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长廊无尽处灯火琉璃转,这诺大的宫苑内,几处明台歌舞转,几许楼阁人烟攒。明晃纷彩的夜幕下,处处人语欢歌,处处歌咏盛世繁华。我明明身在其中,却堪堪看到站在竹影灯廊下的人,一脸淡漠,似与这繁华盛景隔世。我想他的世界,太过寂寞,太过清冷,若上天真是慈悲,该赠他一个良人。
良人两字……心事也随了这两字涌上心头,如今不但是这宫宴上的闲言碎语,便是晋霖城中坊间茶楼都有传闻的事,我和长孙瑾……这样的事,我既担心他受困扰,又盼望他或许能过心一想。对这些谣言我心中既是抗拒痛恨,又有惆怅惮惧,已是几次为此梦魇。只是梦醒处,又禁不住竟有甜蜜,期待。
长得五岁那年,我与表哥一起元宵闹灯,廊下灯火通明中,见到一位少年,星眸旭目,剑眉峰鼻,如皓月繁星一样明亮,又如初春旭日般温暖。此后相见,便如一次又一次将这人面目姓名细细镌刻于心上,十几年的镌刻,竟忘了这世上不止他,也不止我。长孙瑾,我甚至以为这镌刻如同在心上也能在三生石前有所祈盼。
“灯火荧荧,瑶光曳影。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可还应景?”
我正怔愣间,就听到背后一低沉男声渐近,吐字间如有韵律般悦耳,不消回头都知道他是谁。
“萧韶……还不错。我方才陪母亲拜见皇后娘娘的时候,见到萧家姑姑和姐姐了,她们都安好。”
“……”
“我知道她们处境艰难,我如今常往公主和皇后宫中走动,太后那里再请安勤一些,紧要关头上还是能帮忙的,你此时此刻千万不要犯险。”因方才实在厌倦那些宴席间的闲碎,我此刻站在一处背光,仰天看着这人迎着光,眼中深黑沉静。
“……”他仍是不语,可就在我低头间,突然听到一阵气声,是低笑?
“你~亏我还担心你,不过……现在有什么很可笑吗?”
“嗯,圣贤教人达则兼济天下,你如今自陷囹圄还不忘济世救人,不知是教你的圣贤格外圣贤,还是你资质不好理解错了这话的意思?”
“……”每每别人这样挤兑我揶揄同我说话,我定然不吃亏地要驳回去的。可只有这个人,这个一向与人恭谨守礼,凡事无争的人,在我面前时有讥讽或不愉之色,我却甘之如饴,他一向处事辛苦谨慎,难得能在我面前放得开,所以仰着脸,我弯了眉眼说道,“虽然你这样说,可我并不觉得。”
“你与长孙瑾,势必不成,悠悠众口之下,你将如何自处?姬王为断你两家之念想,或许就替你降旨指下一桩糊涂婚事,众目睽睽,你又当如何?”
“你……担心我?”
“好奇更甚。”
“放心吧,装瞎装聋装傻我都擅长,不吃亏也擅长。”
“嗯……其实你瞎也聋,倒也不用装。”
“……”我正待开口,就见他身形一闪躲入一处暗角。随后就听到背后一声娇柔莺燕之声唤我,“姝儿在这呢?让我们好找,快来入席了。”也不等我作答便被拉走,不能暴露萧韶我也没回头。
果然入席后一如既往地是些旧日把戏,那些个书香世家的小姐,王侯公爵的贵女,三五坐一堆,一个个仪态万方,雍容华贵,可藏着的心肠真真不一定好看。四下探看一番,离着男宾们所在正席倒也不远,一水之隔,对面灯火明楼,声乐如邻。按着席面上的座次,即使是不认识的面孔,也能看出身世爵位,高低贵贱。而最远离这所有尘嚣浮华的位置上,果然还是那人,临江如仙,清冷如月,我记得从前与他还不似如今这般熟识之时,某一年的宴饮上,他也一如今日地远坐在厅堂角落,但一样风姿卓然,旁人起哄偏要我品评他,我也大言不惭地说了,“远山云藏黛,静水入深流。”想来当年也是不懂事,为这一句话,他也曾遭受不少挤兑。
宴饮近至一半,烟火繁盛之时,舞乐已极,对面却突然全跪了下来,舞乐齐停,连同这边女宾席也戛然止声,只剩下漫天烟火齐鸣,深黑的夜幕被烟花照映地五色缤呈,明灭交替。这明明灭灭,色彩绚丽的夜色下,我清清楚楚看到对面君王席前站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那高个的,便是夜色漆黑,隔着千山万水,总是一眼就能看到的那一人而已,长孙瑾。那个小身形的女孩,透着灯火照耀,看身形装扮,应该是养在皇后身边的十岁的月瑶公主。
“王上赐婚了,许王姬月瑶公主下嫁于长孙瑾……那边意旨刚下,估计明天赐婚的王旨就要大告天下。”
“呵呵……你说这荀姝,若今日被指婚之人是她,便不能是长孙瑾也算保得颜面了,可这旨意下的……她这郡主当的也是不太招人疼爱啊……”
“姐姐,这人多嘴杂的,可不好随意说人长短……”
“这佳肴美酒的,又刚有喜事一件,咱姐妹哪有那功夫去看人笑话啊,来开心饮酒吧!”
