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老师好美》是备受争议的一本书。
刚出版的时候,甚至有人评价说,“不敢相信这是严歌苓写出来的书”“严歌苓的代笔真多啊”。诸如此类的评论非常多,甚至豆瓣上的评分也低到了极点。
有人说,这小说充满了矫情,甚至不如三流青春校园作家随随便便连载的文章好看。
的确,这部作品的质量,不如严歌苓其他作品的质量高。但倘若拿来和三流青春文学比,实在是有失公允。这种惋惜的声音,其实大多出于对“严歌苓”这个作者本身的高期待值,而当实际情况没能达到设想中的期待时,很多读者就会给出失望的评价和更低的评分。
老实说,一开始看的时候,我也有点失望。
因为开头几章的内容,实在稍显稚嫩,人物单薄。你清楚地知道作者想干什么,但她的每一次出拳都好像软绵绵打在了拳头上,说来说去,也戳不到人物最本质的点。
其实这故事很简单,一句话就能讲明白:
两个高中男生同时爱上了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后来其中一个捅死了另一个。
小说改编自一条真实的新闻,当时看到新闻时,许多人都很震撼,感觉不可思议。而严歌苓,就试图用细腻的笔触,去挖掘出每个人物最初的动机,去设身处地的还原整个事件。
有的读者觉得这本书写得很“苍白”,原因就在于,觉得严歌苓并没有把人物动机讲清楚。
两个男孩爱上了女老师,他们为什么爱上了女老师?为什么放着身边如花似玉的少女不喜欢,偏偏为了一个大他们十几岁的老师争风吃醋?那个女老师又为什么糊涂至此,会接受两个人的求爱?
这一切,书中的刻画似乎都不够令人满意,而情节,却不可避免地一步步滑向了失控的深渊。
其实,我个人觉得,严歌苓并不是没有把动机写出来,而是处理的方式不够好,深究其原因,大致有两个:
节奏和视角。
《老师好美》封面先说节奏。
正常的小说,行文都讲究松弛有度,在情节中制造出恰当的起伏点,让人读得既顺畅,又欲罢不能。但是,在《老师好美》里,很明显,节奏没把握好。
故事一开始,就写男主角刘畅杀了人。
很明显,因情杀人这件事本身很有看头,能够一下子抓住读者的目光,让人高度紧张起来。用如果用高中语文的“行话”来说,这叫设置悬念,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这么写,固然没问题,但错就错在,作者太想抓住读者的目光了,以至于杀人场景反复被提及,动不动就提,动不动就提,看得读者都麻木了,不想再回到那个场景了,书里还反复写着,而且不断转换着角度,甚至从被害人邵天一的角度反复写他当时在想什么。
写一段儿,那没错儿,但要是重复写上十段儿,这就有点过了。读者的神经被折腾麻木了,心底也不由升起一种厌恶之感,甚至巴不得这事儿赶紧翻篇。
所以我说节奏错,就错在这儿。
而且重点是前半部分的节奏,有很大问题,到后半部分,明显叙述流畅了起来,赘笔也少了很多。但节奏的问题可以说是致命的,它拖垮了相当一部分读者的耐心和兴趣,甚至让他们给出了非常低的评价。
另一个问题,视角,也相当致命。
大家想想严歌苓的其他作品,几乎大部分是用第三人称写的,虽然会夹杂着第一人称,但最起码是相对令人信服的。
但在《老师好美》里呢,严歌苓很大胆地用了第一人称来写女老师,而且不断转换着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中间还掺杂着一些新闻报道式的描写。
这么写的问题在于,一方面,有些读者被搞得很糊涂,甚至要看很久,才明白现在的叙述者是谁。人称的不断转换,给人一种非常混乱和跳跃的阅读体验;另一方面,这种第一人称的视角非常不讨喜,因为它在试图解释主人公的心理,而事实却被“越描越黑”。
先来看看,严歌苓笔下的女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高三班主任,教语文,年龄三十七岁,丈夫出轨后离异,有个十三岁的女儿。女老师的父母很开明,对她疼爱有加。她身材娇小,容貌姣好,上课非常吸引人,感情充沛,为人善良,是个尽职尽责的班主任。
她身上最致命的问题在于,她“太有感情了”。
她对每个学生都视如己出,全心全意去对待。她虽然善良博爱,但她同时也天真愚蠢,她一味地付出,甚至模糊了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界限,最后酿成了大错。
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我们会清楚的判断出,这位主人公虽然不是个“十足的坏人”,她的出发点是对学生好,但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学生就是学生,老师就是老师,倘若一旦发生暧昧不清的感情,无论感情本身是否真诚动人,从一开始,就是一段“孽缘”,就不应该被承认,不应该被允许。
在书中,每当跳转到女老师第一人称的描写,就让人心里觉得特别难受。
