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他得了一场重病。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动不动就想小便,也不知道小腿上为什么会长出无数红色疹块,更不清楚白血球和血小板减少的后果到底有多严重。
梅雨降落在天井,煤炉上的药锅飘散出苦腥味,身子底下的藤条躺椅咯吱乱响。
许多个早晨,他的父亲用自行车驮着他,去看老中医。而他的很多同学则背着书包,和他相向而去。
他休学了半年,变得孤独且自卑起来——多数的时间,他都躺在病榻上。目之所及的风景,只有自家的天井、家门口的一条河以及河岸边的水泥厂。
孩子的天性是活泼的,多动的。而他被医生嘱咐要静养,不能吃盐。
其他孩子在街头发散各自过剩的时间和活力,他只能在远处当旁观者。
这半年他没沾一粒盐,好几次他掂了筷子在盐罐边上犹豫徘徊,但他记得医生的警告——同街的另一个男孩也得了同样的病,因为没忍住嘴,老偷拿筷子在盐罐里沾盐吃,死了。
疾病扼制了一个孩子旺盛的生命力,隔断了他与同龄人的交集,他在与孤独和自卑的相处中,度过了压抑的少年时期。
当一群小同学在老师的安排下登门慰问病号时,他躲在门后不肯出来,因为疾病和特殊化使他羞于面对他们。
他不能去学校上学,这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自卑和失落感,于是他经常梦见学校、教室、操场和同学们。
正是因为时刻充满对死亡的恐惧,九岁的他变得比同龄人多思、敏感。这段病中经历,也最终成了他未来写作中的一个影子。
这成了他的一块根据地、一个出发点。以至于多年后,当他动笔时,一个孤苦伶仃的少年形象就会不由自主地在脑中涌现。
他从报纸和书籍里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个朋友,阅读变成打发时间最重要的方式。
他就是当代著名作家,苏童。
苏童原名叫童忠贵,但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容易让人跟地主和富农产生联想的名字。
从中学开始,他给自己设想了很多名字。后来机缘巧合,他摆脱这个不喜欢的名字居然是因为写作,写作起一个笔名是顺理成章的。
于是,他把故乡苏州和自己的姓氏组合,就有了苏童。苏童得意于这个笔名,甚至迷信其“命与名随”。
读书多了手痒,就开始写,从写诗到开始模仿当时流行的农村小说写作。
写好了,便像放飞鸽一样投给某报纸,然后每天翻阅那报纸,煎熬半个月,却总不见影子。
上高中时,苏童开始尝试写作。到了1983年上大学,逐渐有小说和诗歌发表。但他一直认为,1984年他写了短篇《桑园留念》以后,才真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写作才真正开始。
苏童的大学时期,恰逢文学的梦幻时代,给了苏童释放的平台。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班里四五十人,就有四十个学生写诗,那是一个群体性的文学时代。
他还记得,有一个同学,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表了散文,于是,这个同学就成了全校学生羡慕、赶超的对象。
苏童也不例外。他一边阅读,一边疯狂地写作。
然而,他所投出的稿件,经常让他当众难堪。
后来,为了不被本系的同学耻笑,苏童将创作的地方由中文系搬到了体育系。
因为体育系的自习教室人很少,他们又都是那种五大三粗的,没有人会去搞创作,所以他可以更加静心地去创作。
两年过去了,就在苏童快要放弃时,他收到来自南京《青春》杂志社的一封薄薄的信,说他的《第八个是铜像》决定留用,并没说一定发表,但这已经让他兴奋不已。
之后苏童又在同年发表了两篇小说、七篇诗歌,虽然依然会收到退稿,但这些早期的成名作也足以让他在同学中抬起头来。
苏童相信,是这个笔名给他带来了好运。自从用了这个笔名,便一稿中的,不再像之前那样被频繁退稿了。
1989年,是苏童文学生涯的分野。
苏童自述,在这之前的六年时间里,他的小说基本没有刻画过人物,甚至连传统意义上的故事都不算,被业界划到了先锋派,而且还成了其中的代表作家。
他开玩笑说,先锋派就是写一些大家看不懂的东西。
他回忆,那时的文学是一条独木桥,千军万马等着过,好在热爱,所以坚持。但坚持也不一定能胜利,还得看机缘。
苏童的机缘就是1989年创作的《妻妾成群》。
1989年国庆节前夕,苏童母亲被检查出患了癌症。母亲动手术后的某天,苏童在去医院的路上顺便拐进邮局,买了一本刚出版的《收获》杂志,上面登载了后来给他带来好运的《妻妾成群》。
这是他想了很多年的一个构思,决定创作的初衷就是想好好写几个人物、讲一个故事,一个旧中国多妻制背景下的故事,但他更感兴趣的是男人与女人、人与人、人与命运的关系。
这部小说发表后带来的影响是苏童始料未及的,他有点搞不清这个发霉的、泛黄的、莫名其妙的中国式的老故事会受到读者如此多的青睐——世界各地的读者通过一部传呼电话找到他,问询了千奇百怪的问题。
相比苏童关注的人与人的关系,读者会更好奇这是怎样的作家能把女性形象和女性关系描绘得这么细腻,甚至有读者向他请教恋爱经验。
面对文学爱好者的追捧和媒体的追逐,苏童有些无所适从,他自述:“在许多场合,我像葛朗台清点匣子里的金币一样清点嘴里的语言,让很多人领教了沉默的厉害,有时一个沉默的人去访问另一个性喜沉默的朋友,其场面会像一部三十年代的默片电影。”
苏童坦言《妻妾成群》让二十多岁的他在那个时期尝到了虚荣的满足。张艺谋是第三个联系苏童想要把这部中篇小说拍成影视作品的导演,最后只有他成功了。
随着名气的到来,苏童受到刺激,以前认为写故事很土的他想在这个方向上继续写下去,会想还有什么关于女人的故事都可以拿出来写。
他曾坦言,刚走上文学之路时,支撑他的热情的,仅是为了发表。一个作家未来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文学创作中,神圣、严肃的一面又是什么?苏童并没有思考过。
先锋一如既往,是苏童十多年前的豪言壮语,如今的苏童已不喊任何口号了,有的恐怕只是作品本身。
苏童说,写作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即便你完成了一部自己还比较满意的作品,也会发现终点无人在等待。你注定就是一个人在行走。这就是作家的最终归宿。
以一种俯瞰或者窥探的视角来看苏童的故事,能看到几个女人躲在弄堂角落里蜚短流长,能看到一对男人和女人的汹涌情欲,能看到一群少年之间突然爆发的打斗,能看到一个病人对亡人发出的饮泣。
枫杨树和香椿树街,永远是泥泞不堪的,“狭窄、肮脏、有着坑坑洼洼的麻石路面”;河是永远“泛着锈红色,水面浮着垃圾和油渍”,“河上飘来的是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间或还飘流而下男人或女人肿胀的尸体”。
在这幅生活的背景框里,人事物几乎没有任何鲜亮、温和的诗意,其中充满破烂、罪恶、肮脏和丑陋甚至残暴的故事,正是这个独异的生存环境的产物,显出人性的粗俗和灵魂的扭曲。
在这片弥漫梅雨的世界,苏童从容优雅地讲述着这些故事,眼神里却时而惘然。
仿佛他还是多年前,那个背着书包滚着铁箍在街上跑过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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