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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深处有一条老巷。不算什么繁华地段，却比平常巷子热闹不少。巷道人来人往，相继的板车，吆喝着和过路人攀谈，爽朗的笑声常常惊得流浪猫一头扎进路边的小摊里，接踵的自行车，仿佛跳动着轻快的舞步，车辙一圈圈轧过铺满银杏叶的小路，那清脆的声响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一路的葱蒜、噼噼啪啪的煎油生，勾着途径的味蕾。
而我的花店，就挤在这个仿佛永远不会沉睡的巷子里。
照理来说，在这样一个大半都是老人的巷子里，开花店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但凭借着生意人敏锐的直觉，我毅然从遍地花店的大城市搬来了这里，装修完全复刻大城市流行的欧式风格，艺术画、吊灯、壁灯，华丽的装饰，精美的造型，花束色彩的融合，以达到奢华富丽的效果——我的大客户当然不会是这里的常驻民，而是那些远道而来，又匆匆离开的年轻人。
一般情况下，我没办法与哪个顾客相熟，毕竟都是一些挥之即去、从不久留的人。
然而，半年之久，倒还真有一家年轻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买花，时间不定，买的花也很杂，不懂花行，不像是爱花，反倒像是迎合家中长辈的喜好。
我觉得稀奇，常常同他们攀谈，一来二去，竟也渐渐相熟。
那家人自从得知家中母亲患了老年痴呆，便急匆匆赶回来。这一回，就是半年。这半年来，他们常常关顾，最常来的，是一个女人，女人也是在外做生意的，因此我们聊得最是投机。
女人刚来那会儿，脸上常常是化不开的忧虑，聊话时也心不在焉，谈及母亲，语调总是缓慢而忧伤，因此我也不多问，只道老人家是患病在家。
说起来，我对这老年痴呆倒是有所了解。其实准确来说，应当是叫阿尔兹海默症，这病事实上病因不明，通常记性不好，认知也有障碍，的确棘手，我心中也不免升出些许复杂的情绪来。
然而不久，女人虽照常来买花，精神状态却好了不少，谈吐气质也有了风范。我料想是老人家病情好转，便趁机问起此事。
出乎意料地，女人紧紧皱眉，好半晌没有说话。我不明所以，急忙打圆场。女人反倒笑了，“没事，我只是觉得奇怪。”
“奇怪？”
“是，母亲虽说诊出那种病来，可我们回来这么久，丝毫没有发现那类的症状。”女人又沉默了，她的眼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但很快扯出一抹笑来，“我们起初以为是早期症状不明显，后来，问过这里的医生，也查过一些资料，还是觉得不对，我们就商量着，带母亲去大医院再仔细检查一下。”
“怎么说？”
“做了脑电图，的确是阿尔兹海默症没错。”
见状，我适时接话，“现在的大医院也不见得有多权威呢。”
女人低头笑笑，随手拣了几束花，付完钱就没有再说话。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们大概还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天气渐凉，寒意悄然来袭，天空变得阴沉而灰暗，阳光也苍白而无力，仿佛冬天的帷幕就要拉开。
女人照常来，只是神情越发自如，时时面容带笑，全然没了那副担忧的模样，似乎觉得无关紧要，她来花店买花也只是闲来无事，也常常问我一些花的品种，花的行情，有时好奇一些花语。
我问她康乃馨的花语，她不假思索，虽然不知具体，但康乃馨好歹是母亲花，这也算是耳熟能详的。于是我追问她知不知道中国的母亲花是什么，女人很快摇头，我坚持让她仔细想想，她了无兴趣，寻个借口跳过了这个话题。
她很少谈她的母亲，少有几次也是扬眉说着她是如何放弃她在外面的事业，甘心回来照顾母亲的。我猜想她此刻应当是希望别人夸赞她，于是我顺着她的意思，毫不吝啬地赞她是当今年轻人的典范。她连连推脱，却常常笑得开怀。
于是女人又顺理成章地提到自己的事业是多么蒸蒸日上。
她提到自己的丈夫，“等年后，我就要跟我丈夫回去了。”
我自然是连道“恭喜”，祝福他们。
于是我想，他们在这里留不了太久了。
所以当我看到女人失魂落魄，宛若行尸走肉般挪到我店门口时，我是大为震惊的。
我没有主动问起，只是静静地给她倒了杯水，看着她，等她说话。
女人的眼睛红肿，像是哭了很久很久，可那神情又不像是在哪受了委屈，我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得心口堵塞。
很快，女人开口了，她的声音嘶哑，仿佛困兽的低吟。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以为只是医院的误判，怎么可能呢……她认得所有人，记得所有的事情，我的生日她清清楚楚，我喜欢的东西她第一时间拿给我，她记得我的习惯，记得我的说过的话，也记得我送给她的礼物……怎么会呢……怎么会……”女人突然埋下身子，掩面痛苦起来。
我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她却突然不受控制般抓住我的手，低头喃喃。
“……她唯独忘了她自己。”
这句话像是重锤，每个字都狠狠地砸在我脑子里，砸得七荤八素，我也终于承受不住这千百斤，被女人扯着，拽着，顺着力道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我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耳边是女人不住的低喃。
“我们今天收拾好了行李，天气冷了想给她梳个头发，裹个头巾，但是她突然指着镜子上那个人问，她是谁，我们说那是她自己，她却说不是，我们同她分辩，她突然情绪失常……我从没有想过……那是母亲第一次这么激动……”
我不记得是怎么送女人回去的，只记得我在送她回来的小巷里浑浑噩噩地走着，小巷里张灯结彩，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似乎在我灵魂深处炸开，又悄无声息褪去。
我忽然唾弃起自己来。
可我做的不就是这行生意吗？既然决定赚这份钱，免不了要遭这份罪。
后来，女人很少来，我只偶尔听说，女人一口气把他们家的镜子全砸了，碎片被处理干净，丢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但日子只能照常过，我刻意忽略女人家的动向，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按照计划年后离开这里。
后来很久，久到他们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渐渐模糊时，他们出现了。
是的，他们。
老人家看着六十来岁，脸上皮肤已有些松弛，布满了褶皱，头发斑白，但干劲舒畅，她的眼睛盛满了年岁带来的浑沌，步履有些蹒跚，但气质温润柔和。
我看着这个我曾在无数个日夜挂心的老人家，一时间百感交集。
“老人家，买花吗？”
老人缓缓抬头看我，嘴唇翕动，似乎在组织语言，好半晌，才蹦出几个字，“花，好看。”
我笑了，“是，都是今早刚到的，新鲜。”
老人看我笑，也忍不住弯眉。
我便又问了一次，“老人家，喜欢哪束花呀？”
老人家依旧不说话，自顾自地笑，女人和丈夫静静地搀扶着她，也不催促。
老人嘴里喃喃几句，我听不清，便凑近些，老人这时反而不说话了。
我轻笑着从柜台取出一束花，轻轻放在老人掌心，“老人家，您看，这花，衬您。”
我递出了一束萱草花，也圆满了巷陌花店的整个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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