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起微澜

作者: 周可爱 | 来源:发表于2023-12-18 10:4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于HERE此地。文责自负。】

    等红绿灯的时候,唐玉深吸了一口气。小城的风从对面的水上公园掠过,带着九月酷暑的余温,带着墨绿水藻的腥臭味窜入鼻腔,让唐玉的胸腔泛起一阵恶心。

    她抬头看着道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几只飞鸟扑棱着翅膀飞向逐渐灰暗的天空。

    每次傍晚的时候唐玉的心底就会掠起一阵淡淡的惆怅,结束了白天忙碌的工作,犹如倦鸟般渴望归巢,却有一股不知名的厌倦情绪拉着她逃离。

    因为在最近的两年里,她的丈夫,怎么说呢,身体不大好。

    今天她尤其感到特别累,由于是月初,需要做很多烦琐的准备工作,临近下班的时候她特别害怕领导会突然组织临时会议,忙碌且惶恐地度过了一天,直到车子开到了水上公园的十字路口,心才缓慢落到肚子里。

    绿灯亮了,马路上的车流犹如疏通后的管道,顺畅地流动起来。过了前面的路口,就到了近圣街,那是条拥有悠久历史的老街。追溯到几百年前,那条街住的全是达官贵人,雕梁画壁的古建筑如今已在历史的洪流中被冲刷掉了鲜艳的外皮,露出嶙峋的骨架。

    古街落寞了,老城区被抛弃了,人们纷纷搬到时尚高端的新城区。只剩一些守旧贫穷的原住民还窝在这里。

    唐玉的公婆在近圣街的纺织新村住,原是纺织厂改造分配给员工的宿舍。一九八四年改造的,离现在近40年了。老房子不大,仅有两室一厅刚60平米。好的是,在一楼带了一个相对较宽敞的小院子。

    老夫妻俩住在老房子里,儿子张航结婚的时候凑了首付,在相邻不远的小区又买了一套较新的二手房。

    曾经,这套老房子也承载了家里三代人的美好记忆,婆婆很爱干净,古旧的木家具总被擦拭的明亮温馨,厨房里从早到晚弥漫着食物的香味,除了一日三餐,那双巧手总是能变出各式各样的点心零食。

    还有那被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简直成了孩子的乐园。

    前几年,唐玉经常帮忙打理婆婆的小院子,春天有各色的鲜花,夏天有成熟的瓜果,秋天的雨后,蜗牛在桂花飘香的阔叶边缘漫步,冬天的院子中央总有邻里小朋友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堆起来的雪人。

    如今的小院只残余几棵枯黄的辣椒苗,在干涸的黄泥土里突兀地伫立,四周布满灰黄色的野草。

    自从婆婆诊断出来小脑萎缩无法掌控身体平衡后,强硬了一辈子的公公,也只好低下头,走进那间狭窄的厨房洗手作羹汤。

    停好车,唐玉快步穿过荒芜的小院子,上台阶前她停住脚步,挪开一辆挡道的儿童滑板车。

    客厅里有点暗,厨房客厅和卧室几乎连在一起,为了省电,老人做饭的时候就只开厨房的灯,两个孩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手机,动画片的声音掺杂着厨房里炒菜的哔啪声,隐约还能听到卧房老人的叹息。

    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唐玉。唐玉站在那里,看着两个可爱的孩子,她们的小脸距离手机很近,一圈柔和的光线甚至将小宝宝脸上细小的绒毛镀上了一层金黄。

    唐玉打开了客厅的灯:“黑天看手机,眼睛不要了?”

    两个孩子立刻将眼神从手机上挪开,尖叫着扑上来拥抱妈妈。

    唐玉一把抱起胖嘟嘟的小女儿,亲吻她柔嫩的脖颈,另一手抚摸着大女儿的头发。

    “小蝴蝶,你作业做了吗?”唐玉刚说完这句话,搂着她腰肢的大女儿马上松开手,低下头轻声答应着,便去拿一旁椅子上的粉红色书包。

    “马上吃饭了,吃完晚饭再写吧,餐桌要用,现在没地方写。”公公沙哑着嗓子在厨房喊了一声。

    唐玉望向餐桌。桌子上散乱地放着一些简易包装的糖果,一些饼干碎屑像砂砾一样落在桌面。她走过去拿起一个饼干包装袋,猜得没错,过期了。

    “爸,你不要贪便宜在网上买这些过期的小零食了,会吃坏肚子的。”唐玉皱了皱眉。

    “不是网上买的,在菜市场小摊上买的,我眼睛看不到小字,过期就别吃了,买了有一段时间了。你妈今天不舒服,我忙不过来,孩子自己找东西吃的。”公公拿着锅铲,半卷着袖子,花白的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胸前系着一块大红色的围裙,样子滑稽又令人心酸。

    “哦,注意身体。妈今天怎么了?”唐玉往卧房望了望,门关着,门缝也看不到一点光。

    “没什么大事,老毛病,又腿疼,血压高,折腾一天,现在睡了。别去看了,马上吃饭,等会我给她留点饭,她可能等半夜起来吃。”

