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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巫术看病、卖药的老太婆叫药嬷儿。四川方言说的药嬷儿就是巫婆。不过巫婆是书面语言，人们口头叫的是妖婆，和魔鬼同类。
【壹】
长江与沱江交汇，形成了一个y字，右边像撇的是长江有点长，左边像捺的是沱江有点短。长江浩浩荡荡奔向东海，不管不顾地一泻千里。那沱江死皮赖脸地撞在长江腰上，也不管人家痛不痛，愿不愿意，钻进长江的怀里，像吃混堂一样和着滚着地也去了东海。
长江与沱江交汇，孕育了一个小城，这小城就叫做了江城。
这江城名字好听，却穷困潦倒。歪歪斜斜的砖瓦房要倒不倒地遍布在街边上，到处都是垃圾，风一起，那废纸便在天空飘荡。全城只有一家银行，一个公厕。小商店、小茶馆、小摊小贩倒是不少。街上很少有汽车开过，如果看见一辆小汽车，十多个小伙伴便团团围住看稀奇，但不敢去摸。胆子最大的黑猪去摸过一回，被电打得精叫唤，从此哪个都不敢去摸了。
不过这都不可怕，小伙伴们最怕的就是“鬼”，在一起玩耍时，只要谁大叫一声“鬼来了！”所有人都会吓得“魂飞魄散”。
大家会悄悄问：“鬼在哪里呢？”听到问话的就赶忙把声音压低说在山上，又有的说在河里，有的说在天上。但全部都把声音压到最低，生怕鬼听见。
黑猪长得最胖最黑，胆子最大却也压低声音说：“家里也有鬼。”这句话把所有的小伙伴吓得不轻，胆子最小的小五说：“我不敢回家了。”黑猪擤了一把鼻涕，说：“不关事，你家里有燕子的噻。有燕子鬼就不敢进屋。”大家一听放心了，因为每家的屋子里都有燕子窝，燕子每天都在各家各户飞来飞去，围着燕子窝吱吱地叫过不停。
小五记住了黑猪的话，天天坐在自家门坎上，望着房梁看燕子。小五家只有一个灶头一个水缸一个碗柜一张桌子一张床，所有用的和穿的都放在床上。小五妈三十挂零，听说在婆家的时候读过书，嫁到小五家就跟着小五他爹受穷了。
有天小五发现了新情况，大声叫：“妈妈妈妈，看燕子看燕子！”
小五妈说：“不就是我们家那两只燕子吗！天天都看着的呢。”
小五惊喜的叫着：“不是不是...... 妈！是三只小燕子呢！”
小五妈抬头一看，哟，真的多出了几只小燕子呢，也惊喜地说：“真的哦，是才孵出来的呀！真乖啊。”
“是啊是啊，好乖好乖，小燕子，小燕子！”小五对着燕子兴奋地打招呼。见燕子没有理睬，撅着嘴对他妈说：“妈,它们怎么不理我啊！”
小五妈笑了，回答说: “它们听不懂你说话呢。 ”
小五说: “听得懂听得懂!那天那个大燕子就对着我叫。我说,你饿了呀?我给你捉了好多小虫虫放在灶头上，你去吃吧。它听了,就真的飞到灶头上吃了。 ”
小五妈哈哈哈哈地笑了：“真的呀?”
小五回答: “真的!”
