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胡闹的“乐趣”
一切都乱了,已经闹不清农场谁在说了算,反正天天听广播,上头的精神虽然不断变化,但常变常新,阶段性的指令也很明确。
大人们开始选红卫兵了,人们早已经习惯了在“指标”下生存,当红卫兵还有指标,人们接连开了几天几夜的选举会,为了当红卫兵争论得面红耳赤的,要想自己能当上,就得证明别人不够格,就必须说出别人不够格的理由,这理由可不是落选劳模那么简单,而是翻旧账揭老底,以前见面时嘻嘻哈哈的老熟人老同事老邻居老战友,突然之间就成了死对头,友谊的小船顶不住政治运动的狂风,说翻就翻了。
人家北京周闯将他们都是中学生当红卫兵,农场怎么大人当起了红卫兵呢?
父亲说是上面定的,上面是谁,也说不清,反正上面就是上面,农场太基层,所有的都是上面。
过了没多久,上面又说大人不能当红卫兵,结果我们中学生就稀里糊涂地都成了红卫兵,那鲜艳的红袖章一戴上右胳膊,还真挺神气,我不禁想起周闯将那个牛劲儿,心想:哼,我们也是红卫兵了,红袖章跟你的一模一样,你们北京不就比我们农场大点么,你牛什么牛?
我们已经“停课闹革命”,不用上学了,传说中的读高中也真成了传说,我们戴上红袖章没几天,又开始觉得无聊,没事可干。但不久,我们就有事干了,而且是很有“乐趣”的几件事。
革命已经进行到“破四旧”阶段,报纸上说要破除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事也是从北京开始的,一切外来的和古代的文化都成为“四旧”,都是破的目标,无数红卫兵杀向街头,把北京城内外砸了个遍,之后这把火就迅速烧遍全国,自然也烧到了农场。
旧思想、旧习惯不好判断,无形的东西也很难砸烂,有形的旧东西就容易砸,而且砸起来也似乎更能体现革命的坚定性和彻底性。
农场不像北京,人家是千年古都,好玩意多得很,农场却没历史,也穷得叮当响,既没有佛堂宗庙,也没有皇家建筑,没谁家里藏着文房四宝古玩字画,没谁有祖传的珠宝首饰金条玉器,甚至连个旗袍马褂什么的也翻不出来。
不知谁发现了线索,图书室里的书都是文革前买的,应该算是四旧吧。
算,烧了它!
示意图来自网络我酷爱课外书,却不知道农场竟然有这么多的藏书,看着熊熊烈焰中化为灰烬的书,心疼的不行,但我不敢说话,那书可是“四旧”中的旧文化。烧着烧着,发现烈焰中也有干部们以前学习的红旗杂志什么的,不管,反正文革以前的,就是旧的,旧的,就是刘少奇的,就得烧。
烧完书还烧什么呢?总不能烧文革以前出生的人吧。
突然又有聪明人发现俱乐部的几扇窗子是设计成八角形的,蛮漂亮的。窗子本应该是长方形正方形的嘛,八角,多出来的四角,肯定是资产阶级的,既然是漂亮的,那就是资产阶级的,马上有人挥起铁锹榔头,把窗框砸了个稀巴烂,大家都忘记了刚念过的报纸,白纸黑字写着:“革命圣地延安,那八角楼的灯光,彻夜通明”,那也是八角的嘛。
玻璃上有花纹。花,资产阶级的,砸了!
不砸不知道,一砸吓一跳,看来资产阶级还真是无孔不入,原来农场也不是世外桃源,也有资产阶级在兴风作浪。
大家都在打砸烧的兴头上,只要有人说出个要砸要烧的东西,就立刻砸了烧了,没人敢提出质疑,质疑了,就成了反对文革运动的阻力,没人愿当阻力,宁可错烧一千,也不错放一个。
砸来砸去的没什么可砸了,有人从俱乐部仓库里拽出两个大红灯笼,那是以前国庆元旦春节拿出来挂的。那灯笼也漂亮,资产阶级的,烧了!
