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君生日,进城与朋友们聚餐。很久没有进城了,走在路上发现一切都是全新的面貌,又多了许多人,许多店,竟然还开了麦当劳。朋友说:“现在出门买菜都成负担了,一看到满街的人就头皮发麻。”暑假来临,大理又进入了旅游旺季,在摩肩接踵的人海里游弋,需要屏住呼吸,关于这样的生活我有许多经验。
小时候,家里只有半爿泥砖房,还是爷爷手里的产业,另外一半屋里住着奶奶和小叔。
三岁前,我跟父母睡,三岁以后有了弟弟,我被分配去跟奶奶睡。奶奶那时已经守寡,困窘无助的生活让她变成了一个失去耐心的老太太。与她同睡需要遵守多项纪律,比如要先于她上床,而不是等她睡了以后再去吵醒她;睡前不能多喝水,起夜尿尿也会吵醒她,尿床当然更是死罪;夜里睡觉不能乱动乱踹,没盖好被子着凉的话责任自负,最好连身都不要翻。犯规的话轻则责骂,重则脚踹。所以,每晚一上床我就必须变成一个存在感无限接近于零的木头娃娃,在等待瞌睡降临的睡前时光,没有摇篮曲,没有童话故事,只能呆呆地看着头顶的深蓝色粗布纹帐,那是永远也不会有星星的夜幕,无味而漫长。
六岁那年我开始上学。二姨家孩子多,夫妻俩都要上班照顾不过来,就把两个放到我家来寄养,于是我们家便有了四个像手机信号一样肩挨肩高的小孩。爸妈不得不把放杂物的阁楼收拾出来,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辽阔大床,安置下我们表兄妹四人。我、弟弟、表哥、表妹,四个人,一张床,一张被,睡了好几年。四个孩子一床戏,三天两头为争地盘抢被子吵闹不休,表妹又爱哭,经常惊动我爸妈上来主持公道。爸妈没有奶奶那么多规矩,但是也不会去分辨孩子间的是非对错,他们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再发出任何声音,即刻睡觉,违者必揍。在我那时的认知里,沉默即是终极的正确,应该得到世上所有的奖赏,起码不会挨打。
表妹在我家住了两年后被二姨接走了,我和表哥上了五年级就到镇上去寄宿了,结束了大被同眠的无知童年,到了学校也并没有宽松多少。学校的宿舍不到十平米的面积,中间窄窄的过道牵了两条铁丝用来晾毛巾,两边刚好嵌下四张窄窄的上下铺,每个铺位睡两人,一间房就是16个人。上高中的时候我运气极好地占到了一个单独的铺位,没睡两天就让给了一个同学。那个同学身材之巨远超同龄人,由于占地面积太大,仅同床两天被她的床伴宣告驱逐。因为这次“让铺”之德,那位大块头同学感激了我足有两年。现在想来经常觉得不可思议,人竟然那样多,多到单独享有一个铺位也奢侈。在那样的环境里,如果跟某个舍友闹了矛盾,不啻于自缚手脚,要想尽办法不要碰到对方。尤其是早晚洗漱时间,大家都低着脑袋缩着手脚,尽量地减少个人占地空间,一个激烈的转身搞不好就吻上了舍友的脸或者撞上人家的肩。大概是因为这个,我中学时代的舍友们的深厚感情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也算是一大收获。
学生时代基本上每年寒暑假都是在二姨家过的。二姨家住的是单位分的房子,两个房间带一个厨房,自建的一间浴室,没有厕所。其中一间卧房是二姨和姨父的卧室,另一间给我们五个孩子睡,床当然不够,就在地上打地铺,两张席子一拼,倒地就睡。夏天太热,房门彻夜敞着通风,只把纱门关上防蚊子,夜里月光透过纱门洒进来,个个伏在斑驳的月影没有声息,横七竖八像无人收敛的战场遗尸。到了早上,太阳也穿过纱门送进阳气来,少年们纷纷复活,原地蹦起,开始编造夜里谁磨牙了,谁放屁了,谁流涎水了,谁说梦话了,然后欢快地打起架或者打起牌来。
后来全家搬到了市区,买了房子,村里有亲戚来城里办事,或者是姨妈们回家探亲都到我家落脚,因为舍不得花钱去住旅馆,夜里就在阳台上、客厅里的沙发上凑合。尤其是春节的时候,奶奶要跟我们过年,叔叔和舅舅的孩子寄养在我家,到了晚上,每个房间每张床都挤满了人,长长短短的沙发上也都横着人。弟弟不常在家,偶尔深夜回来会吓一跳,屋里到处都是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半夜起来上个厕所,听到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呼吸声匆忙地此起彼伏,像置身山谷之间听松涛,十面埋伏。
我习惯在这种拥挤的环境里生长,与每一个人头脸相对,触手可及,脚绊脚,背对背,自觉地长成一副集体生活所需的性格模样,不给别人添麻烦,遇到矛盾不高声理论,忍耐,信奉“沉默而没有异动应当得到奖赏”。后来工作了大多数时间也是住公司宿舍,想不到要出去租房独居,不觉得人必须有自己的物理空间。现在想起来,依旧为自己那时的麻木震惊。虽然公司的宿舍比起当年学校的条件要好得多,不再那么挤,还有了客厅、厨房、阳台等生活空间,但是没有感情牵连只有利益相关的成年人住在一起,总是会有各种琐碎的不悦。比如长年神经衰弱的我会经常被舍友的小动作从梦中吵醒,我在炒菜时放的辣椒太多会把舍友呛到直咳嗽,电视机只有一台,舍友要看超女,我就无法看连续剧。
