,她在看书,没动的时候,她在偷偷看我们。我们并没有孤立她,我们中的所有人都曾邀请她一起来玩。但她总是说不了不了,你们玩吧,我爸妈马上就回来了。事实上柳枝的爸妈总是要等到,分布在四幢楼里的家长们扯开嗓门大喊:“xxx快回来吃饭!”等到院子里基本没有小孩的时候,他们才会到家。然后你就会看到她开始变得活泼起来,蹦蹦跳跳地把瓷杯、书本、凳子、摇椅一一搬回家。
半个小时过后,最没有作业压力的、年纪最小的一批孩子又会出现在院子里。他们就像几株小小的含羞草,几声叫喊的刺激让他们闭合上叶子,但在短暂的平静后,叶片又全都重新打开,焕发出勃勃生机。
柳枝家几乎是最晚开饭的一户,所以等大家饱饭之后,便会一群人便会走进去参观、串门,看看他们家今晚吃什么。年纪小的人进去,柳枝的妈妈总会问他们有没有吃饭,想吃什么,想吃我给你夹。年纪大的人进去,柳枝的爸爸连有没有吃饭都不会问,直接把碗摆出来,倒上酒,拉着串门的人一起吃。久而久之,年纪大的人很少会在饭点去串柳枝家的门了。
我有时候也会去柳枝家串门。但我不是看他们家吃什么菜,而是玩累了去他们家讨一些水喝。他们家一进门就是包含厨房的客厅,再进去就是三个人睡的主卧,以及旁边一间小小的卫生间,总共就这几个场所。她从来都不关门写作业,我一进门问阿姨有没有水喝时,总能看到屋子里的她坐在学习桌前写字。
有一天阿姨不在,她把放在卧室里的热水壶拎出来给我倒水。
“你作业快写完了吗?”我问道。
“快了。还差最后一道应用题。”
“你学习应该很好吧,我看叔叔阿姨从来没有喊你去写作业。”
“也……还好吧。他们一般也不怎么管我这些。”
“我靠,这么幸福啊。”
“还好吧……我每天都很晚才能吃上饭,比你们都晚。”
“你可以先吃点饼干什么的,垫垫肚子啊。”
“家里没有,而且我爸妈也不让我吃这些。”
我突然感觉到吃饭早而产生的罪恶感。正当我在考虑下一句怎么说时,柳枝的妈妈回来了。
“哎呀洋洋,你是来喝水的吧。阿姨给你倒哦。”
“不用了阿姨,我已经喝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让姐姐先回去写作业,等写好了让她再找你玩哈。”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柳枝被催写作业。我看到她快速地眨眼,接着抿了抿嘴巴,最后没有任何表示地回去了。
我觉得可以做些什么,因为我知道饿肚子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
第二天我多花了三角钱买了两根辣条和两颗可乐糖。可是辣条没有包装,小店老板是从一个大袋子里抽出来两根长长的辣条给我。为了避免路上沾染灰尘吃了拉肚子,我又找老板拿了一张没用的报纸包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放学冲的太快,我大概率是那一天回家第一名的小学生。于是我只能跳上灶台,蹲在四楼的窗边往下望,等着那位说自己饿的人回家。但时机就是这样的不巧,一个拎着菜篮火急火燎的女人回来了。
我突然意识到,家里的辣条味太重,而这东西是被我妈明令禁止的违禁食品。我飞快地想,用力地想,短时间内只能想到一条策略,先把辣条放到楼上的杂货堆里再说。等我妈打开门锁的那一刻,我刚好把我的铅笔盒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什么味道?”可能这就是女人的直觉。
“有吗?”我也学着用力的闻了闻。
“你是不是在家吃辣条了?”为什么她能判断如此准确,我严重怀疑她平常也吃这些。
“噢——我想起来了,刚才孙猴子来家里,他拖我带两根辣条给他。”这是我临时想出来的对策,关键时刻只能找一个朋友来顶包了。
“你带什么,他放学不能自己买吗?”
