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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份相对顺利的职业生涯，是在一家外资咨询公司，江城办事处的负责人是马来西亚籍的女士YH，也是我最早的导师，对她我永远感激。业务知识从来都不是最珍贵的，YH最难忘的传授是对待工作的态度，对待细节的一丝不苟，做事时候对原则的恪守。
YH有复杂的家庭背景，据说是父亲是福建人，早年到印尼打工，认识了母亲，然后一起移居到马来。50岁的那年，在我们给她庆生的时候，而是多年来在亚洲各地奔波的YH，趁感情高涨，大家泪眼婆娑之际告诉我们她即将要返回马来定居了，以后以家庭为主，事业要往后放放。最后一次聚餐，还给我们大家做了一大份当地的特产肉骨茶，直到如今我都怀念肉骨茶的特殊香味，那更代表着一段特殊的职场记忆，关于理想。而现在每天为生计奔波，心中的火焰只剩下卑微的余烬。
几年后我和不少同仁都跳到甲方，继续从事市场研究领域的工作。从泛行业的项目到专注汽车，工作的新奇感少了很多，大概都进入了修炼的阶段吧。
某一天的晚会，我们打算编排舞台剧。当时Claudia提议我们邀请YH来客串演出。前东家曾经和甲方关系密切，大佬也都认识，这倒不是问题。考虑我们的话剧主题和故事情节，让YH来客串角色也会很有趣。问题主要在YH的日程，不知道她近来是否还定期往返中国，是否能在晚会的日子约到她，邀请她来表演。但我确定的是，根据我对YH的了解，知识渊博、天马行空，又具备艺术天赋的她，假如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演出，一定会十分乐意，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接受舞台剧里的人物设定。她的角色是一位世外高人，动用她的超然智慧，帮我们化解了一个项目危机，里面穿插着各种幽默与行业梗。
老领导们把邀请YH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这让我忐忑不安。同是她的“得意门生”，我想想倒也能理解。YH和大家私下相处是格外轻松悠闲的，但工作上严格的一面也会让人不寒而栗。记得刚去公司时，在邮件里写错了一个英语单词，被她一阵猛批，几天都心神不宁。后来在职场上，我也逐渐认识到，没有完美的老板，假如可以选择，我还是愿意选择YH这样原则性强、有些严苛的导师，适当的压力会让我更快进步，在苛责之上提出的建设性意见，也令我有更多自省。
距离晚会倒计时二十天，电话沟通还比较顺利，YH问了大家的近况，也说她目前是在马来西亚的一家甲方。这个月刚好有江浙某峰会的行程，会顺道来江城一趟，让我也定好行程，顺便和大家吃吃饭叙叙旧。
在我给她介绍舞台剧的内容和希望她出演的角色时，YH哈哈笑起来，让我无比神往曾经一起共事的日子，每次听到她爽朗的笑声从办公室里传出，工位上的我们都会感到莫名振奋。咨询工作很苦，主要是客户千变万化的要求和项目执行起来成本和细节的突发状况，每一个大项目都像一场战斗，需要来自领导的激励。
几天后的第二通电话却不那么顺利。这次是因为舞台剧剧本创作好了，我和YH详细讲了场景和角色设定。里面写到，在大客户麦肯东对交付时间的施压下，项目组濒临崩溃，实在想不出一个令客户满意、又能满足时间框的方案。于是我们派遣项目组长Claudia去拜访目前已经隐居深山的老领导萧大师（YH的实际姓氏便是萧）。Claudia搭乘班机到了印尼泗水的一处印度教庙宇寻找萧大师，几经周折，终于取到真经，顿悟后交付了满意的项目方案。
剧本里，印尼爪哇岛的泗水是YH母亲的家乡，在她母亲过世后，YH会经常去那里，这是她给我们提到的。但听过我的讲述之后，明显听到YH对剧本的情节稍有不满，但她也没多说原因，只是说让我们调整。我知道YH是很了解马来的传说和神话的，有几次茶歇还和我们分享，这里的编排可能让她觉得有些不敬。
几经坎坷，到了演出前一周。我们正式从项目里抽身出来，每天花时间排练，也润色好了YH的脚本。
然后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我们的节奏。首先是担任主要角色的两位同学生病，无法参加排练，于是我和另一位幕后同学顶上。然后现实生活里，而不是剧本里的大项目出了差错，担任大脑的Roger需要回到项目组，正式退出策划。
最后则是关于YH。那一年马来西亚遭遇了前所未见的洪灾。YH居住的城市也被波及。我甚至有几天都联系不上她，只能发消息表示关切和慰问。关于舞台剧，我们则重新改了剧本，保留了给她写的“世外高人”情节，但弱化了相关细节。
演出前一天，前同事从海外辗转来的消息说，YH家人没事，但在参加志愿救援时负伤昏迷了。
惊愕和难过的我们，一边最后一次排练演出，一边计划着是否要一起去吉隆坡探望YH。
然后便是演出当天了。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尽量客观真实记录，还原那天演出中发生的事情。最后再附上我的分析和后续的事。
