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封侯
第二天,风晨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被外面的嘈杂声闹醒,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也还有些疲累,仿若经历了一个宏大而曲折的梦境。
他坐起身来,一开门便见到管家老陆满头大汗面色踌躇地站在门外。老陆见他出来,宛如看到救命稻草般一把拽住不肯撒手。风晨稳住他,问清了缘由,方知龙弈已于今日早朝册封他为“定远侯”。龙弈知他不喜拘束,只给了他像古月泽那样的虚衔,除了一早送来的一方玉印和一块牌匾,封邑和实职一样俱无,这大概是史上最便宜的侯爷了。
即便如此,大门外也早已被一众显贵围得水泄不通。然而风晨两耳不闻窗外事,睡得死猪一般,老陆又揣摩不准这个加起来也没在家呆过几天的主人是怎么个脾性,只往常听人说他素来行事乖张狠厉,桀骜跋扈,尤其对许多官爷不屑一顾。今日看他睡得熟,他犹豫了再犹豫还是不敢打扰。可是过了这么久,门外的人不仅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甚至连安国公也现了身。这么多大人,随便一个动动小手指头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如何招架得住?咬了咬牙,正准备抱着必死的决心叩响房门时,千盼万盼的风晨终于推门而出。
风晨从陆老管家手里接过那方玉印,掂量了几下,啧啧嘴,摇着头说了声“小气”,方才慢条斯理地向大门走去。本来门外伫立寒风中的一群人正暗自牢骚,终于见风晨出现,纷纷换上笑脸,道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各式各样的拜礼从大大小小的马车上搬下又一齐向前涌来。
风晨抬起头上看了看门上那块新挂上去的匾额,上面“定远侯府”那几个大字苍劲有力笔走龙蛇。他揉了揉额头,就因为这东西,好好的一个冬日的清晨,却弄的像知了蚊虫嗡鸣的炎夏午后一般,莫名地就给人添了几分困意,他猜该是酒还没醒吧。于是伸了个懒腰,对着众人朗声道:“承蒙各位厚爱了。本该好好招待诸位,奈何本侯前些日子的伤势未愈,实在有心无力。所以各位的心意本侯权且收下,人就请回吧。老陆,快去找几个人帮忙搬礼品,切勿怠慢了诸位大人。”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等了大半个时辰,连口水都没喝居然就要赶人了?而且还没来得及说礼品的事呢,他就这么猴急,简直成何体统。当下,司马长安便排众而出,颇有不满地道:“风小子,你这什么话?老夫知你那日受了伤,今日便特地请了这龙都最有名的大夫前来拜访。之前那浑道士虽懂些土野偏方,又如何上这正经医学世家?你切勿以为封了侯便可妄自尊大,赶紧请老夫等人进去,好好为你探清楚身上病情才好。”
风晨斜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有劳安国公费心。只是何必那么麻烦,您老再去通报我师兄一声,奉旨把我拉去药堂、太医院什么的岂不更好?也用不着您再如此奔波。”
司马长安被他噎了一下,知道风晨是在怪他在龙主面前走漏了消息。虽然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但他多少还是觉得自己失信于人,便忍下了心中嗔怒,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教训的话。
这倒让风晨颇有些讶异,他略一想,便也改换笑脸,道:“此次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就不多挽留诸位了。等过几天身体复原,一定找机会登门拜访安国公及各位大人,亲自向诸位赔罪。”
司马长安脸色稍缓,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见风晨拦在门口,笑容灿烂却毫不退让,便也收了心思,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开。其余众人虽都心有暗火,但安国公都走了,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略微踌躇了一会儿便都各自散了。
等人都走了个干净,风晨又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吩咐了老陆继续概不迎客,便饭也不吃地又回房去睡回笼觉了。
然而他还是没能如愿以偿,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许久,刚刚合上眼,便听觉园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虽然这声音经过来人的刻意掩饰已微不可闻,但风晨独自行走江湖十七年,若连这点手段都防不住,那他已经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他不得不又坐起身来,倒了杯热茶,感知着那人由远及近,直到门口才顿住脚步。而后房门缓缓地错开一条缝,露出了小半张鬼鬼祟祟的面孔,风晨看也不看,抬手便把杯中的茶水泼了出去。门外那人“哎呀呀”怪叫几声,虽然极力避让,但猝不及防之下还是淋了不少在身上。
风晨听这声音熟悉,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史官史霁之子,史之安。
这让他颇有些尴尬,本以为来了位不长眼的梁上君子,不想竟也是一位故人。史之安满脸怒气地进到房里,眼看就要发作,风晨抢先一步质问:“好好的大门你不走,偷偷地摸进来算是怎么回事?我家又没什么值钱的宝贝,何劳你如此大费周章?”