比如收到学生示爱的短信后,文中会写到,“我只好给你发了条短信,作为回复。因为我知道加入我持续沉默,你的睡眠就被摧毁了。我的回复简单明确:别发傻,我是爱你的。乖乖睡吧。”
这种态度让人实在喜欢不起来。
在无形之中,对女主人公微妙的排斥感,就很容易转嫁到对作者三观的怀疑。
因为有些段落读起来,甚至像在对这种畸形的师生恋“洗白”一样,将其描述为一种真诚的,炽热的,浪漫的情感,从而让人对这本书产生非常不好的印象。
并且,这种视角很难写,因为第一人称充满了各种主观情绪,甚至有很多让人难以揣摩的细节,倘若作者经验不足的话,很容易把故事写的很“虚假”。
非常不幸,这篇小说就中了招。有许多对人物的心理描写,逻辑上很难服人,让人读来怪怪的。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作者缺乏对这类人物和题材的生活经验。写作的素材大多来自报道,而非亲身体验,有些情景的缺失只能够用想象来填补,就会造成一种荒诞的扭曲感,让人物没法儿活生生地立起来。
相反,看严歌苓的其他作品,比如《芳华》和《陆犯焉识》,题材都是她非常熟悉的,甚至其中许多就是她本人的亲身经历,所以写起来就驾轻就熟,有些情节本身不怎么吸引人,但读者还是会被她的讲述所吸引,根本原因就在于,她太熟悉笔下的东西了,每个人物都有迹可循,都是曾经在生活中出现过的,所以写出来就有血有肉,经得住推敲,让人信服,也让人爱读。
在小说中,有一段儿麻将桌上的描写,写被害者亲友们对这件事儿的反应,他们大多义愤填膺,但说完后,仍旧是:
“记者刚告辞出来,就听见麻将牌哗啦啦地响起来,牌局恢复了。”
这一整段的叙述节奏和人物调度,明显都比之前的高了一大截儿。
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对描写场景的足够熟悉,作者能够游刃有余地,好像调兵遣将一样安排着用词和段落,轻描淡写,文字的“劲儿”就出来了,就好看了。
所以看到小说的后半部分时,会有种渐入佳境的感觉,甚至有时候能够产生惊心动魄之感。
一方面是因为情节的走向上更能令人接受了,每个人都走向了不同的,但同样悲剧的结局;
另一方面是因为作者逐渐熟悉了人物,在调动人物时,更加熟练了,也能更加深入自然地进行描写了,虽然仍有生硬不足之处,但和前半部分相比,观感好了许多。
其实,我个人觉得,这本书并没有那么“不堪”,它虽然有着诸多缺点,但仍能够给人带来心灵上的震撼,而且行文生动,描述时常常妙语连珠,读来觉得很有意思。
严歌苓的语言功底确实很扎实,她最擅长的就是细腻深入地刻画,用浪潮般的语言,将人淋漓地刻画出来。
比如说邵天一家比较寒酸,她写道:
“这个居民点可以整个搬进博物馆,作为人类进化的一个停滞点来展览。”
比如刘畅在杀过人之后,忍不住恐惧:
“他听见哪里在“哒哒哒”地响,良久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上下牙可以发出如此清脆的磕碰声,像母亲打牌的声音。一嘴牙成了一副袖珍麻将,寒冷和恐惧给它们洗牌。”
再比如写老师在语文课上讲诗词:
“她只叹到此处,没词了,赞叹全免,什么意境啊,意象啊,平仄对仗啊,还须多话吗?绝唱就该这样,诸位自己去品评吧。她哑然的赞叹电流一样在教室里穿行,他在自己身上第一次感到什么是古人说的开蒙。”
这些描写都极其生动,有些比喻让人拍案叫绝。
除了这种丰沛的叙述,小说里也有很多简洁又富有力量的形容:
比如写刘畅杀人处理带血的鞋子之后,
“他终于把鞋子埋在浅浅的淤泥坑里,河面亮起来,斜斜的一道月光照过来。他感觉自己是地球上的第一个人,又是最后一个。”
又比如女老师比较两个少年时:
“你是大白天,他是梅雨夜。”
虽说情节上有诸多生硬,但严歌苓对人物心理的描写仍旧很有一套,她的笔尖犹如最细的钻头,钻到人的心底去,试图攻破人心中最隐秘最坚硬的那块石头。
读完小说,我长久地思考着这件荒诞的事本身,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样的问题今后又该如何避免。我觉得每一个认真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或多或少地,重新审视师生间相处的一个“度”,以及产生对人性狭隘之处的反思。
很难说这是本“好书”还是“烂书”,虽然从经典的角度来说,这本小说算不上是成功之作,但从实验的角度来说,这倒不失为一次有价值的尝试和努力。
一味的否认并不能带来什么好处,读书时,我更加崇尚用相对客观的角度,从不同的方面去审视和评价这本书。就像有人觉得书中高考的场景描写得太假,有人却跳出来说书中写得跟我的高中生活一模一样。
千人有千面,实在难以一概而论,最妥帖的方法,还是要自己去读一读,才能有自己的观点和评价。
如此读书,方能够收获更多,也开阔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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