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红从诊疗所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沿着青花石板铺开的路面看去,是一圈一圈往外漾开的街灯暖黄色的光影,和几片落叶交杂在一起,像生在高地上的大块的岩石一样,尤为冷,尤为硬。
“秋天。”阿红呢喃了一声。
时间在阿红这儿如坏了只会左右摇晃的钟摆,时而倒退,时而向前。刚看到了生的希望,又濒临着死的深渊。
可是岁月不一样。
安宁也好,兵荒马乱也好,它都会一直走。直直地向前,从春,到夏,到秋,到冬,然后循环往复。有规律地,有迹可循地,在明面平静的掩盖下大起大落。
阿红是三年前才搬到这个边陲小镇的。
人口很少,交通不便,信号时断时续。
站在任何一处,入目的都只有满目的绿——
被大风腐蚀了的薄薄的要消逝了的绿,颤颤巍巍挂在枝叶上只需要一个哈欠就能折断的绿,混合着沙土的灰蒙蒙的看不出生机的绿。
这个小镇上的人都很善良。
阿红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一个手上长满粗茧的大婶还送了她一套餐具——一个已经快要开裂的碗,一双两端都磨损了的竹筷。
这个小镇上的人没有什么金钱的概念,也不存在交易与买卖。不管是路过谁家门前,都可以进去坐一会儿;看到需要的东西就带走,无论主人家在或不在,愿或不愿。可阿红想,大概没有人不愿吧!虽然她身上的钱财,一些小玩意儿,就是这样被带走的。
这个小镇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富裕与贫穷之分,几乎每家每户都一样。唯一突显的,可能就只有阿红刚刚还待在里面的那个诊所。
诊所是一个外来的女护士开的,听说是因为被丈夫背叛,所以孤身一人来到了这个小镇。
“当初也没有顾及太多,内心觉得屈辱了,就选择逃离。也所幸,这些年来还有这些瓶瓶罐罐的药剂陪伴着我。”刘阿姨有次这样告诉阿红,说的时候还环看了一下诊所里面各式各样的药品。
可能是因为她的存在让这里的人的生命得到延续或者一定程度的保证,这里的人都叫她刘阿姨,不论年龄大小,这是镇上人的默契。
刘阿姨每隔半年去外面购一次药。诊所外的青花石板和路灯也是她从外面带来的,以及诊所的地砖、沙发、台灯……
阿红很喜欢她,也喜欢这个小镇,喜欢这个小镇的人。
可是,喜欢归喜欢。
因为各方面的限制,诊所外面的青花石板只有三米长的一段,两颗路灯也是低低的悬挂着,铁质的灯架已经生锈,并不美观,但还是有照明的作用。
阿红很快就走过了青花石板,接下来,是漫长的山路。诊所在山脚,阿红的住处在半山腰。山不高,但是陡。可是对于阿红,这个并不重要,再陡也没关系,还有走上去的机会就好。
借着一把老旧的手电筒,一个小时以后,阿红终于到达了自己的住处。本来半个小时就可以,阿红走几分钟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浓重的喘气声,像被死神的绳索勒住。
简单地吃了一个馍馍,喝完中午剩的粥,阿红便上了床。床对面的地上,是一台电视,电视屏幕已经碎裂,电视外壳也积满了灰。
电视是刘阿姨去年出外购药的时候给她带的,刚开始的几个星期,阿红凭着电视,也消磨了不少时光。后来下了几场暴雨,电视信号越来越弱,一直不停地卡顿。阿红看着参差不齐的画面,满是烦躁,直接推倒在地,再也没管。
人有时候会对某样东西产生莫名的执念,阿红就是这样。画面卡顿的不完美的电视,那一瞬间触发了她心底对完美的苛求,此后连碰都不愿意碰。
阿红是大概凌晨一点睡着的,眼睛闭上的一瞬,她恍惚看见用粗纱遮挡的窗上有人影,然而困意袭来,她很快就陷入沉睡。
阿红是被身上炙热的温度和耳边喘着粗气的呼吸声惊醒的。睁开眼睛之前,她以为自己做了噩梦。可是,在凄冷夜光下,眼前的景象让她更愿意自己只是做噩梦。