砸完了也烧完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跟上了北京的步伐,终于对国家对农场对革命做出贡献了。
打砸烧,也算是一种类似体育的活动,大概也能分泌多巴胺之类的神奇物质,能造成暂时性的心理愉悦,不然怎么会有胡闹的乐趣呢。
忽然,要向伟大领袖“献忠心”了,大家就搞得更奇葩更好玩了。
那时有一幅伟大领袖的木刻肖像很火,是领袖的侧面像,戴着军帽,红领章红帽徽,黑红分明,造型简洁,线条感立体感都很强,很容易临摹。
记不清是哪个有绘画天赋的人,竟然用这幅肖像为基础,用五谷杂粮粘成了一个更有立体感的领袖像,挂在胸前去参加“献忠心”的仪式。
示意图来自网络这人立刻成了被关注的焦点,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很牛。当牛人,是人们骨子里的东西,但必须有机会才能展示自己的牛形象和牛基因,现在机会到了,在牛人的启发下,大家纷纷仿效,各施奇技,经过一番比学赶帮超,就把领袖像粘得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的。有的用碎玻璃片,有的用煤渣儿,有的用石头子儿,有的用黄豆粒,有的用红豆粒,反正什么不值钱就用什么,当然也有人很舍得,找不到碎玻璃片,就取下窗上一块玻璃砸碎,窗子再用纸糊上,或者把家里暖瓶摔了,取出瓶胆碎片,暂时不喝热水了。领袖像被粘得光闪闪亮晶晶,有的闪着金光,有的闪着银光,有的闪着红光,用了煤渣的,就黑又亮。
但不管闪什么光,前提是要把那幅木刻肖像临摹得很像才行,有的人虽有一颗红心却没有绘画基础,粘出来的领袖像就看不出来究竟是谁。
也有人搞出了“献红心”的行为艺术,用红纸剪出个大大的红心,作为领袖像的衬底,挂在胸前心脏部位,就像真把一颗红心掏出来赤裸裸地献给伟大领袖一样,照样是牛人,牛得让人哭笑不得。
每次集会,都相当于一场群众性文艺汇演,大家挤挤攘攘,大部分人却是说些家长里短,号称革命群众开会,结果成了不同版本的同一个领袖在开会。
我当年在县城看小人书时,受摆书摊的魏老头影响,很喜欢画画,画的都是三国水浒里文臣武将的头像,在学生中属于有点绘画基础的,这点小手艺派上了用场,临摹起领袖的肖像上手很快,后来即使不临摹,也能直接画出来。
我曾帮过不少人,他们急于献忠心却不会画领袖像,就猴急猴急的,于是我就帮他们临摹肖像,他们自己去完成下一道工序,用碎玻璃或红豆粒或煤渣子,去粘他们自己闪着红光闪着银光或闪着黑光的领袖像,去献他们自己的忠心。
跳“忠字舞”和“献红心”一样好玩,却比“献红心”具有更广泛的参与性,
带来的乐趣更多,更长。
东北的地方文艺就是大秧歌,很多人都会扭几下子,因此忠字舞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献忠心总需要点文化基础,还要有点物质消耗,忠字舞却不需要文化基础,不需要任何耗材,尽管有时候会用上一把纸扇子,或腰间系上红布条,但没有任何损耗,是可以反复使用的,所以忠字舞是绝对的低成本,高性价比,胳膊腿利索,有一颗红心就成,简直比如今大妈跳的广场舞还简单。
跳忠字舞的形式也是不断变化,不断推陈出新的。在广场跳,在舞台上跳,到县城参加汇演比赛着跳,最后演化成带有情节边歌边舞地跳,千姿百态地跳,都以为能跳出个新天地,甚至一直跳到共产主义天堂里去。
最有趣的是,有一天大家到麦田里跳。
自从犯人撤退了,大家的劳动任务就繁重起来。割麦子的时候到了,那天,大家拿着镰刀,来到麦田,照例要在地头跳一会忠字舞,好像跳了舞,才更懂得劳动的意义,才懂得不是为自己劳动,而是为国家劳动,为领袖劳动,跳了舞,干劲才会更足。
忽然乌云密布,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麦收时节最怕的是下雨,弄不好,成熟的麦子就会烂在地里长丹毒,吃了就会恶心呕吐。所以有时候就称麦收为“抢收”,不是电影里和日本鬼子抢粮食,而是和老天爷抢粮食。
忘记那时谁是领导了,只听管事的大喊:“要下雨了,大家抓紧跳舞啊!”