这是我从未预想到的问题。
“他……他感冒今天没上学啊。”
“感冒吃辣条?他找死啊。”
“他说,说感冒吃什么东西都没味道,所以托我带两根辣条给他。”
“这不行的,我得和她妈妈说下。”
“别啊老妈!你这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吗?他要挨打,我们也做不成朋友了。”
“你要真是他朋友,就不要答应他这种事!”
“我知道我知道,下次绝对不会答应。”
“走开,写作业去!”
危机终于化解了,接下来只要把辣条交给她,任务就算完成了。可是任务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当年的我当然不会细想。我假装上厕所,小解的同时顺带通过窗户去看楼下的情况。虽然没看到柳枝,但我看到了熟悉的摇椅已经被摆出来了。我拎起垃圾袋就往楼下走。
“妈,我去倒个垃圾。”
“你等会,把这个一起……”
还没等我妈说完,我已经把门关上了。辣条潜藏在五楼的杂物堆当中,当时为了防止我妈真能顺着味找到,还把它特意放在了更里面的位置。杂货堆积满了灰尘,而报纸只是简简单单的包裹着。没想到我为了辣条少沾些灰尘而找了报纸,现在又把包了报纸的辣条放进了更多灰尘的地方。人是矛盾的集合体说的就是这个。
“呲呲。”我一个箭步直接冲进了她家的客厅。
“你没带钥匙啊?”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我给你带了吃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吃过。”我把报纸摊开,里面躺着两根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保存着的成果。
“辣条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你吃过?”
“我……没吃过。但我知道啊。”
“那今天尝尝吧。”
“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我不能吃,我妈要是闻到我带着这个气味回去,腿要被打断。”
“那你买来干嘛?”
“你不是说你家开饭晚么,先吃点垫肚子啊。”
柳枝愣了一会,但马上捂嘴笑了起来。她的睫毛很长,眼睛就像是一道月牙。
“你说话别这么神秘兮兮的,搞得像是哪里偷来的一样。”
“两根辣条不至于偷。哎你别管这些,先收下然后吃了,我要赶紧丢垃圾去了。”
“好吧,但是你下次别买了,这东西吃多了不好。”
“知道了。下次换别的。”
“不是……”
柳枝的话还没说完,但我已经跑到院子外了。
晚上我花了3分钟解决了我妈特制的炒粉。时间是掐着秒表算的,原来吃完一盘炒粉的记录是2分55秒,但最近这一个月我陷入了瓶颈,一直没能突破。我刚想开门出去,我妈的嘱咐就来了。
“刚吃完别剧烈运用,到时候阑尾炎痛死你。”
“知道了妈。我再帮你去丢个垃圾。”
我带着垃圾走进柳枝家,发现柳枝不在,于是假装问起正在做饭的阿姨。
“阿姨,你们家垃圾呢,我顺带给你们一起倒了。”
“哎呀洋洋真懂事,垃圾刚被姐姐带出去倒了。”
“噢,那我也去了。阿姨你做饭真香。”
“真会说话,等会回来夹两筷子尝尝。”
随后我带着垃圾走到院子门口,在那里撞见了倒垃圾回来的柳枝。
“喂,辣条好吃吗?”
“好吃是好吃,但就是有点辣。”
“辣?衢州人还有不会吃辣的吗?”
“我又不是衢州人。”
“啊?那你是哪里的?”
“我老家金华的。”
“金华?金华在哪?”
“好像离衢州挺近的,在东边?具体我也不清楚。”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你叫我姐姐就好了啊。”
“呃……你也没比我大几岁,不用这样排资格吧。”
“晓婕,李晓婕。”
“怎么写啊?”
“春晓的晓,睫毛的睫换成女字旁。”
“睫毛的睫是……”
“哎呀,你可能还没学过。”
“没事,字典我还是会查的。”
“你下次不用拿吃的过来,我其实一般也不会饿的。”
“那万一饿了呢。对了,上次还有两颗可乐糖忘记给你了。”我赶紧掏我的衣袋。
“你这个人是不是少根筋啊?”
