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文学校开学，这几天，关于孩子学中文的问题，就又成了我们朋友之间的热门话题。畅畅在这里上了一年中文学校，我也在中文学校当了一年学前班的老师，说起来还是有一些感触的。

在上一篇（《畅畅这一年：从ABC认不全到独立阅读章节书》）的评论里，就有妈妈建议我写一写如何帮助孩子提高中文，她的孩子虽然在国内上学，但打算上全英语教学的国际学校，所以对于中文，她面临跟我们一样的问题。但当时我觉得，畅畅的中文水平并不足够出众，也没有达到我最初的预期，我们算不上特别成功的案例，就没打算写。可是前天中文学校开学，放学后，畅畅在那里看她新发的中文书看得舍不得走，一上车就开始读他们刚学的“猴子捞月”的故事给我听，让我特别地感动。我想，虽然她目前识字量不大，也不能独立阅读适合她的理解能力的中文书，汉字也写得不好看，但她对中文保有浓厚的兴趣，愿意去学习，也算是我们和老师的努力没有白费。所以，我想把我们这一年来学习中文的经历以及我的所见所感分享给大家，权作抛砖引玉，有待提高的地方也希望得到大家的建议。

我觉得，首先得承认一个事实：在美国，学习中文不是一件易事。在这里，英语是绝对强势语言，而象形文字（中文）相对于拼音文字（英语），入门又要难得多，所以孩子要想把中文学得跟英语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连畅畅自己都说，她学习英语才一年，已经能自己阅读章节书了，但中文学了这么久（她把在北京的幼儿园也算上了，事实上她的幼儿园从来没有教过识字），很简单的故事还不能完全自己读呢。确实是这样，在这里上学，英语完全不用担心，哪怕像畅畅这样完全不会英语的孩子，跟着学校走，很快也能跟上，真正需要关注的是中文。

一、上中文学校是个很好的选择

假如孩子上的不是国际学校或者中英双语的学校，那么在周末用半天去上中文学校，是个很好的选择。我不主张自己在家教孩子，尤其是在孩子小的时候，他们对于自己为什么要学习中文并没有很好的认识，道理很难讲通，能让他们学下去的唯一动力是有趣、好玩，以及识字后独立阅读所带来的满足感。这一点自己在家里教很难做到。

另外，亲子关系和师生关系是不一样的，孩子对父母和老师的期待也是不一样的。比如汉字书写作业，如果是我布置给孩子的，她就总想着讨价还价，甚至开溜；但假如是老师布置的，她就很愿意完成；老师给的A，要远比妈妈给的A更让她有成就感。我给畅畅报暑假中文班的时候，就有人问，你自己就是学中文的，干嘛不自己教呢。我可以教别人的孩子，但真没有把握能教好自己的孩子。中国古代讲究易子而教，是很有道理的。

在中文学校，学知识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提供了孩子之间的交流空间，他们可以分享自己的故事，还可以一起表演舞台剧，这些都是孩子愿意学习中文的动力。语言文字的第一要务是交流，只有能用起来，中文才不是干巴巴枯燥无味的东西。

一般中文学校都会选用比较系统的教材，这边比较常见的马立平、暨南大学《中文》、华文学院《汉语》，都是系统完整的教材。上中文学校，父母就不用花费太多精力在教什么上，跟着中文学校的进度即可。有了学校所学的“纲”，假如我们想给孩子再补充点儿内容，做起来也容易得多。

二、父母的推动必不可少

上中文学校是个很好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把孩子送到中文学校就万事大吉了。像畅畅上的中文学校，一周只有2个小时的课，一年只上30周，全年只有60个小时，对语言文字的学习来说，这真是少得可怜。所以学校的学习，只是提供了一个目标、一个范式、一种方法，更多的练习、巩固和应用，需要父母在家帮助孩子完成。在我去年教的学前班中，上课活跃、参与度高、跟课堂跟得最好的孩子身上，都能看到爸爸妈妈在课后的努力。