示意图来自网络参加劳动和参加演出全然不同,劳动的人高矮胖瘦不一,穿戴截然不同,有的穿着瘦裤子,有的穿着肥裤子,有的简直就是被讥笑的“大裤裆”。
平时人们就爱讥笑“大裤裆”,什么“大裤裆、甩袖汤”,什么“XXX,大裤裆,二百鸡蛋不够装”之类的俏皮嗑很多,有个中年妇女那天穿着男人的肥裤子,成了十足的“大裤裆”,她还忘了拉上拉链,跳得又格外卖劲儿,大裤裆里的红裤衩若隐若现,那场面真是笑死人不偿命。
很快,大雨如注倾泻而下,幸好,忠字舞也跳完了一个段落,大家拿着镰刀一齐朝家里狂奔,回到场里又开始念报纸,学习“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指示。
那次麦田跳舞后,我忽然感觉跳舞很无趣,也觉得农场越来越不可爱了,以往给我的温暖已不复存在。
心里惦记的是去北京,又明知道去不成,户口管着呢,绝望的滋味弥漫全身,一绝望,就会感到冷,那天跳完忠字舞,很多人累得汗流浃背,我却觉得冷,冷得有点刺骨。
后来我常常记起当初的胡闹,有时甚至怪怪地想,很多人在文革中闹得惊天动地,结果呢,有人被清算,有人变精英,我们在农场那点打砸烧算什么呢?顶多够上两个字:愚昧。
愚昧像癌细胞,潜伏着并不怎么可怕,一旦被利用,被激发起来,就十分不妙,如果全国性的愚昧总爆发,发动者、利用者或许从中获益,但对国家对民族就是一场浩劫,一场灾难,可惜,愚昧到一定程度的人是死不认账的,人性的那点优点往往经不住人性弱点的击打,稍一碰撞,就碎了一地。
前不久,偶尔发现了武志红先生的力作《巨婴国》,这本书的一些观点似乎引起一些争议。
武志红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简要概括了他的观点,他说:中国人的心理发展尚处在婴儿期,在精神分析学界,这已是共识。简单来说,成年的婴儿都是巨婴,由成年婴儿组成的国度就是“巨婴国”。婴儿和巨婴都有三个基本的心理特点:共生、全能自恋和偏执分裂。共生的表现就是大家庭、集体主义、你我不分。全能自恋就是一切都得听我的,都得按照我的来,不按我的来,还不如去死。偏执分裂就是走极端。
我没深入研究过心理学,对武志红的基本观点却是认可的。让我自己都不解的是,翻开他的书,我的记忆竟一下子回到了文革初期,想起我们参与胡闹的情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那些胡闹都是巨婴现象么?我不敢把这前后相差了几十年的东西硬扯在一起,我只能说,那是我内心的一种本能反应,因我很难理解那年月人们一哄而起,狂热地参与到和自己并不相关的政治运动中去,居然还那么虔诚,为了极少数人的意愿和指令,就能极端到举国范围的夫妻反目,父子成仇,邻里结怨,战友互掐,那罪过,仅仅用某个领袖人物犯了什么错来解释,恐怕并不公平。我想,一定是这个民族从根本上出了什么问题,或许真的是处在婴儿期,“巨婴国”就像个大幼儿园,园长和阿姨一个手势,一声断喝,或一个许诺,婴儿们就乖乖就范,群起响应甚至趋之若鹜,这样的幼儿园真是太可怜、太可怕了,我们追求的所谓温暖,在这样的幼儿园里简直轻若鸿毛,不值一提。
但愿我的联想纯属无稽之谈,但愿武志红的研究成果也如某些质疑者所说,属于偏激之词。
示意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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