“咦!姝儿姐姐呢?怎么不见了?”
“英儿可别闹了,她现下可能哪处不适,躲懒呢……”
这些人和事怎么可能会伤到我呢,不过是些想要伤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偏偏这些刀子我向来不接。伤人心的向来不会是这些风牛马不相及的人,向来使人伤心致命的是你放在心尖上宝贝着,珍贵着的人,事。
“恭喜瑾公子婚定王女!”
“阿仲……”
“不过,那公主不过十岁,又是在你姑母身边如同女儿一般养大的,我瞧着你们这两个凑在一起,你可很是禽兽不如啊。”
“越仲……你若是想替姝儿不平,我不同你计较……”
“对!我就是不平,不过可不是为了那个眼瞎心盲一心一意仰慕了你十几年的傻堂妹!我是为我那三朝首辅,曾任两任帝师,天下文人之首的叔祖父,如今拖着老病之躯,忍着帝王的刻薄猜疑时值这元月十五,举国盛日,满朝欢庆宴饮之间,跪在朝殿之外!”
“……阿仲,此事非我能左右,我不能娶荀姝。”
“是,你不能娶荀姝,你心中另有所属,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些年你同我说得很是清楚了,我也很赞同你,这么多年,不但是我,我荀氏有一个人逼迫过你没有!可如今,我姝儿头上悬着联姻北狄,远嫁漠北之劫,若不是我荀氏一门上下顶着,今晚是我姝儿要远嫁!可你长孙瑾倒是肯娶公主了!”
“阿仲……”
后面的话语,我一个字也不想再听,祖父竟跪在朝殿外,方才的宴席我竟没发现,祖父和父亲没在。入冬以来,祖父一直病着,这样又为着我的事情劳神费力,我很不该的。退出这边庭苑,我循着道,匆匆往朝殿方向去,突然就被拉到一处暗中,我一心挂念家人未曾有提防,心下一时惊慌。
“别怕,是我。”
“……”眼落星辉,冷月清霜,可不是他吗,“萧韶……我爷爷……我要去找他。”
“方才,阁老和祭司大人已经获准回府了。阁老安好。”
“……你……你知道?……知道?”明明他的话让我听了都很安心,明明便是方才那些字字句句都未曾伤我半分,明明我是有愧疚有自责但并不觉伤痛,可这泪水涟涟,实在是我自己都不明白的状况。
“你想哭,便放开哭,无妨。我的话你仔细听就好。”
“……”几句话的功夫,这人竟让我哭噎不能言语,我以后可要讨回的。
“阁老是好好由你父亲扶下殿的……联姻的事情也解决了,汉南王的末女,获封平宁郡主,联姻北狄,王旨就在路上,眼下汉南王府已经在四处置办嫁妆了,这件事有我萧氏的生意在里面是确定无疑的了。”
“……我虽……虽是……脱身了,……可……可也……坑……坑了……别人……”
“这件事情非你所愿,也非你所能左右,不要多想,你这副模样叫人见了,只怕于你家又是一起风波。”
“……多……多谢你……你,你……候在这里……可是……是想见萧姐姐?我……我帮你……”
“嗯,是需要你帮我,可你这模样……”
“……”我狠狠抽了抽鼻子,又拿袖子抹干了泪,“这可好了?”
抬脸,本是想让他看看,我脸上还是不是有泪痕狼狈之相,却正正看进他深黑眼眸中,如同坠入星潭,不由愣了。
“……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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