在我们家，畅畅的中文作业优先级别最高。每天放学后回家做作业，先做中文作业；如果活动太多没有时间做作业，其他都可以顺延到第二天，唯独中文作业必须做。这也是向孩子标明我们的态度，学中文很重要，我们很在意。

学校留的作业不外呼读课文、认字、写字，量其实并不大，如果认真做，一天的作业也就20分钟的量。但因为整体缺乏学习中文的氛围，有时候孩子会很抵触这件事。所以有时候督促她写作业，也需要动一番脑筋。

比如有一次，我帮她记“镜”字，那时她已经学了金字旁，知道“镜”左边是个金字旁。我就问她，知不知道这个字为什么有金字旁，镜子是金属做的吗。她直摇头。我就告诉她，在古代啊，没有玻璃，镜子是用铜做的，把铜磨光滑了，就能照见人的脸。说完我拿来她喝汤的金属勺子，让她照一照，她果然照到了自己的脸，非常欣喜，对我一脸崇拜，说妈妈你怎么知道的啊。我说看书啊，这些书上都有讲。趁机把她的兴趣往中文书上引。还有一个字“要”，她总是记不住，我就问她，你看“要”下面有个女字底是不是，它为什么有个女字底呢。她一脸茫然地说不知道。我说，因为你们小朋友总是找妈妈要这要那，妈妈是女的啊。她大笑，从此记住了这个字。

慢慢地，她自己也会找一些方法记汉字。比如“信”字，她说，右边“言”字的中间两横，就像信一样，下面的口就是信箱，上面一点一横就是信箱的盖子。我觉得非常贴切。孩子自己想出来的识记方法是最有效的，她觉得是这样的，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是也有一些字，不太容易找到识记方法，比如“什么”二字，出现过很多次，畅畅依然不认识，我也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能帮助她形象记忆。只希望熟能生巧，见面多了，自然就认识了。

写字是比识字更难的事情。最开始畅畅写字，常常写得东倒西歪，一点儿汉字的模样都没有。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每天握着她的手，教她田字格的那里起笔，哪里落笔，怎样横平，怎样竖直，慢慢写出来的字才有那么点儿意思。后来我就不一笔一划陪了，但写完字我要检查，写得太难看的，我要擦掉重写。她很不喜欢重写，不让我擦。有一次她写“人”字，这么简单的字也能写得歪歪扭扭，我用尽洪荒之力压制住心里即将蹿出的小火苗，用平静的语气跟她说，为什么你的“人”，这个左腿短，那个右腿短，哎呀，那个人怎么是躺着的，他是不是生病了。她听得哈哈大笑，但立刻拿起橡皮，把写得不好的“人”都擦掉了，又重写了一遍。

孩子的中文作业，就像是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一不小心就会冲突激烈血流成河。不能不做，没有最基本的巩固和练习，孩子转瞬就忘；也不能硬逼着孩子做，否则作业敷衍着完成了，心里却恨上中文，为以后埋下了祸根。这真的需要我们做父母的，有很强的定力和很大的智慧，才能维持住其中的平衡，找到一个适合孩子的方式。

三、保持一定的中文阅读量

假如父母都是中国人，家里有说中文的环境，孩子听说一般不会有很大问题，尤其是听，即使孩子说得少，听得懂一般不是问题。需要下功夫的是读写。只会听说，不识字、不写字，那么就跟过去中国农村的大爷大妈一样，仍然是文盲。而且，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一个人的思维模式，跟他的词汇量是有很大关系的。而在日常口语中，我们能使用到的词汇量是很有限的。我想能突破这个局限的唯一方法就是阅读。