获益于多年群居生活的锻炼,我对这种拥挤的生活无奈感与耐受能力成正比。我不喜欢这种人海里挣扎的生活,生病不去医院,为免排队买票所以不回家过年,等到饭堂人去室空的时候才去打饭,逼不得已要去投身人海时就全当自己已经死了,遣一具躯体去赴会而已,只要一入人海就会变得比谁都更能忍耐。比如堵车、排队买票、飞机晚点这些情况下,我永远是最安心的一个。作为长时间等待所需耐力的储备,将所有感官调整进入休眠状态,呼吸也调整至最低缓的频率,像童年瞪着蚊帐等睡眠一样,安定,澄明,只等天明那一刻的唤醒。
最后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广告公司,公司人太少,没有饭堂也没有宿舍,我终于开始真正的独居生活,租了个一居室,布置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每天给自己煮三餐。夜里躺在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的房间里,感觉自己像泡在水里的风干的种子,慢慢地泡开了,发大了,不再坚硬干瘪,变成前所未有的柔软的充满弹性的随时准备发出新芽来的生命体。那时,我才觉得自己真正“长大”成人。
再回过头来看,在这个拥挤的世界上,人的存在仿若一只草鱼诞下的数十万颗鱼卵之中的一颗,其使命不过是性成熟以后像母体那样接着产卵以作为这个物种的延续,我只要顺从、沉默地活着,等待肉身完成使命。
曾经有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规模十分巨大的外资工厂上班,偶尔去车间里张望一眼会感到眩晕,大到望不见尽头的空间里塞满了人,人们穿着同样颜色款式的工作服,忙碌地进行着规定的动作,远看像有序蠕动的密集的虫蚁。我的办公室窗口对着一个窄窄的通道,下班的时候可以看到人群从那里路过,一片蓝色的人流缓缓淌过这个闸口,人群高矮参差,像高低不平的浪,一波又一波,一波又一波,万古不息的江河一样永无尽头。等到人群过完,午休时间已过一半,不一会儿又是回岗上班的人流,像下班离去时那样再缓缓地汇入闸口,一波又一波,一波又一波。
那时候我的工作里有一项是需要审核公司内部是否存在与SA8000标准不符的操作,因此得到了查阅全公司所有人事档案的权限。有空闲的时候,我经常玩一个游戏,在ERP系统里将上万份电子档案按各种关键词进行排序,这样可以知道公司里年纪最大的人是谁,年纪最小的人是谁,学历最高的人有哪些,学历最低的人有哪些,哪个省份的员工最多,哪个省份的员工最少,哪个姓氏的员工最多,哪个姓氏的员工最少,公司有多少个男人,多少个女人,还有多少对夫妻,哪些人是亲戚关系。在这个“游戏”里,我知道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地名、姓氏和人名,最有意思的是,很多人是同名的,很多人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校友,很多人曾经先后在同一个公司工作过,还有很多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他们分布在公司里的各个角落,因为公司太大,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本人很难知道彼此之间“缘分”。想想觉得有趣又唏嘘。
这个工厂只是世界的一个缩影,我在屏幕之外看到他人的聚散离合,冥冥之中还有“人”在掌握着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聚散离合。在这整个的大世界里,每天都有想见的人擦身错过而不自知,有很多心声同频的人分散在各地无法得到共鸣,人海之中每天都有各种不被知道的遗憾,不会发生的良缘,也有着各种不必发生的相遇和终将宣告错误的连接。对于人类来说,所有生死攸关、幸福攸关的大事在造物主手里都是随机的。每当置身人群之中,“我们只是造物主豢养的蝌蚪”的想法就挥之不去。每次想到这里,我就更加觉得,在“活着”这条漫长道路上,万人如海,沉默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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