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往事干杯》下

作者: 淡水浅唱 | 来源:发表于2019-06-29 16:17 被阅读16次

    《与往事干杯》下
    几年一晃就过去了。

    解放后爷爷家的两亩多地交给国家了。他们一家就成了贫下中农。奶奶和两个女儿每天出工挣工分,爷爷多半待在家里。

    爷爷奶奶后来生的两个丫头是一起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才两三岁,爷爷就在家照顾她们。

    爷爷的腿受过伤,加上也是快五十多岁的人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农活一样都拿不起。扁担在他肩上放不稳;锄头在他手上也握不紧。就是出工,他也是全队拿最低工分的那一个。

    夏天的时侯,他就坐在堂屋里的木把椅上,双脚下面垫个小木板凳儿,闭着眼睛躺一躺。南北对流的穿堂风让他很舒服,肚子里半杯酒让他很迷糊。有只老母鸡生了个蛋好象了不起的样子,咕噜咕噜的向他邀功,想讨几颗谷子吃。爷爷不理它,那母鸡乘他不注意,在椅子旁拉一堆黑屎尿后恨恨离开。一大群蚂蚊成群结队从他身也经过,不知是回家还是出发,成天来来往往没事干,只要它们不爬到爷爷腿上来捣乱,他才懒得看哩!

    两个双胞胎丫头正好有个伴,她俩精怪得很。下午自已爬到床上睡一会,要拉尿了就醒了,醒了就自巳玩。小狗小鸡小猫儿,还有花虫子黑蚂蚁,样样都是她俩的玩具。

    方园几十百把里,谁不知道倒口湾的彭老幺读文断字;见多识广一肚子墨水呢?谁家有个婚嫁喜事的,门口写两条红对联贴几个红囍字,都要上门來找爷爷帮忙。

    至于给亡灵写奠文封包袱什么的,爷爷更是行家里手,往往是他听完后沉吟良久,大笔一挥而就。还有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用来描绣的鞋底样本,那些鱼虫花草也只有爷爷画的生灵活现,女人们看了就栽到眼珠里抠不出来了。

    更不用说过年写对联了,从腊年二十四过小年一直三十团年,来往于倒口湾路上的人,大多都是来请爷爷写对联的。谁家不愿辞旧迎亲给家里增加点喜庆的气氛呢?再破烂的房子在大门口挂上知喜爹的红对联就有了喜气儿!……

    乡邻们实诚,再穷再苦也不会空手来取东西。哪怕是七八个鸡蛋;半斤菜油;两斤糯米,他们也会客客气气的送过来,高高兴兴的取了写好的东西回家去。也有家境好一点或舍得一些的人家,他们会去供销社买一瓶或打两斤酒递给爷爷算是报酬。乡里乡亲的谁不知彭幺爹就稀罕这一口?

    爷爷见了人家送的东西,总是端水递烟(自已种的叶子烟)假装做出不想要的样子推几下。大家都不容易,帮点小忙是举手之劳哦!他说。可到了晚上,他就吩咐奶奶把东西收捡好,藏起来。你没听说国家粮食不够吃要节约?!有的地方都开始吃大锅饭了!

    只有那些送來的酒,爷爷高兴得象见了亲娘一样。他把它们放在鼻尖下闻一闻,拿到煤油灯下照一照,嘴里嘟嘟嚷嚷的说一些欢喜的话。然后俯下身来,小心冀冀的把酒摆放在床底下的一个破旧木箱里,又盖上几把稻草,这才撅着屁股慢慢爬出来,站稳后拍拍身上的灰尘,摸一摸受伤的腿,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这些都是后来我妈讲给我听的,我妈就是三秀。那时她还没结婚。

    到了五,六十年代,人民公社成立了,我爹妈和所有的劳动人民都成了公社社员,小时侯的我是很会唱歌跳舞的,我唱的是《焦裕禄》,唱《社会主义好》等等。至会我都还记得爷爷坐在桌子旁,端着酒杯张着嘴巴听歌时的模样!

    倒口湾的孩子们不仅唱歌玩游戏,还成立儿童团,站岗放哨抓国民党抓特务。有一天我们玩得正高兴,有小伙伴们气喘吁吁的跑来告诉我:

    “你爷爷被抓起来了,两只手用绳子捆在后面,大赖子他们去你家……端了一箱子酒杯子,是大赖子,他还冲我歪嘴哩!…”

    我边哭边往家里跑,跑回家一看,爷爷真被抓走了,奶奶坐在门坎上抹眼泪,家里的破衣柜也被砸了,床下面的几瓶酒和墙角的酒瓶子都不见了。

    那天晚上,倒口湾的打谷场上拉起了一条一尺多宽的红绸布,绸布上写着一排字,上面写着我爷爷的名字,还有国民党反动派这些字。绸布下面放几张拼在一起后摆成很长的桌子,桌子旁站着戴红袖箍和几个工作队的人,打谷场上黑压压的坐满了公社社员以及看热闹的老人和孩子。

    我爷爷被反绑着双手押了上来,他头上戴着一顶纸糊的又尖又高的帽子,面前挂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的是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彭知喜,他的脖子上还吊着两个瓶酒子。

    爷爷低着灰白色的头,佝偻着腰,一件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破衣服紧贴在他的胸前后背,下面的裤子在膝盖那一块还打着补丁。爷爷两腿颤抖着象筛糠一样,鼻涕和口水一起往下流,挂在他的下巴上。

    我站在打谷场的旁边,紧拉着妈妈的手,见爷爷这个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妈不知从哪个女人手里夺过一只正在绣花的鞋底,“啪“啪“的打在我的头上,她怒视众人,大声朝我吼道:

    “哭,哭,嚎丧啊?你爷爷既没偷又没抢,也沒杀人放火,你嚎什么嚎?……”我挨了打,便不敢大声哭了。两眼盯着桌子旁的爷爷,不住的揩眼泪。

    大赖子上台发言了,他说我爷爷是国民党漏网之鱼,是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他说:

    “这个反动派彭知喜每天都要喝酒,酒从哪里来,他专门写字写封建迷信的东西,换酒来喝,酒是劳动人民送给他的,他这不是喝贫下中农的血汗吗?"

