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被星星拯救了的天空下,依然充斥着没有得到救赎的卑微。有如一粒粒种子的命运,卑微是可想而知的。它的发芽,它的开花展叶,它的凋零,都被时间和大地抹去,它的存在它的消失也无人知晓无人问津。而你,我,他不也这样吗?把“人”从“人群”“人们”中取出来,山上的邻居就是沧海一粟,谁晓得她此刻的存在,她此刻正身在何方?作为邻居,甚至我也无从得知,因为这种“消失”的时间过于长。然而细想起来从自己的意识里已经“消失”的人也有很多了。或许在“空心村”这样的概念被人熟知而淡忘后,“消失”一词会狠狠地取代一个又一个真实的村庄。
可不!卑微的种子的存在是尚有证据可循的,而我那卑微的邻居的存在似乎过于苍白,证据确凿,但谁愿意一寻究竟呢,时间久远吗?似乎只等一切消尽就可以说她从无到无终于没有存在过,那时再无证据可循。而“那时”在转眼间已经是此时此刻了,现实摆在了我的眼前,她从自己的故乡淡去后又已经从我的故乡淡去了,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连她的“淡去”也已不留痕迹。
而在现实中,“她”只是从“她们”中取出来的一个汉字,这个汉字却代表了许多的“她”,她只是许多“她”中的一员或一粒罢了。
她从何处嫁到我的村庄,我不想再追问了,她自己可能也不甚清楚。当她尚未成年,还没有对自己出生的地方有所掌握时,她已经走上了婚姻之路,来到了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我的村庄。至此,她甚至也没有留下“故乡”这样的概念。那就让她认识我的村庄我的左邻右舍,并在这里落地生根吧!然而卑微至此,何来“认识”呢?只是自然而然凭天由命罢了。
一粒种子被风裹挟,把它带往自己原本不确定的方向,但它终究是落地发芽,开花有果了,然而人的命运却不一样。她的命运有时甚至抵不过一粒种子的命运,她的卑微不需要被风挟持,她从来没有向往远方也从来没有“确定要去的地方”这样的意识。半字不识,这就是她的前定。
年龄尚小,她在我的村庄也可以较为适应地过活吧?这似是种子般的希望,然而希望也仅限于这“较为适应地过活”了。在不久的将来,她育有两子,两子如她,胆小寡言。一子结巴,一子瘦弱。山上的风可以沉默一子,可以带走另一子。这两子又加重了她的负担,而希望的渺茫还在于她年轻的丈夫——我们的好邻居不幸早逝。
接下来的现实是这样的,一个少妇带有两个幼童,二加一竟然要小于三了!三个人在一起不是更有希望更有力量,而是比一个人时更卑微更难于看到前方的路了。但在普遍辛勤劳动的日子里,她也算硬抗过去了,她的不起眼的生活一直维持在那个即将崩溃的边缘上,直等着两个孩子渐渐长大。
毕竟呀,早早地没了丈夫,她又是那么“少不更事”,她在我的村庄我的左邻右舍的界定中还是会回到“外来人”这样的概念下,新的村庄新的家庭并未真正接纳她,她的命运仍然是一根草的命运,仍然抵不过一粒种子的命运。可不,紧接着她又被迫从婆家改嫁到另一个村庄的另一个山头。至此,她便杳无音信了。到今天,她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村庄,我的村庄依然持续着它不变的昼夜轮回。
没有了父母的身影,家怎会是家呢,只不过是一个个空壳而已。从此,两个孩子无依无靠,终于有一天也远走他乡,此刻他们应该在异省的某个厂房里充当不太灵活的“机器人”吧,在那里日复一日不停地转动着他们单薄的生命的齿轮。
这样一家四口——我的邻居的消失是普遍的一例,他们只是更多“他们”中的一部分。证据是有的,我的村庄人少了,但他们曾经的“家”还堆在那里——与其称为家,不如说那是一堆堆废弃的瓦砾、土块、烂木头,“家”的概念因人的消失而早已崩塌。
几年之后的今天,如果再去那里,邻居曾经的小院长满了野草,里面鸟兽飞虫异常热闹,房后的“果园”里也是空前的丰盛,无人采摘的果实正自生自烂。当我进入“果园”,另一种声音的世界立马复活了,成群的蜜蜂在偷取邻居的果实呢,都在自由自在地偷取,它们成了我的新邻居。
如果有一天另有外乡人从那里经过,会不会有这样的疑问:这一家是不是被大自然吃掉了?毕竟,那里大自然的气息过于强大。
现实中,更多的房屋正在成为空空的废弃物,更多的邻居正在加入“他们”一列,更强的自然之力也正重塑着我的村庄。我接二连三地失去着我的好邻里,他们的消失也正是我的村庄的消失。对于这巨大的变故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无非是拾起他们的故事或事故,与不可抗的“消失”做无畏的最后的对抗。
毕竟,如果保住了“消失”一词的生命,让它时刻呈现,也等于留住了他们最后的背影,也等于给即将消失的村庄一个在未来可以回头一望的念想。我愿意继续执笔留痕:把无限的卑微给他们,把卑微的无限也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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