    “好吧,张航呢?”唐玉靠着墙,望着厨房里令人毫无食欲的菜。

    “今天没过来这边,你打电话问问。”公公回答。

    两年前张航工作时发生意外,腰椎受伤,做不了重活,最后被迫辞职在家,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其实说到底,不能完全算是工伤,原因还是他酗酒的毛病。

    饭后,唐玉主动去洗碗收拾厨房,这会儿,她又琢磨起那个老问题——这个麻烦是怎么落到她家里的。

    她自己偶尔也喝酒,谈恋爱的时候,他们常常跟朋友喝酒聚餐,宵夜往往从凌晨开始,直到早晨结束。即使不出门,晚饭的时候也会举杯喝一点儿,消解一天的疲乏。节假日的时候即使只有两个人,也常常开怀畅饮。

    不过那时,好像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喝酒无非只是增加了部分的开支,从来没有想过酒也会上瘾。更何况唐玉就完全没有被酒所奴役。

    随着两人感情的逐渐升温,结婚成家后,家庭成员增加了,唐玉自然而然就没有再碰过酒了。而且经济一度变得捉襟见肘,直到唐玉再度怀孕后从公司离职在家养胎,她才发现,张航实在喝得太多了。

    他白天也喝酒,即使是在工作时间。这或许是一种瘾,而张航的解释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太多优秀的年轻人在工作中内卷,作为中年人已经体力不支,喝酒只是让自己精神一点,放松一点。

    唐玉试图规劝他戒酒,换来的却是疏离。

    张航在逃避,逃避家庭也逃避工作。用酒精来逃避。

    张航暴露出来的无节制不知不觉改变了唐玉对他的最初看法。喝酒让他变成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毫无来由的勃然大怒和无休止的赖皮以及无法解释的凶狠。为了掩饰自己的怯懦,逃避一切不想面对的现实,他开始用谎言和狡辩来回应唐玉的温柔和爱。

    终于,出事了。两年前的一天,公司要组织一次重大的会务活动,本该是他调试机器,他却因为前一晚的烂醉导致上班迟到,好不容易上班,头昏目眩的他频频出错。

    在同事一片狐疑的眼神中,他汗如雨下,手忙脚乱。

    因为那次糟糕的表现,公司给他开了处分,他只好又借助酒精来麻痹自己。在他喝的酩酊大醉之后,他选择骑车回家,路上遭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就是这场车祸给他留下了后遗症。

    他的腰总是会莫名疼痛,可惜却总也检查不出什么毛病。不久之后,他逐渐受不了公司的各种排挤,辞职回家了。

    无奈的唐玉也只好在生完二胎不久,又重新返回了职场。

    张航待业期间,对孩子放任不管。一天,唐玉加完班回家,推开房门,就看到六岁的大女儿手里握着一把剔骨刀,正帮只有一岁的小女儿割头发。只是力度没有把握好,一下子就戳到了小女儿的头皮。鲜血从细软的头发里流出。那一瞬间,唐玉的心脏像是骤停了。

    唐玉惊呼一声扑了过去,一旁的张航喝醉了,躺在地板上哼哼,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眼神呆滞空洞。

    当唐玉紧紧搂着受伤的小女儿,那一刻她才感受到生命的珍贵。她的心咚咚直跳,眼前出现一幅恐怖的未来景象。

    第二天的时候,张航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完全不记得醉酒后发生了什么。不过在家人的一致谴责后,他发誓再也不喝酒了。

    前几个礼拜他果然滴酒不沾,但人变得冷漠了,肉眼可见的情绪低落,而且他的腰疼好像发作的更频繁了。

    随后,慢慢地,他又喝上了,为了隐瞒,他甚至开始夜不归宿。

    原本年迈的公婆还能帮忙带孩子,婆婆突然的跌倒后一切又变的更糟糕了。这个一辈子为家庭无私奉献的女人,患了小脑萎缩,换句话说,她会渐渐退步成生活不能自理甚至同步患上老年痴呆。

    而张航,始终没有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

    夜已经很深了,唐玉照顾完孩子入睡,张航还没有回家。

    她想起来几天前张航曾经说过他最近认识了一个大老板,要在本市办厂,已经允诺可以提供一份很好的工作。所以近期自己都要去积极参加饭局,把领导陪好。想来今晚又会回来很晚,便不再去管他,开始动手收拾秋天的衣物。

    炎热的夏季已经过去了,孩子都开学了,早晚的凉风多了起来。唐玉看着衣架上一整排自己的连衣裙,叹了口气。这个夏天,她又错过了这些裙子。不知何时开始,她从一个只穿裙子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只穿工作服的妇女。

    她拖出来一个行李箱,毫不犹豫的将那些小吊带和连衣裙一股脑塞了进去。年初的时候原本还抱着能瘦下来的理想,现在看来简直就是妄想。

    生育过两个孩子后,想尽了一切办法,身材始终恢复不了原样。

    现在她胳膊上的蝴蝶袖,腰上的游泳圈和大腿上的赘肉以及稍显佝偻的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韶华已逝,安于天命吧。