我们的压轴表演，名字叫《马六甲的萧大师》。标题可见，我们把故事搬到了古代的马六甲，那是华人已经开始在马来半岛扎根，郑和被明成祖授命出海的年代。现在的商业项目背景也被挪到了历史故事里，市场调研项目，在这个故事里是一个人口统计难题，涉及到一个在那时候还没被数学家发现的统计模型。郑和在马六甲册封当地国王，命令官员小马负责当地人口统计。由于岛民、流民和海盗的影响，小马发现很难去统计出准确的人口数据。便去请教隐居在一座寺庙里的大师。传闻大师的祖辈曾经是苏丹王国分掌相关职责的大臣。而传到这一代，王朝变化，战乱多仍，大师已经不问世事，隐居在一座寺庙里。
我扮演的是郑和部署在马六甲的官员，当然只是负责打杂的小马，但统计人口的工作都落在我这里。在万般无奈之下，我遁入马六甲不远处的原始丛林，去寻找那座大师隐居的庙宇。
取经路上，九九八十一难不能少，道具板和真人演出的各类野兽与妖怪，都成为我脚下的牺牲品，只因我追寻真理的愿望如此强烈，一定要解决这个难题。
寺庙前的最后一道关卡，是来自暹罗王国的使者，他问我，为什么要去寻求一个精确解决问题的法门，为什么不能通过目前获取到的人口信息来汇报一个大概的数字，交差而已，要这么认真干嘛。
我想起与YH一同的工作经历。Attention to Detail (一丝不苟）是公司的价值观，也是团队的座右铭。我对使者说到，求知求真路上，若有半点马虎，这一路艰辛又是为了什么？郑大人生来命运多舛，授命从南京出发，从长乐下海，历经艰苦的航行，带回的关于世界的知识若不准确，若有一丝差错，就像宝船上一根尺寸缺憾的木条，势必会导致主舰颠覆，一路上求索到的知识前功尽弃，也背弃了知识本身。
舞台边上，更多的干冰释放出雾气，视线处尽是朦胧。
暹罗智者退去，巨大的背景板吊下，面前的热带丛林中，凸现了一座混合不同时代和信仰风格的古朴寺庙。
不知道是设备故障还是临时调整，大屏幕上并没有播放我们事先备好的世外高人的对话，最新的剧本里我们将这里改成了隔空对话。
寺庙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我不知是否听到舞台下的惊呼，但我花了不少时间才平复狂跳的心脏，适应眼前的画面。
YH对我说，无畏的旅者和求知的少年，你来了，你想了解什么？
心脏砰砰跳着，在干冰气化出的二氧化碳里，我感觉到窒息。
我说，萧大师，我想知道数字的真谛，我想知道10000和10001，它们的差别在哪里。
我看到YH朝我走近，几年过去了，她依稀还是当年的样貌，似乎不曾被岁月所侵蚀。但有什么地方好像和她不一样，我也说不清，似乎是五官和血肉有一点偏移，像是叠加了一层投影。
YH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袍，在舞台上蹿进的微风里，衣服摆动，但我似乎看不到衣服下的身体，好像是空荡荡的，但她的头颅、面孔却又如此真实。
YH说，萧大师说，10000和10001，有些人认为完全一样，有些人认为大不相同。假如你觉得这两个数字不同，那么请你相信自己，假如真相存在1的差距，那么只有你掌握真相，只有你了解微小的东西闪耀的价值。
我看到长袍的衣领处似乎有血迹，我有点担心，伸出手。YH却退后一步，朝我微笑：没事。
我们的对话遵循剧本又超越剧本，我顿悟了真相，解决了统计难题。
演出结束后，伴随着轰动的掌声，YH退回寺庙里，穿过背景板的时候没有一点声响。
我去后台找她的踪迹，却一无所获。只是在角落找到了粘着一点点血迹的戏服。
剧场外，天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透过浓重的夜色，窗外像一只气球拖着长长的尾巴，往南边掠去。
谢幕后Claudia找我，说你找的临时演员和YH老板太像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年之后我们一起去往吉隆坡，再转机到槟城，去探望痊愈后，在槟城修养的YH。
像是重新拾起了五六年前中断的寒暄，老朋友们相见，无话不谈。我喜欢生活热烈的一面，喜欢这些善于自驱、也善于相互勉励的可爱的人。所有争执、误解和性格的缺陷、讨厌的心结都可以忽略不计。我记得YH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影响了我的职业生涯，以及整个的人生。
离别的时候，我等到其他人散开，最后去问YH那天的事情。她做了个神秘的表情，然后掀开领角给我看她脖子上的一道浅红色印迹，那是一圈整齐环绕的红色伤痕，像是刚刚愈合，又像是身体原生的一部分。几年后在看一部关于东南亚传说的电影里，我才懂得那是飞头降的法术。恍然大悟的我又打电话给YH，电话还没接通，我就听到卧室窗外有什么东西在掠过，像是拖着长长尾巴的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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