    又有人接着发言,他拿一张写满字的纸,上桌子边去读。纸上说我爷爷走资本主义道路,每天在家喂鹅和鸡,根本不去劳动,反动透顶。

    散会后我爹妈和小姨几个把我爷爷扶回家。爷爷被斗几个小时,屎尿都装在裤子里。他两腿僵直得挪不了步子,衣服也汗湿了,脸变成了绛紫色,嘴一撇一撇的低声哭泣就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再过几天后,爷爷又在公社礼堂被斗了一场。这一次更惨,爷爷被扎紧双手,吊在礼堂的木柱子上……。

    爷爷回来后就起不了床了。我们一家哭的哭喊的喊,奶奶又买了一把香回来求菩萨,她跪在地上,点燃香,磕头。嘴里不停的嚅动,说着只有她自己听得懂的话。

    两天后的晚上,天黑沉沉的象抺上了一层锅灰,不一会儿下起雨来,雨下得很大,哗哗啦啦就象老天爷端着盆子从天上倒下来的,雨声淹没了一切。包括我们的悲伤。奶奶幽幽的说“下吧下吧,天塌下来才好哩!”

    爷爷躺在床上,几天不吃不喝昏睡不醒。晚上我妈象有什么喜事似的,告诉我去拴好门,她缓缓的走近爷爷,躺在他耳边,轻声说,

    “爹,您还记得长湖那边的楊三爷么?,他今天一早赶街路过我们家,在我们家讨口水喝”

    爷爷闭着眼晴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妈这时突然流泪了,泪水滴在爷爷手上。她接着说,

    “他说您是圣贤之人,是好人。前年您给她投河死了的老婆子写包袱,一颗豆子都没收!爹,您忘了没?”……我妈慢慢扶起爷爷的头,她接着说:“

    ”爹,您看,这是什么?咦!……这是杨三爷给您买的,藏在篮子里,今天一早送到我们家给您喝的。"

    妈象变戏法式的从胸前衣服里拿出一瓶酒来。

    爷爷睁开眼,扭头望着我妈手里的酒,几颗浑浊的泪从他眼角流下来,他说

    “这点小事他还记得?……有两年了!”

    爷爷被这瓶酒救活了。

    第二天我妈去找了公社的干部,她又哭又说又求情,她说

    "我爹快死了。你们不要斗他了,他当国民党的兵是被逼的,他不是逃回来了吗?他还挨了旧社会的炮弹,差点炸死了!我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是被万恶的旧社会害死的,……呜……呜……再说,他不喝酒行吗?他的腰他的腿子痛得很!只要变天下雨,痛得站都站不稳!"正巧公社书记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我妈哭,她也流了泪。

    我爷爷从此再也没有挨批斗了。

    不久我妈从全大队三百多妇女中脱颖而出。在修筑三三零水利大坝的工程中,她带领一百多个劳动妇女组成敢死队,日夜奋战在修堤筑坝第一线。飘扬的红旗上写着她的名字,高音嗽叭里喊着向她学习。我妈不久就火线入党,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而且又当上了大队的妇女大队长。

    我爷爷终于扬眉吐气,可以挺直了腰杆做人了!他每天仍然喝几口小酒,有一次高兴了对我奶奶讲,老婆子,你看他们谁还敢斗……斗老子?……驴日的大赖子!呸!

    到了八十年代,我们家做生意了赚了些钱,我妈就拆了原来的旧房子修建了全村笫一个三层楼房。房子落成那天,我爹妈在家门口搭了个大彩条布棚子,摆了十几张桌子招待远亲近邻朋友们。

    我爷爷乐得象个孩子,他穿着我弟弟穿窄了的运动衣和牛仔裤,在酒席桌中说笑着,举起酒杯陪亲朋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美酒和快乐染红了他满是沧桑的脸,。

    ”知喜爷,讲一讲您当兵时怎么从那边逃回来的,是不是闭上眼晴大气都不敢出啊?,”有人喝多了酒,揭我爷爷的短。

    “幺爹,听说有一次您把三秀姐举的酒瓶子当手榴弹了?你投降了沒?”

    众人跟着哈哈的笑,爷爷也眯着眼睛跟着笑,然后他举起筷子,撅着嘴巴假装着去敲那后生的头。

    ”知喜伯,这么大的楼这么漂亮的房,你算落到天堂里了!”

    爷爷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就喊不醒他了。他带着满身的酒气满肚子的快乐在夜里偷偷的溜掉了。

    我奶奶拍打着床沿哭道:

    “老头子,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好日子刚刚开头呵,你享几天福再走哇……”

    我妈哭得更可怜“爹呀,我的爹呵,你快起来喝酒呵,前几天您孙女婿来过门,给您买的两瓶茅台酒还在柜子里放着,……爹,你起来尝一尝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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