小五妈说：“那你就要好好地爱它们哦。”
小五说: “是啊是啊,我就是爱它们呢。”
【贰】
这天早上小五刚起床，黑猪来了。他没进门，只把脑袋伸进屋，小声叫：“小五，小五。”一边叫一边招手示意小五出去。
小五对他妈说：“ 妈,黑猪叫我呢,我出去玩会儿。"
小五妈说:“还没吃早饭呢。”
小五说：“不吃了。”
正在灶头上忙的小五妈说：“去吧去吧，我也懒得弄了。还有米汤，有红苕，留到中午吃好了。早点回来呀。"
小五出门，黑猪一把拉住小五，把他拉得离家远一点，急速地问：“你听见那个声音没有？”
小五莫名其妙地问：“哪个声音？”
“就是那个卖药的老太婆叫喊的声音啊。”
“卖药的老太婆？”小五弄不明白。
“你还不知道啊？”黑猪着急：“怎么还不知道呀！头几天，我们这条街上来了个老太婆，提着个滕包，到处转悠。大人们问她是干什么的，她说是卖药的。四狗的爸打开她的藤包看，啊！哪里是卖药的呀！”四狗也是他们的小伙伴，不过他爸有钱，属于铁石板街上的“大户”人家，能吃得上饱饭的那种。小五、黑猪他们是住在街边角上吃不饱饭的穷人。
“那是干什么的呀？”小五的心提了起来。
黑猪继续急速地说：“那藤包里装着尖刀，钳子，还有用黄纸包的药。那黄纸上写得有咒语。那咒语一念，就把人迷昏过去，然后那老太婆就用尖刀破开人的胸膛，挖人的心肝。她是个妖婆！大人们叫她药嬷儿。 ”在孩童们记忆中，妖婆和魔鬼是同类，魔鬼是男的，妖婆是女的，更可怕。
小五吓得张大了眼睛。黑猪又擤了一下鼻涕，横着手抹了一把，继续说：“还有，自从那个妖婆来了后，好多家里的燕子都不敢回窝了。本来是鬼怕燕子的，现在这个妖婆妖法大了，燕子反过来怕她呢。”
小五吓得不敢听下去了。赶忙说：“我要回家去了。”
黑猪叮咛小五：“记住呀，别出门啊，我都要回去不出门了。”
小五回到家中，往他妈怀里钻。他妈正在跟他缝衣服，怕针扎了他，赶忙把针连着衣服一同举起来说：“呃呃呃，不要岔我呀，马上就把你衣服缝完了。”
小五说：“妈，我怕。”
小五妈奇怪：“怎么啦小五，怕什么呀？明天就要过年了。”
小五没敢说怕什么，怕说出来自己还要被怕一次。就接着他妈的话问：“为什么要过年呢？
小五妈笑了，说：“一直以来就要过年呀，今年完了到明年，就叫过年。比如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过了明天晚上就过完了旧的一年，新的一年就开始了。懂了吗？”
小五说：“懂了。”
小五妈继续跟小五说：“年是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的恶兽。每到年末的午夜，年就会进攻村子，凡被年占领的村子都遭受到残酷的屠杀，人们放爆竹贴春联、就是为了驱赶年的进攻。”
小五轻着声音问：“现在还有恶兽吗？”小五妈摸着小五头，亲亲他说：“没了。”
但小五半信半疑，中午饭只扒了两口就吃不下了，跟他妈说想睡。然后自己爬上那张堆满了杂物的床，把被子拉来蒙着头和脸，提心吊胆地闭上眼睛，脑袋里想不出恶兽的模样，但却想象出了那个妖婆的摸样：一脸的皱纹、阴森的眼睛、钩一样的鼻子、鸡爪一样的手、乌鸦一样的身影。小五越想越害怕。在被窝里叫；“妈，你来，我要你抱着睡。”
小五妈觉得奇怪，收拾好碗筷，揭开被子，把小五抱在身上，觉得小五有点打哆嗦。小五妈用手摸摸小五头：“咦，怎么发烧了呀？刚才都好好的。”
小五说：“我冷。”
小五妈抱着小五去把门关上说：“门关了就不冷了。”
小五家是没有窗户的，只有屋顶两匹“亮瓦”。门一关整个屋子就模模糊糊的了。
他妈到灶头上舀了碗米汤，跟小五说：“把这碗米汤喝了，喝完。睡一觉就好了。”
那时候整条街上，不要说穷人，就是有钱的，都没哪个吃过药进过医院，得了病就熬着。
小五在他妈的怀中迷迷糊糊的不知躺了多久。迷糊中，小五看见他家的房门突然像被风吹开了一样，一个黑色的身影飘了进来。随着光亮涌进屋子，小五看见一个老太婆！
这老太婆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棉袄，一条黑色的收脚棉裤，她的头发也是黑色的，疏得溜溜光，在后脑勺上绾了一个结。她的怀里果然抱着个藤包。
不等小五回过神来，也不管小五和他妈怕不怕，她走过来了。
小五妈怯怯地问：“你找谁呀？”
老太婆轻声细语地说: “我看看这孩子，这孩子病啦。”
“她怎么知道孩子病了？”小五妈心里一紧，说：“我孩子.......没病呀。”
老太婆依然轻言细语地说：“病啦。来,孩子,让我看看。”
小五明白这老太婆就是黑猪说的那个妖婆药嬷儿了。他慌了，紧紧抓住他妈衣服。大声叫道：“妈，我怕！”
小五惊恐的叫声好像把那妖婆“镇”住了，她呆呆地立在原处，不再说话。
停了好一会儿，她把眼睛望着小五。正好小五也从他妈的怀里抬起头偷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小五觉得她的摸样不可怕呀。
她的声音也是温柔的，是北方口音：“孩子，是不是头痛呀？”
小五没那么怕了，回了一句，“嗯。”
她又问：“肚子也痛，是吗？”
小五又“嗯”了一声。
“口干，浑身无力心头发烧是不是？”
小五继续回答：“嗯。”
“婆婆给你看看，看了就好了，好吗？”
小五居然忘记了怕，乖乖地说：“好。”
那妖婆似乎有点高兴了，连说：“好好好。来，别在妈妈怀里了，婆婆把你放在床上。”
小五妈反儿担心起来，这娃怎么像被“迷”了一样不怕了呢？赶忙说: “我自己抱,我自己抱!”