一个面色赤红的陌生男子在她身上压着,她感觉身体的每一个感官都被无限地放大。她想叫,可是发现自己因为恐惧根本叫不出声,她身上的男子毫无反应,仍然持续着他的动作。她也想挣开,可是久被病痛和药剂侵蚀的身体,根本无法给予她抗衡的力气。
她就这样睁着眼睛,绝望地等着结束。眼泪顺着她的眼角一直淌,在黑色睫毛掩盖下的眼珠,血红。
这样的姿态一直持续着,持续到那个陌生男子面无表情地离开,持续到第二天清晨,最终被一声鸟鸣叫醒。
阿红本来以为自己会崩溃,身上传来的感觉让她一度想到自杀。可是她又不想,不想这样肮脏的去另外一个世界。
她不断地用水洗着自己的身体,可是总感觉有东西怎么洗也洗不掉,这感觉让她想疯。
她不是没有恨,但更多地是对于这样有瑕疵的自己的一种无力。
不完美的人,真是可恨啊!阿红想。
换上干净的衣服,阿红又去了刘阿姨的诊所。每日一次,似乎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
她感觉自己内心有根弦随时会崩掉,和刘阿姨待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感觉会被弱化甚至被隐藏。和其他镇上的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可是阿红不愿意,他们太热情了,热情得不真实。
阿红到达诊所的时候,刘阿姨还在给镇上的人看病。
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在等刘阿姨兑药,外面还有几个人在排队。平时松散随性的村民,在刘阿姨的这儿却格外地安分和守秩序。
看到阿红来了,刘阿姨抬头对她笑了一下,看了看一旁的沙发,意思是让她先坐着。
许是受了昨晚那件事的影响,阿红感觉心里有一块大石头一直压着她,她快喘不过气。这种感觉比爬上陡峭的半山腰更让她恐慌,至少她知道是由于自己身体羸弱的原因,可是昨晚那个陌生男子,她甚至从未见过。
“他今晚还会来吗?他以后还会来吗?我应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怎么办……”
就这样一直想着,时间仿佛过得快了一些。阿红回过神来的时候,刘阿姨已经在给最后一个人看诊。从阿红坐着的这儿看过去,只能看到背面,她却觉得莫名的熟悉。当看诊结束,那个人转过身来,阿红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啊!”
刘阿姨也被吓到,“怎么了阿红?”
那个男子却是一脸迷茫,仿佛从未见过阿红一般。阿红就这样看着,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经过自己,然后走出诊所。
“没有,刚刚突然想起昨晚的一个噩梦。”阿红没说实话,垂在沙发上的手青筋暴露。
“来我看看。”刘阿姨担忧地朝她招手,示意她过来。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刚刚走出去的那个男子松了一口气。
他不想的,他也不想的。
然而刘阿姨这一看,却是发现了阿红没说出口的秘密,可是看着阿红,她并没有多说,叮嘱阿红多休息,很快就将话题转向别处。
不大的诊所里,随即又是一片安宁祥和。
很快又是傍晚,在刘阿姨盛情的邀请下,阿红在诊所里吃了一顿丰富的大餐——一小碗米饭,一盘红烧茄子,还有一小锅南瓜汤。这些东西,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
然而晚饭结束,阿红还是一个人默默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心里特别恐惧,可正是因为恐惧,阿红却越想一探究竟。她已经想清楚,如果今晚那个人来了,她无论如何也有问清楚。
和昨晚的剧情类似,只不过阿红却不是惊醒,为了避免意外,她一直闭着眼睛假寐。终于等那人结束,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将那人反按在床上,“你是谁?”