“呸!”史之安一边忙不迭地擦去身上的水渍,一边啐道:“你还好意思说?封了侯就是了不得了,老朋友来探望竟都被你家个管家拦在门外。好在我身手矫捷,趁那老头不注意便翻墙溜了进来,却还要招你泼茶伺候。简直倒了血霉。”
风晨暗笑不已,却也不得不好好安抚他一番。这史之安该是他除了师兄师姐外,在龙都最为交好的一个。早年那些顽劣事迹后面,大多少不了这小子的影子。最让他记忆犹新的一件事,便是那史霁托了许多关系,把史之安的名字加在了明经进士科考试的榜单里面,本想为他谋个油水不至于寡淡的职位,也省得日日为这不安分的儿子操心。然而史之安偏爱舞枪弄棒,志不在此,科考那日他却拉着风晨寻了处酒家喝了个天昏地暗。
次日晌午,胡子吹得老高的史霁在那酒家门口找见了鼾声阵阵睡意昏沉的两人,真真是被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操起棍棒便把两人结结实实修理了一顿。自那之后史霁便视风晨如仇寇,不准儿子再与之来往。然而史之安许是铁了心要于他老爹做对,不仅扔了一众经史子集书册,风晨走后没两年他又弃笔从戎,奔赴南疆。如此一来二去,史霁便死了那条让儿子科考出仕的心,知也管不住他,便由他去了。
两人多年未见,再见面却还能如昔日般笑闹,已属难得。风晨自然睡意全无,起身便找出了上次离开龙都前剩下的那一坛柿子酒。那史之安也不客气,不多会儿酒便见了底。有客无酒,他俩自是不尽兴,便又结伴而出。信步走着,不知不觉便来到当年误了史之安科考的那家酒馆。
“东篱酒家”门口,二人感慨万千,眨眼之间,日月几何,而故地犹可复识也。当下兴起,迈步而入,叫了一桌酒菜,打定了主意不醉不归。
史之安脸上再无愠色,对着满桌佳肴大快朵颐。等过足了嘴瘾,他才满足地长舒一口气,扭头对着风晨闲聊,“也是巧了。昨夜我们快马加鞭赶路,赶上了今日早朝。说起来我也是你封侯的见证人之一,还未来得及恭喜侯爷呢。”
风晨知他只是想看他笑话,撇了撇嘴,专心对付面前的鲈鱼,并不答话。史之安也不气,自顾着说道:“不过今日早朝却是有趣。你可还记得你外出游历之前对你极尽巴结的少师司马长策?今日龙主商论为你封侯一事,却是他以你资历不够功勋浅薄为由,反对最凶。倒是此前处处看你不顺眼的宁国公,此次竟全然赞同。”
风晨依旧埋头专心对付盘中鱼肉,依稀想起早上宁国公和少师兄弟二人俱在人群之中,不在意地一笑,“不过区区一个虚衔,真是劳烦他们费心了。”顿了顿,他似又想起了什么般,抬头问道:“既然你今日返回,我那几个侄儿,可有随你一同回来?”
史之安点点头,“都来了,无论是大龙子还是‘宁远侯’的两位公子都已回返。说起来还有一事,昨日回龙都的路上曾与大龙子闲谈了几句,听他说这两日要于龙都外的盘龙山庄举办宴会,广邀同辈的各大家族同辈子弟,曲水流觞,对弈论武,号称‘小棋会’。他顺带还邀请我,不过都是些年轻人的热闹,我便懒得去凑了。”
风晨笑笑,“你才刚过而立不久,连个家室都没,说话怎的如此老气横秋。不过这寒冬大雪的,哪里来的曲水流觞,难道要在冰面上么?”
史之安神秘一笑,“这你就孤陋寡闻了。盘龙山庄采温泉之水,注入庄里内湖,别说是曲水流觞,就是栽几棵芙蓉进去,凌寒花开也并非难事。”
风晨砸吧了几下嘴,“到底是王家贵胄,这手笔果然不一般。”
史之安嘿笑两声,“少年人嘛,谁还没做过两件荒唐事。只是我们和他们隔的远,掺和不进去罢了。对了,年后我便不再回军中了,你若又有哪些好玩儿的事儿,可千万记得叫上我。”
风晨转过头,颇为不解地看着他。史之安微微一笑,“你也说了,我连个妻室都没有,在南疆那种穷山恶水的‘和尚庙’里,打一辈子光棍么?我已安排好了,过段时间就去龙都的‘羽林卫’混饭吃,闲来帮帮史老头编编史书。那老家伙,连打我都快打不动了,说不得将来那大半屋子的藏书还得由我来料理。”
风晨点了点头,见他神色间略有些落寞,便刻意找些十七年间的趣事说与他听。不知不觉竟已至夜幕降临,外面来来往往行人也逐渐稀落了起来。直到二人肚皮圆滚,脚步踉跄才携手离了酒家,回去路上,仰见明月,人影在地。风晨直感觉就连身子都轻盈了许多,仿若又回到了当年那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那洒脱不羁的青葱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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