老太婆说：“放心吧,大嫂。”她把小五抱过来，放在床上说：“来,躺好。我看看你的手。”
她把小五手拿起来看了看说：“哦，有蛔虫呢。”摸了摸小五额头说：“哟，发烧得厉害呢。来，我把衣服给你解开。”
小五想起黑猪说的挖心肝，急忙说：“不呢不呢！”
老太婆一听，笑了笑说：“解开衣服我给你点穴、按摩，点了穴，按摩了就好了。很舒服的，不怕。”
小五似信非信地，但很警觉地让她把扣子解开。那妖婆说：“你数数吧。我点一下你数一下。”她的手在小五肚子上开始点穴。小五完全忘记了害怕，他觉得舒服，嘴里数着1、2、3、4、5。有时觉得发痒，还嘻嘻嘻地笑起来。
他看见老太婆手上戴着个镯子，奇怪地问：“婆婆,你手上戴的是什么呀？”
老太婆回答：“是镯子，好看吗？”
小五回答：“好看，有龙，还有个凤凰。”
老太婆把镯子取下来递给小五：“来,给你看看。”又说：“闻闻这个手镯。”
小五一闻，有点惊喜：“好香啊。”
老太婆说：“把眼睛闭上，我给你按太阳穴。”
小五问：“还要数数吗。”
老太婆说：“不用了。什么也不要想，也不要说话。”
小五对她一点也不害怕了，她看见她的手是白皙的，很干净。他感到从她的手中发出一股清香，这清香透进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觉得好舒服。
点穴、按摩了一阵，老太婆说：“好了。小五，把镯子给我了，让我用它来刮你的鼻子。”小五把手镯递给老太婆，老太婆接过手镯，用它来刮了一下小五的鼻梁，问：“头还痛不痛？”
小五说：“不痛。”
“肚子还疼不疼？”
“不疼。 ”
老太婆温柔地说: “好,叫叫我。”
小五叫: “婆婆。 ”
老太婆从藤包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对惊异不已的小五妈说: “大嫂，这是趋蛔虫的药，给小五每天吃一次，每次一颗，吃两次就好了。 ”
小五妈说：“好.....怎么谢你呀?哎,我这只有一毛钱，你拿着。 ”
老太婆说：“不要给了，大嫂。你们那么穷，从进门起我就没想过要你们的钱。 ”
小五妈说：“要不得，要不得，不收钱你怎么过呀?”
老太婆回答: “能过的。记着给小五吃药,我走了。 ”
小五妈想起了还有温着的红苕，忙喊住老太婆，把锅里的红苕全部拿出来，装在一个大碗里，递给老太婆说：“这些红苕，趁热吃吧。”
老太婆把碗向小五妈手上放:：“你们留着吃。给娃他爹留着吧。”
小五妈说：“娃他爹去年过世了，痨病，拖了三年。熬不住了。”
老太婆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五妈说：“无论如何你都要收下。”
老太婆说：“好,好,我要两个吧。”她从碗里拿了两个红苕。摸摸小五点头说：“谢啦。走了，小五，乖啊。”
小五说：“ 婆婆,以后你要来看我啊!”
