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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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避免写些什么，有关母亲的，有关你的。

冗长凌乱的回忆从九九年电视机里映出的早就记不清的画面；到一些玩闹间撕碎的纸张；到撇下父亲在家，我倆单独去江滨的雪堡乐园看冰灯；到我把我爸磕给我的瓜子瓤悉数放到你手里；到我费尽心思手作给你的第一张生日贺卡；到我第一次对你嚷，然后又因为羞愧蹲在教室角落里偷偷地哭；到高中时我对你的指控；又到一年前我结婚前夕，在鞋店里争吵。

那天我们对吵，因为我不愿意买你挑中的鞋子。我说了两句凶话，你把鞋子砸在地上，转头就回家。我跟在后面，一路看着你的背影，在一百米距离外。

你总是这样，在慈爱和残忍之间来回反复。如同你留在我记忆里的样子，在好与不好间，在爱和以爱之名伤害间。

你本该一直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淡妆下面是紧实细腻的皮脂，头发乌黑顺滑地拢起盘在脑后，苗条美好的身体套在精致的修身裙里。

我本该永远不了解皱纹的含义，不了解身体会发胖，皮肤会松弛。我本该永不了解老人身上会散发出的、腐败凋零的气味。

直到有一天我照例拿着梳子，把你当洋娃娃似的摆弄你的头发。锯齿撇开的缝隙里密密生出的灰白细丝，触目惊心地缠在了我心里。一同扎进来的，还有你本该白皙美丽的手指，那总是在修剪打磨的形状好看、富有光泽的指甲，如今却变得歪曲，粗糙，像已枯老的树木。那以后我再不梳你的头发。我回避着着，习惯着你的衰老。

这月初是母亲节，我犹豫着给你订一束花。我知道你刚刚科二考试又挂了，你正懊恼和烦躁。我想躲得远远，又试图使你快乐。我在怀疑是否能让你快乐和怕你又说我乱花钱之间摇摆。最后我还是下了单，随后就如释重负抛在脑后。

等到太阳早落了、花店全下班时才想起来这回事。我问你收到花了没有。你说没有。你说可能是店家忘了，退了吧，别浪费钱了。我故作发怒状，说要投诉店家。心里却如释重负。仿佛一切犹豫、怀疑和恐惧都退回到未发生的状态。

我到现在还是这样，总在靠近你和远离你之间徘徊着，恐惧着。

我试图看透你，却永远无法看透你。我想确认我在你心中的分量，那坚信却总飘在空里，永远无法向下落定。

去年，我办婚礼前夕，你一直在闹别扭。我在家住那几天，你从早到晚抱怨着男友家彩礼钱没有拿，抱怨着我婆婆买的鞋不合脚，抱怨着因为隔离无法带我男友去亲戚家走访炫耀。我因此差一点和男友闹分手，最后逼他来你面前给个说法。我太怕你因为我而觉得脸上无光了。

就像高考完那样。高中时，我成绩本来忽高忽低，最终考试是走低的那一边了。你本满怀期待地去庙里求了仙许了愿，在录取结果出来的时候，却扔了特意养起来的好运竹，又断了鱼缸里红黄热带鱼的氧气。那天晚上你不知去向。回来时带着一脸神经质般的烦怒。

去取录取通知书那天，回家的路上，你在街上扔了我的录取书。我迎着路人好奇的、打探的目光走过去捡。一直到升学宴前夕，你没再对我说过话。你把手指竖在嘴唇中间，也让我闭嘴。你说别让人听见你考的野鸡大学。

你终于想到能让生活继续下去的办法。你逢人就说我考到了你心仪的那所，我落榜了的那所高校。在升学宴上，你大谈我的优秀，你为我考上理想的院校骄傲。从此我在老家再不能提自己本来学校的名字。

我想你是太想证明自己过得比别人好了。这像一根支柱，撑着你被这场人生击碎剐烂了的零落不堪的身体。我像是一根本应沉底的钢筋，被你当做救命的浮木提着，跟你漂流在海上，从此不能失去彼此。

你总跟我讲你毕业以后怎么借住在哥哥家。折叠床怎样在夜里大家都睡了以后才撑开摆在客厅，又怎样在清晨大家都还没起时合上。你怎样因试图摆脱居无定所而嫁给我爸，又怎样受到婆家的冷漠的无视。

后来的事我是知道的，你怎么动用一切关系赚钱，给我爸治病。在他生病期间怎样担惊受怕，怎样把家里的刀具藏在枕头下面，怎样通宵无法入眠。在终于治无可治之后，怎样背着债带我独自生活。当我又生病住院，你怎样日夜照料。那小山一样的眉头皱起就再没被抚平过。

是从那时候起，你除了赚钱不再想别的，可你依然在空时买很多书来读。

我想我是因此也喜欢读书的，我是这样崇拜你。有一次你去货店卖烟，两条新的软中华，是别人送的。因为价格没谈拢你又带回来，回家以后你怎样看那烟怎样不对。你就这么在没把握也没证据的情况下，叫来我膀大腰圆的表哥去与老板对峙。最终店家承认是拿错了货，并高于均价收了你的两条烟。你回来跟我讲起这事，我两眼发光，把你当做征战场上的英雄，任怎样的刀枪霜剑也不能让你倒下。

直到我高中因为不愿上学而休学。那晚我大声质问你，是不是我成绩不好就不再是你的孩子。我说，我不想生在这样的家庭。那晚我吞下你吃剩了半瓶的安眠药。第二天你独自去学校取回我的书包，你独自在顶楼阳台的窗前站了良久。

我知道了，人是在一瞬间老去的。再见你时，你的头发白得像覆了层雪，提了快半生的精神好像突然泄了气，松垮的皮肤里埋着厘不清的皱纹。那个在战场上英姿飒爽、挥枪弄剑的英雄，好像终于知道疲惫了。

你年轻时常化了淡妆，挽了头发，穿上苗条精致的裙子出去应酬。我不知道到如今究竟隔了怎样的岁月。这之间的日子仿佛是真空的，一眼看过去找不到半点痕迹。我回避着，视而不见，假装我不了解。

我想我是知道，遭遇是能怎样摧毁一个人的。那刀剑般严酷的生活，我想我到底是贡献了一些的。

我从没说过爱你，我害怕被看穿心迹时，你将露出的早知如此的微笑。就像我从不建议你，从不反对你。在你英雄般的荫庇下，我卑微得仿佛抬不起头来。但当你对我说，你梦见白无常来索你的命，你觉得自己活不久了时，我却整整哭了几天。如同我不愿承认你的苍老，我不能接受你离开我，去到另外一个世界。

我记得在我生病打针的时候，你守着一刻不离。在我梦魇频发的夜里，你轻轻地拍着我，直到我完全睡熟，即使第二天一早你还得起来，给我做一天的饭。在漆黑的夜里你裹紧了外套，迎着凛冽的寒风等在我学校门口，等着接我回家。纵使你不满意我的学校，却依然在开学前夕陪我到陌生的城市，在宿舍帮我把床单被罩铺得整整齐齐，才不舍地离开。在我每次离家后，你又整夜地失眠。

纵使残忍与恨意都是真实的，但那不是全部。

我想人世间并不存在如同白玉般纯粹透明、一尘不染的爱。那爱应是在严酷风雪里遭受着无情地击打，在残忍现实中忍耐着刻骨地侵蚀，可它依然持着坚毅决然的生命力，在寒冷的夜里跳动着，那样鲜活，那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