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70年代的婚礼。
新郎:李向前,职业/司机,穿一身崭新的银灰色制服,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子,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此刻正喜气洋洋地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上,胖胖的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新娘:田润叶,职业/教师,已换上一身簇新的结婚服装,桃红棉袄外面罩一件蓝底白花的外衣;一条浅咖啡裤子;脖颈上系一条米色纱巾;一双新棉皮鞋。现在正坐在自己窑洞的椅子上,目光呆滞,像一具木偶。
男方父母:李登云、刘志英,衣冠楚楚,此刻正在大门口迎宾,脸上堆着笑容,和进来的每个客人热情握手,表示欢迎光临。
女方父母:
父亲田福堂,此刻正一个人干坐在主宾席上,等待其他宾客的到来,主宾席安排的是新郎新娘双亲和县上的领导。
母亲无名氏,说她“狗肉上不了筵席”,未来参加。
场地:原西县招待所大餐厅。
婚车:黄吉普车,挽结着大红绸带。本来县革委会大院离县招待所只有几百米远,但为了排场,李登云动用了全县所有三辆吉普车中的两辆——当时吉普车就是县上最高级的车,准备专车把新娘新郎接到招待所。
热闹场面直击:
在县招待所的大餐厅里,几十张大圆桌铺上了干净雪白的台布,每张圆桌上都摆满了瓜子、核桃、红枣、苹果、梨、纸烟和茶水。
早到的客人已经十人一桌,围成一圈,吃水果,嗑瓜子,抽纸烟,喝茶水,拉闲话。说话声和笑声嗡嗡地响成一片。
招待所的院子里停了许多汽车,基本都是新郎向前的司机朋友们。不时还有一辆大型拖拉机震耳欲聋般吼叫着开进来,从驾驶楼里跳下来一些公社的负责人(这是那时他们的专车)。
在餐厅后面的厨房里,十几个炊事员正忙着准备婚礼上的酒菜和饭菜。全县几个著名的厨师都被请来了,其中就有石圪节食堂的胖炉头胡得福。胡师有几道拿手菜名扬全县,龙其是红烧肘子(这个人出场率在本部小说中还挺高)。
热闹背后的小尴尬: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犬子的婚礼!可是,兴奋的李登云夫妇突然惊慌地发现,除过主宾席外,几十张圆桌已经快挤满了人,再来的客人就要没地方坐了。李登云边招呼不断来临的客人,边觉头上渗出了冷汗。
这时,石圪节公社主任白明川发现了李主任面临的尴尬局面。他站起来,拉上了公社文书刘根民,又叫了田福堂的小子润生,到后面的房间里拉出一些椅子来,给每一张圆桌前又加了一把,立刻就把问题解决了。
李登云看见了,马上松了一口气,心里才明白怪不得田福军那么器重他。本来,他对田福军喜欢的人向来不感冒,现在却对白明川有了好看法,嗯,好小伙子!
热闹一隅:
徐国强和一群老干部挤在一桌上。他们吃不成硬东西,只是喝茶抽烟,说过去的一些事情。这时,医院领导刘志英亲自扶着老中医顾健翎(顾养民爷爷)也来到了这桌上。
“老干部们都纷纷站起来,迎接这个经常给他们看病的老神仙。他们立刻不再拉谈过去的事情,争抢着和顾老先生讨论各自的身体和疾病。”(这段写得太真实了!)
田福堂现在一个人坐在主宾席上,很不自在。他气管不好,不能抽烟,而这样的场合又不好拿根纸烟凑到鼻子上闻,太不雅观了!
“他只好两只手互相搓着,有点自卑地罗着腰,看着一桌桌说说笑笑的县社干部们。在这样的场所,双水村这个有魄力的领导人,马上变成了一个没有见识的乡巴佬。”
不过,福堂此刻的内心也充满了说不出的骄傲和荣耀。是呀,这场面,真是气派!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个农民,居然能和县上的领导攀上亲。他更为自己的女儿高兴,出嫁到这样的人家,是她娃娃的福分哩!
他感到自己的腰杆子更硬了!他弟弟是县上的副主任,现在,他又有了个副主任亲家!咦,美气得很!
特别来宾:孙少平,少平让润生喊田福堂出去一下,亲自把少安和秀莲给润叶送的一块毛毯交到福堂手上,并跟他说不留下来吃席了。因为他是从村里步行过来的,太累了,实际这并非主要原因。
少平是心里难受,他现在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润叶本来应该是他哥的媳妇。只是因为两家之间的贫富差距,才使得他们不得不自己找了各自的归宿。现在,他不愿意目睹亲爱的润叶姐和另一个男人站在一起。
宾客们送的礼物都摆在餐厅前面的几张大桌子上,边边沿沿都堆满了,田福堂找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放下了那块毛毯。
对啊,现在这两个娃娃各自都成了家,他再也不用担心和烦恼了!
重要嘉宾进场:
冯世宽、张有智、马国雄等一干县上的领导最后进场,在刘志英和李登云的引导下,落座主宾席。登云把亲家介绍给领导们,田福堂慌得抖着胳膊和众位领导握手。李登云同时硬把老首长徐国强也拉到了这桌上。
婚礼正式开始:
润叶和向前这一对新人由徐爱云引着进来了,餐厅里立刻掀起一阵喧哗和骚乱。特邀司仪马国雄宣布婚礼正式开始,冯世宽为给李登云带面子亲自担任主婚人,即席发表了简短而热情的祝辞。
接着,餐厅里就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的碰杯声和吆喝声……
这是一场青春的葬礼,润叶一个人的。
润叶从做出和向前结婚的决定那一刻起,就万分后悔。她感到她的一生被自己的一句话断送了。她一次又一次鼓足勇气,想跟家里的大人说清楚,想反悔。但是临到头来,又泄气了!
她的父亲已经过来为她筹备婚事,并与向前父母互称亲家。现在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若是她再反悔,将会引起她无法想象的后果。再说,她反悔了,自己又怎办呢?
没有办法,只有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婚期一天天临近,她惧怕这一天,但这一天还是无情地来临了!
润叶此刻低倾着头,两眼微微闭合着,和李向前并排坐在主宾席前面的两把椅子上。她感到头晕目眩,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正常的女孩这个时刻不应该是激动的热泪盈眶吗)……
她的灵魂早已出逃,逃到初春的双水村,刚解冻的阳土坡上,她和少安用肮脏的小手一块刨“蛮蛮草”吃;逃到夏日里的东拉河,水流一片碧澄,她和少安互相往对方身上糊泥巴。
逃到秋天的神仙山,崖畔上缀满一串串红艳艳的酸枣,少安哥赤脚爬上去,给她摘了那么多,那么多……
逃到冬天的东拉河,她和少安手拉着手走过冻结的冰面,穿过庙坪落光了叶子的枣树林,跨过哭咽河上的小桥,到金家湾的草丛里寻找那些破碎的瓷片。
是的,破碎。一切都破碎了……
外面的环境越是喧闹,润叶的内心就越静得可怕,不,是冰得可怕!若是她的脑子里还能有一种声音,那便是那首令人心碎的信天游(祭奠青春的哀乐)——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
二月里鱼儿水上漂,
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备注:
《平凡的世界》系列,第一部第四十章读书笔记,总第51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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