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错，但这个世界就是容不下我。
文／尹熙真
【1】
从我记事起，周围人看我的眼神里就充满了虚伪的同情，好像我生来就是不幸的。
父亲说我的个性不像妈妈也不像他，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会像我这般冷漠，对父母、老师、大自然没有丝毫的感恩之心。尤其是每次姥姥声泪俱下的给我讲我母亲是如何为了生我而放弃自己的生命时，父亲总是在旁边悄悄的抹着泪儿，我却感受不到一丝悲伤。
姥姥总是骂我是冷血的蛇，是偷鸡的白眼狼，是养不出感情的石头。
父亲不喜欢我，在他眼里我只是谋杀了他妻子的罪人。老师和同学们也不喜欢我，小学时老师在班级里给大家放《妈妈再爱我一次》，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哭。于是每次在厕所里捏着报纸奋战的时候，总能听到流言蜚语伴着小便池的哗啦声向下倾泻。
“听说姜军他妈死的时候他都没哭”“你知道五班的那个姜军吗？离他远点儿，我那次听老师们讨论说他好像是神经病”“喂，听说了吗？五班的姜军是蛇变的，还杀过人。”
这时我会三两下揉揉报纸，擦干净屁股后突然推开门大声的喊叫，吓的外面的人裤子都来不及提就往外跑，偶尔还有被地上的尿水绊倒的。他们夸张的在地上爬，嘴里还叫嚷着“救命啊，救命啊，别杀我。”
我就在站在原地哈哈的大笑着，等着教导主任过来提我的耳朵。
在第三次被劝退后，我父亲狠狠的打了我一顿。那时候我才知道古人是多么的有智慧，居然能写出皮开肉绽、屁股开花这么写实的成语。此次暴打导致我整整半个月都只趴在自己的小床上望着地上偶尔经过的昆虫发呆。
父亲说希望我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我不认识母亲，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哭泣？电视里的都是假的，是黑匣子里演员演出来的故事，哭的人才是傻子呢！我突然对妈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如果她没有在“保大保小”的问题上出错，我也不至于到人世间遭受这样的待遇。
初中我父亲把我调到了他任职的学校上学，“男儿流血不流泪”的价值观和郑伊健古惑仔的电影一夜春风般吹在了校园的各个角落。我突然又因为怎么挨打都不会流泪而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没人在意小学时候的那些流言了，我还莫名的多了一群拥护我的小弟。
有一天在家里吃着饭，我父亲盯了我好久，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我看起来特别眼熟。
“爸，我是你亲儿子，你看我不眼熟才奇怪呢。”
“可你真的越长越像我跟你妈年轻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了。”
姥姥饭碗一摔，“你个小兔崽子，你在怀疑我的小然给你戴了绿帽子吗？”说罢，老人家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就开始哭，“哎呀我的小然啊，你的命好苦，为了给他生孩子没了命，他居然还怀疑你。”
父亲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赶紧红着脸上前拉扯，急忙解释道，“妈，妈，你别这样。我不是那个意思。您这样会让街坊邻居误会的。”
好不容易哄好之后，大家刚要重新吃饭。父亲又念叨了一句，“可是真的像啊。”
随着姥姥震天响的哀嚎，我的初中时代，结束了。
【2】
姥姥永远的沉睡在了高二那年的盛夏，家里再没有了熟悉的身影、温暖的饭菜和无休止的咒骂。在葬礼上，爸爸站在我旁边说，“你姥姥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她经常骂你，但她是真的爱你。”
“我知道，我去上学了。”我望了一眼姥姥的遗照，遗照里的姥姥瞪着眼一脸吃惊，好像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怎么走了一样。想起小时候跟姥姥在公园玩，一只狗冲过来要咬我，姥姥一把把我抱起，抬起小脚对着疯狗就是一脚，嘴里还念叨着，敢咬我大孙儿，我看你是嫌狗命活久了。姥姥当时拎着我掐着腰骂狗的神情活灵活现的浮现在了我的脑海，让我不自觉笑出了声。
可能是我的笑容让父亲和其他来悼念的亲人们会错了意，他迎头给了我一巴掌，对着我的膝盖狠狠踹了一脚，扑通，我结结实实的跪在了地上。
“你…”父亲的嘴唇和打我的右手不住的颤抖着，他用左手死死的捂住心脏，两行眼泪竟顺着他的脸漱的流淌下来。“你姥姥尸骨未寒，你居然笑的出来。我到底是养了一个什么怪物啊！”父亲痛心疾首的不住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叔姨们没人来扶我，只是站在爸爸的背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我站起身，扯动嘴角活动了一下火辣辣的左脸，拍了拍身上的灰。“姥姥这个年纪也是寿终正寝，在沉睡中没有痛苦的离世有什么不好。”
“滚，你给我滚。”我的解释让父亲的情绪更激动了，只见他涨的通红的脖子上青筋根根可见，“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给我滚！”
几个街坊看不下去了，在我说话之前拉着我到了外面。“我说小军啊，你这孩子做人孝顺不孝顺李叔不说，但是人要懂得感恩。你姥姥死了你不哭反笑是什么意思？你看你吧你爸气的！”
几个街坊唠唠叨叨的给我讲着大道理，我原本很想给她们讲我脑海中姥姥的事情。但最后还是作罢了，他们不关心我为什么笑，他们只是喜欢教训人。
姥姥走后，我跟父亲的关系很僵。经常几个月都说不上一句话。虽然我的个性在其他人眼中很奇怪的，但值得庆幸的是正因为我对什么都没有感情，所以学习一直很好。我尤其喜欢数学，1就是1，2就是2，一切都有明确的答案。没有那个数字会在意别人的眼光，除非他算错了。
