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唐至德二年八月初六
地点:睢阳校场
距睢阳城破还有九十四天。
睢阳的夏日,处处充斥着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的炽热和干燥。这里一点儿也不像我们扬州。空气里没有那些浓郁的、快要拧出水来的潮湿。我很怀念那种水分浸润皮肤的感觉,正如怀念母亲温润柔软的胸怀。在那里,我可以永远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可能,我只是有些想家了。
今天,是我投奔睢阳的第六十天。两个月前,我不顾爹娘的劝阻,偷偷搭上沿运河北上的粮船,千里迢迢来到睢阳投军。在短短的两个月里,我有幸结识了邵纶哥和萧大哥,还有比我年幼许多的小五、小七兄弟两人。同时,我也经历了之前二十年都不曾遇到过的凶险危难和性命攸关。
这里发生的许多事情,都将会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底,让我永远都难以将其忘怀。我想,若将来的某一天,我能重新回到扬州,我一定会把这些故事讲给爹娘和哥哥弟弟们,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大唐,究竟是如何被拯救的。
比如,五天之前的那个血腥夏夜。
只要一闭上眼睛,我仿佛就能再次看到刀光剑影与血肉横飞。狐狸的魅影、低垂的头颅、狰狞的面孔,还有那双死死扼住喉咙的手……这一切或虚幻或真实的影像,伴随着那曲时隐时现的诡谲箫音,始终是我无法挣脱的恐怖梦魇。
若不是姚县令带着大批辅兵及时赶到,我们几个定然会被兽人杀个全军覆没。后来,辅兵们终于合力制服了奄奄一息的兽人。然后,三个兽人,连同负了伤的邵纶哥、萧大哥、以及小七和赵白豹,一齐被姚县令送往军营进行紧急医治。
兽人赵白虎和薛铁匠,因为失血过多,最终还是死在了去往军营的路上。剩下一只独手的王照邦,则在随军郎中简单包扎之后,被许太守关进了重囚牢里严加看管,准备待其恢复神智之后,再升堂会审。而那个身着白衣的神秘吹箫女子,终究还是逃脱了。
喧闹一时的睢阳城兽人事件,终于就此暂时告一段落。当然,关于这些神秘凶恶的兽人究竟会不会再次卷土重来的问题,没有人知道答案。
赵白豹腿上受了重伤,到军营时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若不是许太守当机立断,连夜派人去城南请来董一白董老先生来为他医治的话,赵白豹怕是这辈子都只能瘫痪在卧榻上了。不过,他的伤终究很重,董老先生说,他今后虽然会行走无碍,但是很可能再难随军作战了。
赵白豹闭着眼睛,双手紧紧地攥着被单,任凭泪水肆意淌过脸颊。
萧大哥肚子上被薛铁匠抓破了一个洞,小七也负了一些皮肉伤。郎中说,只要略加调养,他们两个便不会有大碍。不过,自从眼睁睁看着小五惨死之后,小七的脸上就再也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许太守心细,特意免了他的新兵营训练,安排他去伤兵营帮忙照看伤员。这样,小七就能时常和邵纶哥、萧大哥他们说说话了。他似乎的确不那么悲伤了。可是,我却知道,之前那个总是笑嘻嘻的无畏少年,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至于邵纶哥,他胸前的肋骨被赵白虎踢断了好几根,两只手背当时几乎烂掉。此外,他的左边脸颊上还留下了三条不深不浅的疤痕。不过,大概是托了年幼时跟人打架多而伤势全凭自愈的福吧,他的身体似乎恢复得很快。都说伤筋动骨要一百天,可是,这才不过五天上下,他便能下地活动了。
许太守为了嘉奖我们在这次行动中所表现出的奋不顾身,特意将府库内珍藏多年的几枚老参取出来,用戥子分成两份,请董老先生煎了药给邵纶哥和赵白豹服用。
“这参汤功效不错,就是味道有点像苦萝卜。”邵纶哥的话把整个伤病营全都逗乐了。连日来笼罩在大家脸上的阴霾,终于开始渐渐散去。
至于我自己嘛,我是那天晚上唯一一个没有负伤的人。从伤病营出来后,许太守便传我到太守府去,要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说给他听。
我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述说一遍。每到惊心动魄之处,我还是忍不住感到脊背发凉。张巡张县令也在太守府正堂。他起身、走近,然后一把握住我的肩膀,微笑着说:“在战争中,每个人终究都必须学会成长。”
他的话我深以为然。就在那短短的半个多时辰里,我感觉自己近乎脱胎换骨。
我觉得邵纶哥其实也变了许多。我刚刚认识他时,他的眉宇间总是有那么几分不经意的轻浮,嘴角上也常常玩世不恭地挂着几丝冷笑。可是,那个晚上,当他用暴起青筋的双手死死地扼住赵白虎喉咙的时候,我看到他面色狰狞,几同鬼魅。
他是真的对赵白虎动了杀机!