但中文的阅读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不像英语，有一个很好的分级阅读体系，孩子到了某个程度，就能相应地阅读这个level的图书，既巩固了拼读，又读到了乐趣，还增强了孩子的阅读自信。中文的图书不是这样，比如孩子一年学了两三百字，并没有刚好由这两三百字写成的小故事供孩子阅读。教材后面有一点拓展阅读，但远远不够。目前我们带过来的中文书，也就四五快读的最后一本故事书具有比较接近的功能。但那本书的字跟孩子所学也不是完全同步，所以还是会有一些字不认识。以前遇到不认识的字，畅畅总是拿来问我，问得多了，她就不耐烦，觉得一句话读得磕磕巴巴的，读得慢，又影响弄明白意思。最近发现她开始把英语阅读的方法迁移到中文阅读上，遇到不认识的字，她就像读英文书一样连蒙带猜，或者跳过去，有时候也能勉勉强强读一篇。

困难太大，就会影响孩子阅读的积极性，而且要扩充词汇量，体会复杂精彩的故事情节，她现在的识字量也远远不够用，所以大多数时候，中文书都是我读给她听。每天的睡前故事，我们也坚持读中文书。中间我们中断过一段时间。在孩子自己能独立阅读英文书之后，我有时候也犯懒，觉得那就她自己读英文书好了，我倒是轻松了，但孩子的中文水平明显下降，词汇量明显减少。后来我就想，事情再多，也不能减少她睡前这二十分钟的阅读中文的时间，有时候一天里，这二十分钟就是我们唯一阅读中文书的时间，假如连这都减了，孩子就没有接触中文的深度语言的机会了。我也不断地提醒自己，无论多忙，只要孩子拿起一本中文书，问有关中文的问题，我都要放下手里的活，先满足她的需求。

在这个暑假，我们读了“国际大奖小说系列”的几本中文版，又读了“笑猫日记”里的《云朵上的学校》，现在在读梅子涵《女儿的故事》，畅畅都还蛮喜欢。从语言文字的角度，还是本土作家的作品，更能体现中文的原汁原味。比如有一次，我们读到“司马权当活马医”，畅畅听着好笑，又不懂是什么意思，我就给她解释，这是一个比喻。像这样的语言，译本里就比较难以遇到。

还有一次，我们读一首儿歌，里面有一句，“生字不爱小豆豆，她和豆豆是对头”，她问我“对头”是什么意思。“对”“头”两个字畅畅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她就不懂了。就像我们学英语，每一个单词都认识，但组成词组或者一个句子，就不明白在说什么。像这样的问题，单单识字，是没法解决的。只有通过阅读，读的多了，自然就知道了，所谓见多识广，阅读也是如此。

至于读什么，在这边条件有限，买不到中文书，都是朋友回国，就请朋友帮忙带两本。偶尔也在kindle上买章节书读给孩子听。希望能找到一个便利又能节省运费的渠道，定期从国内寄一些中文书过来，满足孩子逐渐增长的阅读需求。

除了读书，听书也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帮助孩子建立汉语的语感。以前在北京的时候，我们就经常听“凯叔讲故事”，来美国以后听得少了，这个暑假我想起来，又放给畅畅听，她仍然很有兴趣，可以一个人听好久。

四、不贪多求快，孩子愿意学比什么都重要

前面我就说过，在美国，学习中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去年我们从中国来的时候，我买了人教社一年级的语文课本，那时我想，孩子3:30放学（今年改成了2:45放学），放学以后有这么长的时间，我可以自己在家里教她中文。学校教英语，我教中文，两不耽误。

真正实施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想得太天真了。孩子放学时间是早，可是她有许多事情想做，她想在playground荡秋千，她想去小伙伴家里玩，她想画画，她想搭乐高，她想看她从图书馆借回来的书，她想我陪她玩游戏，她甚至想practice她在学校学到东西……但她独独想不起学中文。

慢慢我才意识到，在这里，想把孩子的中文训练得像国内同龄的孩子一样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学中文课的时间，实际上是从孩子玩耍、学钢琴、游泳、跳舞、足球等才艺的时间里挤出来的，对孩子来说，它是额外的。我们住apartment的时候，放学回来经常看到有很多孩子在楼下玩，畅畅就说过，为什么他们一回家就能玩，因为他们不用学中文，为什么她回家不能先玩，因为她要做中文作业。不管我们觉得学中文是多么天经地义多么重要的事情，相对于她大多数的同班同学，这都是额外的负担。