“你怎么知道,我少了两根面筋,前面都给你了。”
“噗。你真的很贫哎。小小年纪的啧啧……”
“别卖老了。你也就比我大两岁,晓婕。”
“喂,懂不懂礼貌啊,晓婕后面要加上姐姐两个字!”
“好的,我知道了,婕。”
“越说越少了,要死啊你。”
我拎着垃圾袋赶紧开溜,尽管她大我两岁,但跑步这方面的确是有天赋差异的。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又到了学校组织春游的季节。我们三年级和高年级都被分到了公园的同一片区域。我们驻扎的是一大片经过修剪的草地,我顺着坡上去再往下走一百多米,发现了一条小河,河边种着很多树,但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树。但我知道树旁边站着的人是谁。
“破坏公物是吧!”我顺着斜坡冲了下去。
“哎呀,你吓死我了。”
“你说,好端端的树为什么要去折它的枝?”
“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这和你折枝有什么关系。”
“小子,学着点,这叫柳树。”
“噢——不对,这和你折枝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吧,柳树如果不及时折枝的话,它会死的。”
“啊?这么玄乎?”
“是啊。这就是我们修剪花花草草一样,枝越长消耗的养分就越大,每根树枝都要消化这么多养分,最后树干就会因为供养不足导致死亡。我这是在救它,你懂吗?”
“这样啊。那我也来帮忙。”
“别。这旁边就是河,你要是掉进去我可担当不起。”
“那我找根杆子来打。”
“行了,回去吧,等会老师找来了。”
“你呢?”
“我也回去了啊。”
“你这柳枝看起来不错,要不分我一半吧。”
“那不行,这东西不能分的。”
“为什么?”
“分了就……分了就不灵了。”
“什么不灵了。你不会用来做巫毒娃娃吧?”
“什么东西啊。”
“就是那种可以用来扎针,用来诅咒别人的娃娃。”
“我有这么坏吗?”
“那我怎么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那你离我远点。”
“呵,那我一个男人,也不必如此害怕。”
“你这人脑回路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
“我们都差不多吧,不然为什么会在同一个学习呢?”
“嘴巴厉害没用,以后还不是要被老婆管着。”
柳枝说起“老婆”一词,我突然无力反驳,并且还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烫。
“哈哈哈哈,你这个小男生,看来以后还真是这样。”
“你,你嘴巴这么厉害以后怕是没人敢要吧。”
“我以后又不一定要结婚的。”
她这样说,我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论点。
她晃了晃手中的柳枝,转身走向班级划分的区域。那天她穿的是白色和绿色相间的校服,头上戴着绿色发卡,即便是在充盈着绿色的世界里,那一抹晃动的绿色却更像是这个季节的目的,所有的春风都为此而来。
她向我告别。
但后来我知道,这就是我记忆里的最后一面。
接下来的时间似乎失去了重量,它们从我的手中流逝,飘向天空。我只能脑补这段缺失的记忆中,我依旧在上学、放学、去小卖部买吃的、回家骑三轮车,以及试图打破自己2分55秒的炒粉速吃纪录。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柳枝的妈妈在我考完期末考的第二天早上,敲响了我家的门。
“洋洋妈在吗?”
“谁啊。”我爸喊了一声。
“你别这么大声。”我妈在数落我爸之后,赶紧披上外套、穿好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向门口。
“哎呀,这不是晓婕妈妈嘛。进来坐啊。”
“洋洋妈,不用啦。我就是来和你们道个别的。”
“道别?”我妈的嗓门确实是大,不然我也不会醒了。
“嘘。洋洋还睡着呢。”晓婕妈妈压着嗓子说道。
“怎么回事啊,好好的道什么别啊。”我妈也压着嗓子说。
“是这样的。晓婕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又要调去台州啦,刚好晓婕今年也毕业了嘛,所以我们一家人都得过去。”
“台州。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啊。老黄,台州在哪?”