父亲的白发越来越多，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我很想劝劝他，但我又不能要求他像我一样理智。05年的时候，我考上了离家很远的一所重点大学，没有丝毫留恋的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走的那天，父亲来送车站送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蓄起了胡子。
“爸，你刮刮胡子，你这样怎么给学生上课啊。”
父亲不看我，低着头缓缓说了句，“军，如果爸死了，你会想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情没发生谁都无法说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家里银行卡、存折都在姥姥屋床头的那个抽屉的最底层，密码是你妈的生日。”父亲苦笑了一声继续说到，“你一定不知道你妈的生日吧？是64年8月15日，密码是640815，记住了吗？”
“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只能顺从的点了点头。
父亲拍了拍我的背，转身走了。我突然反应过来，父亲比母亲大四岁，今年才45而已，但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的老。我转身蹬上了车，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3】
父亲死了。电话里的人说父亲患上了很严重的抑郁症，在我上大学前就跟学校办理了退职手续了。电话里的人叫我节哀，我挂掉电话，心里默默想着，父亲的情感真的太多了，总是很容易流眼泪。看到母亲的照片要哭，衣服要哭，连别人偶尔提到母亲的名字他也要哭。姥姥走了之后也是，他时不时就要到姥姥的房间抱着姥姥的照片哭一场。就连小时候他打了我，晚上都会趁我睡着时悄悄摸着我的伤口哭。他一定是因为这样才患上抑郁症的吧。
我跟学校请了假，到家的时候叔伯们已经摆好了灵堂。叔伯们看到了我，表现的非常不友好。
“你回来干什么？”大伯红着眼质问我，好像我是杀我父亲的凶手一样。
“参加我爸的葬礼。”我回答到。
“你走，这里不欢迎你。”大伯激动的说。这时候婶婶走过来拉开大伯后，轻轻的对我说，“拜拜吧，晚上你别来守灵了，你叔伯几个感情好，我怕他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谁知道他是谁家的野种，我们老姜家世世代代没出过这种畜生。”我听到了三叔的声音。
我知道，那个畜生指的是我。我也知道，现在只要我跪在，痛哭一场，告诉大家我是多么的痛苦、后悔、愧疚。然后给我父亲磕头磕到头破血流，他们就一定会原谅我。
我使劲儿挤了挤眼，一点儿想哭的情绪都没有。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想哭的情绪是什么样的。婶婶期盼的看着我，希望我能挤出那么一星半点儿的眼泪来。可惜，什么都没有。
就在那一天，在父亲的遗体前，我终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我回到家，望着冷冷清清的家中。从胃里升起了一股不易察觉的哀伤。我承认我很难过，但我可能天生就是没有眼泪的人，怎么办呢？我也想哭，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哭。
我走到盥洗室，对着镜子向下扯着嘴角，希望自己能露出一点儿悲伤的表情。但我的脸好像一副早已定型的面具，不管怎么拉扯，都还是那副表情。
这时候家里进来了一个衣着考究的陌生男子，“你是姜军吧？我是你爸爸妈妈的朋友。”
我假装若无其事的站起身，请他坐在沙发上，问他有什么事儿。
“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局促的搓着手，“你知道…人年轻的时候都会犯错…刚开始我也不知道…是你爸找到我跟我说我才知道…”
“您有话直说就可以了。”我很不喜欢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其实我才是你亲生父亲。”男子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到。
“哈哈哈哈哈，”我大笑了起来，男子被我笑的有点儿懵。“您别说笑了，我爸是姜致知，哪有这么胡乱认儿子了。”
男子默不作声，拿出了一份DNA检验报告。你父亲跟我说，你初中开始长的越来越不像他。那次你生病抽血检查，是B型血。但是他跟你妈妈都是O型…
“那又怎么样，这能说明什么？”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这么强烈的情绪。
“你爸爸希望我能照顾你…”男子试图来拉我的胳膊，我粗鲁的躲开了。
“请你出去，我只有一个爸爸，他叫姜致知。他是个明知道自己儿子不是亲生的还仍然愿意爱他、宠他、教他道理。不管他多么冷漠都不曾放弃他的好父亲。”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愚蠢的男人，为了我这个不是亲生的儿子终生未娶，一辈子爱着那个冒着生命危险生下别人孩子的母亲…最后自己郁郁寡欢而去…这不公平。
一滴咸咸的液体流到了我嘴里，我居然，流泪了。
“你会哭？”男子被我的眼泪震惊了，“我看过DNA检测报告，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但是我们家遗传基因有问题，情绪会被阻断…”
“就算你从生理上你是我的父亲，但养育了我二十年的不是你。所以我不像你，我像姜致知。你在我爸发现我不是亲生的之前就知道这件事儿对不对？但你还是冷漠的逃避了。你走吧，我们拥有一样的基因，我知道你不会对我有什么感情的，别装了。”
男子的脸色黑了下来，但还是不温不火的出了门。
【4】
我叫姜军，是一个很多愁善感的男人，像我爸。
大家都说，我能体验到喜怒哀乐是一个奇迹。
但我知道，创造奇迹的不是我。是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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