老太婆说：“ 好，过两天我又来看你。 ”
第二天早上，小五拉了好些蛔虫。到中午吃过饭，小五爬上床睡了一觉，完全精神了。
下午，黑猪又来了，还是把头从门外头伸进来，说：“小五，上街去好吗？街上已经闹热得很了。”小五说：“不吃饭就出去呀？”黑猪说：“今天大年三十，吃年饭还早呢。”小五她妈也说：“要得，跟黑猪一起出去看会儿热闹，吃年饭真的还早着呢。”
街上人山人海，大人们有的堆成一坨看戏，有的在茶馆听评书，有的围在商店、馆子柜台前买糖果卖烧腊，有的围成圈儿看耍狮子的耍杂耍的卖膏药的喝彩鼓掌叫好。
孩儿们在大人身子下东钻西窜，手里拿着芝麻杆儿麻糖片儿鸡翅膀鸭脑壳火炮儿追逐打闹。一年就只有这一回，穷人们拼了命也要过个闹热年。
小五和黑猪手里没东西，嘴里也没东西，就到处看稀奇。街上有一个打包谷花的，许多孩童围着看。有些大人提着包谷籽来，交给那个打米花的老头。那老头把包谷籽装进一个铁铸的厚厚的圆筒里，摇着手柄，让那圆筒在熊熊的炭火上翻动。不一会儿，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便打开那圆筒，白生生胀鼓鼓的包谷花便洒满一地。一小把包谷籽放进去，一大推包谷花洒出来，看得人心花怒放。黑猪说：“小五，就在这里等着我。我家有包谷籽，我去拿来打。等着我哈。”黑猪跑咚咚地回家，不一会便拿来一袋包谷籽，递给排着队的小五，等着打包谷花。
突然，人群涌动，听见一阵打骂声和嘈杂声。一群人围着一个老太婆，用竹竿打着骂着过来了。
小五一看，就是那个给他点穴按摩的婆婆呀！
拿竹竿打那婆婆的是四狗爹，他一边打一边骂：“这个药嬷儿，硬说我家四狗有病，什么病什么病！要咒我们死呀？”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就是呀，拿着个藤包往人家屋里钻 。这个药嬷儿，是要索命的呢！”
“是要骗钱的呢！”
“是要哄吃的呢 。”
”我家的鸡那天见了她，第二天就死了。 ”
“我家的煤油灯都点不亮了!”
“我家的燕子都飞光了!”
“打,打,打,打死她，打死这个妖婆药嬷儿。”
小五把装包谷籽的口袋丢给三猪，钻进人群，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着人们大声喊道：“不要打不要打！婆婆是好人，昨天她给我看过病,把我医好了的,没要我们的钱!”
四狗爹吼道：“小孩子懂什么？ ”一把把小五扯得老远。
众人叫道: “打，打到河坝去.，推下河。 ”
老太婆哭了，一手护着那个藤包，一手护着头:“啊，别打了,别打了，我离开这里就是。”
小五又冲到那婆婆跟前，用身子护着她，大声喊道：“你们住手!你们住手!”
四狗爹又去拉小五，小五朝四狗爹的手一口咬去，四狗爹大叫：“哎哟哟，你这小子,咬我呀?”
小五哭着叫着：“我咬死你们，咬死你们，别打啦，你们别打她!”
人们的手没有停，有的还向那老太婆扔石块，老太婆把护着头的手腾出来护住小五，哭着说：“孩子，你躲开，你躲开。”
不知哪个把小五从老太婆怀中拉了出来。四狗爹对他说：“把这横娃拉到我家去，关在柴房里，不要让他出来。”那人把小五一直拉到四狗爹家，径直把他关进柴房，又转回去钻进人群打老太婆去了。
小五在四狗家柴房又叫又闹，没人听见。他想起了黑猪，扯着嗓门叫：“黑猪，黑猪。”黑猪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更听不见。
人们依然围着那个老太婆打，四狗爹充了这群人的头儿。他吐着泡沫星子大声叫着：“把她打到河里去，打到河里去！让她在河里过年。”
人们推推搡搡地把老太婆打到沱江边。把那老太婆赶进河里，不让她上岸。
天渐渐要黑了。人们可不守在这里，大家都要回去过年呢。
有人出主意：“把那藤包扔进河里去，免得这药嬷儿再来害人。”
紧接着又有人出主意，把她手镯也拿来扔了，害人的呢！”
马上又有人喊道：“把她裤腰带儿解了，不让她上岸。”
真有一群人冲下河，夺了老太婆的藤包和手镯，奋力往河中扔，那手镯一声不响地就沉下去了。那藤包从沱江飘到了长江，也沉下去了。
有几个女人扯住那老太婆，解下了她的裤腰带。嘻嘻哈哈地也扔进了河里。
老太婆双手提着裤子，站在水里冷的发抖，呜呜地哭着。
人们兴奋地放放心心地离开了沱江，赶大年三十晚上的年饭去了。街上还有烟火，把戏，还有好多热闹等着大家呢。
第二天，人们到河边，没见到那老太婆，据说有人看见那老太婆被河水冲走了。也像那藤包一样，从沱江冲进了长江。
四狗没两天就发高烧，然后抽风，没多久就死了。四狗爹气得发了疯，整天站在河边，双手举起竹竿使劲打着河水，一边打一边嚎：“四狗啊,回来啊!四狗啊，回来啊!”
四狗当然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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