    唐玉将公司秋季的工装全都挂在一处,又着手收拾孩子秋天的衣服。等全都收拾好,差不多已经晚上十点半了。然而,她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时间,客厅的草绿色猫头鹰挂钟已经坏了好几个月,张航曾经答应她会买几节电池回来修好它,可是现在它依然一动不动布满尘埃地挂在客厅。

    唐玉将洗澡间满地的脏衣服聚拢起来,放进了洗衣机里,启动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楼下大姐是个神经衰弱的药罐子,估摸洗衣机的声音又要搅乱她宁静的夜晚了。唐玉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和难过,她觉得自己的命运或许微澜了一些。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张航回来了。

    他戴着白色的帽子,穿着一身的白衣服,低着头,并不看唐玉,脚步有点趔趄。

    “衣服刚放洗衣机,你洗完澡衣服放着明天再洗吧。”她跟张航在沙发的拐角处差点撞到一起,唐玉条件反射般伸手推搡了一下。

    “你嫌弃我?”张航满身酒气,站立不稳,摇晃着身体,粗着大舌头挤出一句话。

    “哎呀,没有,快洗洗睡吧,不行你直接躺着去吧。”闻到酒气,唐玉用手在鼻子跟前嫌恶地招了招。

    “孩子呢?”

    “睡了,你也快休息吧,明天早上我要起早呢,孩子上学,我还要做早饭。”唐玉收捡着手边散落的袜子和毛巾。

    “那我陪我老婆睡。”张航说着便扑了上来,唐玉一个闪身,张航撞到茶几,半歪在沙发上。

    “哎呀!别闹了,早点去睡觉,你去睡大房间,我陪孩子睡隔壁。”唐玉捂着鼻子,似乎受不了他身上的酒气。

    “就你早起吗?就你累?我也累,我比你们任何人都累。”张航突然怔怔看着唐玉,脸上看不出来表情,眼睛因为醉酒而显得空洞,语气严肃。

    他每次喝多了开始跟人争理的时候格外较真,通常纠缠不休,几乎可以整夜不睡。

    唐玉不想过多纠缠,将态度缓了下来。

    “心疼你哦,我知道你很累。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

    “不要,我知道你是个好老婆。”张航站起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一用力,将她拉进了怀里。将脸贴了上去。

    唐玉感到扑鼻的酒气,小腹处有股灼热的坚硬硌着她。她心里不觉得愉快反而有一股厌恶之情。张航好像察觉到了唐玉脸上表情的变化:“你就是嫌弃我,你完全变了。”

    他嘴里喷出的浊气混合着酒和菜在肠胃里发酵后的气味,熏得唐玉想吐。

    “没有。”唐玉屏住了呼吸,将脸别到一边。

    “那你亲下我。”

    唐玉勉强在张航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他的丈夫已经不年轻,也全然算不上老,但是他脸上皮肤却如脱水后重新煮开的鸡皮,给她一种毫无生命活力的触感。唐玉试图寻找多年前的温柔,在张航多次要求后,又亲了几下,但是徒劳无功。她只想要尽快逃离。

    张航却张开了嘴巴,探寻着唐玉的口舌,唐玉完全压制不住内心的反感,猛然推开他,逃也似的躲进了房间,将门反锁了。

    片刻的宁静后,张航突然暴怒,开始摔客厅的玻璃杯,又开始猛踹房门。孩子们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妈妈。唐玉赶紧过去哄睡,所幸门外的张航没有继续发疯,孩子们又沉沉睡去。

    过了一会儿,门外安静下来,没有声音,死一般。

    唐玉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一墙之隔的张航发出了类似争吵的声音,像是怒喝,像是自言自语,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

    唐玉赶紧打开手机的灯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墙根,贴着墙听,隐约像是张航在说梦话。

    她又等了会,声音弱下去,可是渐渐才发现不对劲。

    那个声音一直在持续,伴随着桌椅挪动的声音。

    她终于鼓起勇气,打开门,推开张航卧室的门,房间里没有开灯,窗户也只是拉起来一半。小区里的路灯透过窗玻璃进来,张航的光脑袋泛着青绿的光,由于他剃光了头发本来脑袋也小,乍一看像是半个脑袋,将她吓了一跳。

    壮着胆子走过去才发现,他是喝多了难受,在床上呻吟着滚来滚去。

    唐玉摸索着爬上床,想看看情况,张航一下子滚到了她怀里。唐玉轻轻搂着他,感受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低低呜咽的声音,一阵心酸。

    这熟悉的温度和气味萦绕着她,他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祈求母亲的原谅。唐玉积累了很久的怨气突然消失了,所有的责怪和缺点都离她远去了。

    她轻轻拍打着张航的后背,语调温柔:“别怕,我在,我陪你,老公,别怕,难受就跟我说……”

    张航呜咽着,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开始亲吻她的肌肤,灼热的气流在皮肤上流淌,张航将她的手紧紧捏住,将整个身体贴近她的肉体,在她极为复杂的情爱里,哀伤和欲望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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