我想我们这一代的父母，不会那么专制，不会用暴力强迫孩子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也不会眼里只有学习，我们多少会承认玩耍对于孩子成长的重要性。所以在学习中文这件事情上，首先要打破的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能让孩子学得像国内同龄的孩子一样好。即使上中文学校，也不可能达到这样的目标。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把孩子学习中文置于一个合适的位置上，然后小心地去维持住一种平衡，既努力让孩子多学点东西，还要学得扎实，又不至于让他们生出反感之心。

在这一点上，我走过一段弯路。有一段时间，经常在朋友圈里看到畅畅幼儿园的同学升入小学后写的字，读的书，我心里就非常着急，心想这才半年，孩子的差距就这么大，怎么得了。那段时间，我每天让她读她的中文教材，不止要读这周学的，还要复习至少前面两周学的，严格要求她写汉字，写得不好看就重写。她非常抗拒，以至于在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拿出她的一个自测表，在在家是否喜欢读书这一项里，我赫然发现她勾了否。我特别想不通，每天她都要求我给她读书，为什么这一项却填了否呢。后来她告诉我，因为我每天放学都让她读那么多中文课本，她很不喜欢，所以她选了不喜欢在家读书。这让从她五个月起就给她读书，很小就注重培养她阅读兴趣的我情何以堪？

痛定思痛，我决定改变对孩子的要求。基本的作业练习，她并不反感。至于复习，我不再给她规定必须要做多少，如果她心情好，我们就多做一点，如果她心情不好，不做也没有关系。有时候她不喜欢复习已经学过的课文，那么我们读读后面的新课，也没问题。有时候她想起四五快读，我们就一起认四五快读上的字，读这上面的故事。甚至她愿意拿出一本中文让我给她读，都算她学习了中文。

当我的心态摆正，孩子对中文的兴趣也逐渐恢复了。我也不失时机地鼓励她。暑假的中文作业，有一部分是听笑话，她特别感兴趣，有时候一个笑话听很多遍。我就从kindle上下了一本适合她的年龄的笑话书，有空就读给她听，甚至还用笑话作奖励。有时候笑话里的笑点，畅畅get不到，我就得讲给她听为什么好笑，讲着讲着我就发现，笑话里也隐藏着很多语言点。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听笑话可以成为孩子学习中文的一种方式。

她最近的愿望，是长大了当一个animal scientist。有一天她给我讲起到美国来的大熊猫天天，我问她，当一个animal scientist需要哪些本领，她说要会游泳，因为有时候要观察水里的动物；还要能在外面露营，因为有时候要观察动物夜里在做什么。这两点是我们之前讨论到的，她记得很好。我趁机又说，还要学好中文啊，比如像大熊猫这样的动物，它就生活在中国，其他国家的大熊猫，都是从中国去的。所以你学好了中文，你就能看很多大熊猫的资料，你还可以跟生活在大熊猫附近的人交流，看看他们了解的大熊猫是怎样的。假如你中文不好，就听不懂、看不懂，你想学习大熊猫，还得找个人给你做翻译，就像你开家长会的时候爸爸妈妈还需要韩老师翻译一样，多麻烦啊。她立刻认同，说学好了中文，不止是大熊猫，还可以研究许多生活在中国的动物，有一些动物，虽然美国也有，但跟中国是不一样的……

我想，再没有什么，比孩子学习中文的意愿更重要。只要她有这个意愿，哪怕现在她学得慢一点，日后总有契机，让她能更深入地学习了解这一语言文字，领略它的魅力，甚至打从心眼里喜爱它。

这是一粒难得的小种子，我们要好好保护它，给它滋养，等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