当我大着胆子,把这个想法告诉张县令时,张县令却摇摇头。他说,邵纶的身体里流淌着尚武的血液,他天生就是一个战士。
他需要的不是成长,而是觉醒。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因为,张县令自己,其实也是一个通过战争觉醒的人。
就在我们和三个兽人决一死战后的第二天早上,当然,也就是小田都尉兵败、杨都尉战死后的第一个清晨,叛军在睢阳北郊大举攻城了。
老都尉田滚紧急集合城内所有睢阳府守军,命令三千多人尽数上城防御。当然,他并没有派遣张巡县令和他麾下的两千真源军登城助战。大家心里都明白老田将军的言下之意:睢阳府军丢掉的面子,就得靠睢阳府军自己再挣回来。
守城战足足从卯初打到辰正,却仍未分出胜负,双方都死伤惨重。
攻城的叛军和守城的唐军你来我往,在城头上反复争夺着每一个垛口。盛夏的烈日当头曝晒,铁刃和鲜血在阳光的直射中灿如红色、白色的花朵。到最后,空气里都已经满是蒸腾的血液和尸臭的味道了。
就在这个时候,张县令忽然勒令城门校尉打开南门。他和大将南霁云带着麾下两千真源军,从南门悄然而出,一路北上迅速迂回至叛军侧翼,然后向他们发起猛烈的攻击。
叛军阵型瞬间被这支奇兵冲垮,尸横遍野。主帅令狐潮也在张文廷等将领的护卫下,仓惶溃逃回营。睢阳唐军终于取得了一次来之不易的大胜。
在张县令凯旋归城的时候,睢阳百姓扶老携幼,箪食壶浆夹道欢迎。我从人群中看到前来迎接张巡的田老将军,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后来,舒彩悄悄对我说,田老将军守卫睢阳已经几十年。不论他自己还是这睢阳城里的男女老少,都已经将他当作睢阳城的保护神来看待。她害怕,田老将军会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从而做出疯狂的举动。
事态的发展果然被舒彩给说中了。就在昨日午后,有几名风尘仆仆的骑士进入睢阳城。之后不久,小田都尉便和他的亲信昭武校尉伍文章率领三千睢阳军全数出城,直奔宁陵、雍丘二县而去。
据当时在太守府里当差的差役说,那几个骑士自称是来自宁陵和雍丘的义军,言说两地如今义军势力崛起,正准备攻打两所县治。他们请田老将军迅速派兵支援,希望唐军能赶在叛军援兵之前到达宁陵和雍丘,以期收复失地,立下功勋。
那差役说,田老将军当时就笑逐颜开,马上答应了骑士的请求。许太守却将信将疑,到最后终于当众跟田老将军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张县令则对那几个骑士反复诘问,甚至建议许太守直接将他们抓起来严刑拷打,逼他们说出真相。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问道。
差役说,后来,田老将军气得须发皆张。他抓起虎符,狠狠地摔在许太守面前的大案上,大声吼叫起来:‘够了!老夫是朝廷任命的睢阳折冲都尉,这几十年来大大小小打过无数的胜仗,用兵的事,还用不着一个县令来教!张巡,别以为只有你们真源军能建功。别忘了,睢阳府兵才是这地界唯一的正编唐军!你能做到的,我能比你做得更好!’
眼看着事情再无转机,许太守面色惨白,摇着头,口中不断地念着“调虎离山”四个字。
张县令呢?他铁青着脸,再也没有多说过一个字。
不论怎样,田老将军还是出兵宁陵了。现在,守卫这座睢阳城的,就只剩下两千真源军和我们这几百个新兵、伤兵了。
若是令狐潮真的没有发兵去救援宁陵、雍丘,而是要准备再次强攻睢阳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
网友评论
这个张县令蛮厉害的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