“东边,沿海的地方,丽水还要过去。”不知不觉,我爸也穿好衣服出去了。
“哎呀,你说平时联系也不多,走的时候再来和你们说,我都觉得不好意思。”晓婕妈说道。
“几年,几个月,做多久都是邻居。哎呀,也的确,大家都忙,平时联系是少了。”我爸说道。
“哎呀,正事差点忘了。洋洋爸妈,今天这么早来打扰,也是没办法的,我们等会就要走了。”
“这么急啊。今天一起吃个饭吧,我马上去菜场买点回来。”我妈一听急了,声音又大了起来。
“不用不用,洋洋妈小声点。洋洋还在睡。我这次来是把这个留给洋洋的,晓婕留给他的礼物,他们好像玩的还挺好的。咳,这种事小孩子可能没我们那么好接受,所以晓婕就不上来了,还请你们理解。”
“晓婕不上来啊?噢,那也没事。老黄,你去把抽屉里的照片拿来。”指使完我爸之后,我妈继续说道,“我们也实在没什么好送的。上次洋洋拿着他姑父的相机拍了几张照,里面也有他和晓婕一起的照片,你带去留个纪念吧。”
“哇,太感谢了,晓婕肯定会好好保管的。”
“真不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吗?”我妈把照片递给晓婕妈之后,又问了一句。
“师傅还在楼下等着,今天真没办法,洋洋爸妈见谅啊。”
“没事没事,台州也不远的,那边海鲜好吃。”我爸说道。
“是的是的,我给你们留个那边单位的号码,有时间来玩记得联系我们家老李。”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那洋洋爸妈,我就走了。洋洋要是知道了,和他说一句抱歉啊。”
“抱什么歉啊,以后还能见的嘛,是不是?”
“是的是的,那我们先走了啊。”
“好的好的,再见。一路顺啊晓婕妈!”我妈这一次竟然记得压低嗓门。
那天早上我睡了很久。直到中午我才被我妈敲响房门,然后从被子里揪了出来。我妈临时请了半天假,她买了我最爱吃的河虾,还煮了一锅番茄蚕豆肉片汤。我刚走出房门,一眼就看到了放在餐桌旁第二层柜子上的一本绿色的笔记本。但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连我妈那份也吃完了。她惊讶地问我今天怎么了,我没有回,然后她打开冰箱,找了两个馒头放进了微波炉热。微波炉响起“叮”的一声,我扭头又回到了房间,关上了门,重新钻进了被窝。过了十几分钟后,我妈在门口说了声晚上要出去吃饭,别跑太远,在强行让我回答一次“知道了”之后,她关上了门。
整个屋子都变得非常安静,除了床头柜上时钟的走动声,它的声响似乎不太平均,像是一个人走路,前半步腿还在空中的时候非常缓慢,但后半步却如同加速般直接落地。
我深吸了一口气,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通畅了。我起床走去客厅拿纸巾,结果又看到了柳枝留给我的本子。
一本浅绿色的本子。外壳摸起来应该挺有手感。
又过了片刻。
其实也没什么,之前也有其他小朋友搬家,这很正常。
她会给我写什么吗?万一什么也没写呢?
我又看了眼本子。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种状态就叫“薛定谔的本子”。
我打开电视,里面在放《灌篮高手》中樱木花道自夸“天才”的过场动画。紧接着第一句就是国语配音的“可恶啊大猩猩”。
可恶啊。我也对着内心喊着。
又安静了两分钟。
我在并没有什么契机或释怀的情况下,突然间就下好了决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已经取出了本子。
我翻开本子,很容易的翻到了第三页,因为那里夹着一根柳枝。纸上也留着两行非常漂亮的字,是一首我当时没能看懂的诗句。
诗曰:“将来一抹春草绿,便是东风嫁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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