那个男子没有说话,也不如阿红想象里的反抗。就这样看了阿红良久,然后说道,“你好好的,我会补偿你的。”随即翻身穿好衣服就离开。
阿红在床上跪坐着,感觉什么都理不清,却是更加地好奇了起来,这种好奇甚至淡化了她心中被侵犯的愤怒感。
这样的事情一直继续着,继续到岁月平和地流走着,从初秋到了隆冬。
吃完早饭,阿红继续去到了刘阿姨的诊所。两个人温馨地说了一个下午的话,聊到这个小镇外面的世界,聊到刘阿姨喜欢的毛衣颜色,也聊到阿红的过去。
阿红原来是一个城市里的大学生,只是因为从小父母离异,无人管束,养成了她与常人不同的性格。原本这样也无伤大雅,岁月依旧可以春夏秋冬的流转。可是一个晚上,阿红却在路上被几个混混强暴了。
阿红在那个晚上异常的暴躁,像受了伤的野兽。
阿红的父亲只当她是青春期的叛逆,并不在乎。
阿红的暴躁也只持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依旧如往常。
只有阿红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在大学最后一次体检,阿红被检出有艾滋。身边的同学一个又一个离她越来越远,本来也没有朋友,现在更是无人愿意靠近她。阿红的父亲也不例外。
终于在被隔离的第五天,阿红偷偷地逃跑了。毫无目的,只想重新开始。这个边陲小镇是她最后的落脚地。
她一开始,是迷恋上这里满目的绿。
自从那红色的血液沾染艾滋之后,她对红色,只有一种执念,那就是毁掉。
刘阿姨也是知道她有艾滋的。可是她不怕,对刘阿姨而言,活着也不过是一种慰藉。
这个小镇上的人不知道,阿红不想告诉他们。
他们太热情了,阿红不想失去这种热情。
他们那么善良,怎么可以让他们担惊受怕。
反正只要她离得远远的,不接触,就不会传染了。
刘阿姨又留了阿红吃晚饭,只是当阿红闻着饭菜味道就吐了的时候,刘阿姨终于还是没有再保持沉默,询问阿红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红还是没有说实话,只说自己有一个晚上被强暴了。
刘阿姨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头发,“那这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刘阿姨虽然没有直说,但阿红明白她隐含的意思,有一个患着艾滋病的妈妈,对孩子也不会太好。
但没关系,这个孩子她也没打算留下。
不完美的,有瑕疵的产物,不应该存在。
在刘阿姨的帮助下,阿红的孩子顺利地流掉。本来这件事也应该顺利结束,曾经赠予阿红餐具的那个大婶却找到了阿红。
与一开始的和善不同,从她嘴里吐露出来的,都是骂人的话。
“你这个天煞孤星,如果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灾星啊!灾星!”
那个面色赤红的男子就站在他身后,不发一言。原来健壮的身体因为感染了阿红的艾滋,越来越不成样子。
阿红冷漠地看着,心里却莫名地舒畅了起来。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绝对的善良。
刘阿姨是在阿红没来诊所的第五天发现阿红的死亡的。
在那个半山腰的住处里,阿红平平地躺在床上,脖子上是一道能够辨析出来的粗粗的勒痕。
刘阿姨又轻轻地抚了抚阿红的头发,在床前眼也不眨地看了阿红许久。
被白雪覆盖着的薄薄的快要折断的绿,在一个晚上,被红色的火光完全湮灭。
岁月继续平和地流着,从隆冬到了盛夏。
灰蒙蒙的绿还是没有生机,却成为了岁月那潭平静死水的掩盖物。
死水下面,故事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阿红刚刚来到这个小镇,那个手上布满粗茧的大婶依然相中阿红作为她儿子传宗接代的工具,刘阿姨心中一直想着的“孩子,我是你妈妈啊!”还是没能说出口,阿红最终被善良的大婶用一根绳子结束了生命,那个面色赤红的男子依旧只是默默地看着,看着。
此后,这个小镇再没有真正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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