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两点,城市四处散落着一些灯光。
神秀在百米冲刺的街道尽头戛然而止,树枝悄然抖落下一片阴影。
“他们只是饿了,不是什么坏人。”神秀安慰不知所措的阿净。
夜巡的警车就在附近。阿净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想逮住他们。
整理完凌乱的货架,神秀把一盒巧克力递给坐在门外台阶上的阿净。
阿净是光顾深夜便利店的唯二客人。
早她一步来的客人,刚刚偷走了一怀抱的紫米面包。
阿净咬着巧克力,一边打量神秀的目光,一边咔吱咔吱地小心咀嚼。
“刚刚吓到你了吗?”神秀侧过头问。
阿净忙不迭地摇头,一盒巧克力很快见底。
“还想吃点什么吗?”神秀作势要站起身来。
“不用。”阿净赶紧摆手。
衣服起伏牵扯着口袋,发出糖果撞击玻璃瓶身的响动。
她像只受惊的老鼠,瞬间把头埋得低低的,影子也瑟缩起来。
神秀坐回阿净的身边,垂头看着她,缓缓道,“我会读心术,所以你不要骗我哦。”
阿净僵直着身体,神色惨然。
“你的狐狸胸针哪里买的?”神秀凑近她。
“啊?”阿净抬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神秀端正身体,笑着说,“不要说谎哦,你的漂亮胸针哪里买的。”
“月亮杂货店。”阿净一字一句道。
神秀假装了然地点头,觉得这个名字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
2
月亮杂货店的门口有一串星星灯,挂得高高的,没有月亮的夜晚更显得明亮。
杂货店临街,白天放学的时候,时常有小孩子鱼跃进杂货店里,对古老的渺小的玩意儿发出稚嫩的感叹。
那些物件,比人本身的存在还要久。
人的记忆越淡,留在物件上的痕迹就越深,像冥顽不化的执念。
阿净将自己塞进大熊玩偶里,然后在月亮杂货店的街檐上躲雨。
小孩子把她当作哑巴奶奶新捡到的玩具,拉扯她的耳朵,捶打她的肚子。
她也不恼,只是耷拉着两只大熊的耳朵。
奶奶见状,心疼地将她拉进屋里,耐心擦拭大熊身上的雨滴。
屋内的暖意让阿净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大熊眼睛部位的珠子挣脱,瞬间在杂货店里的角落消失无踪。
奶奶透过大熊空洞的眼睛看着阿净,笑眯眯地问她。
你饿了吗。
她那时看不懂手语,只有空荡荡的肚子替她作答。
之后一有空,奶奶就会坐在门口替她缝补大熊脱落的丝线。
破损最严重的心脏部位,已经盛开出一朵刺绣玫瑰。
“Haopen a miemin kona maemin ako, hay masadafong no miso kako……”
她坐在奶奶的星星灯下,听到一只米白色的大熊在唱歌。
阿净很久没有做过梦了,算起来整整三年。
大熊从她躲雨的屋檐下缓缓走过来牵她的手,毛绒绒的手心软软糯糯。
大熊脱落的眼睛珠子,被奶奶换成了透明玻璃球。
她从透明的玻璃球里,听到奶奶在唱歌。
“Haopen a miemin kona maemin ako, hay masadafong no miso kako……”
然后阿净就醒了。
3
“你饿了吗?”
天已经亮了,玫瑰碎花的壁纸偶有脱落。
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纸屑像玫红色的花瓣在空中飞舞。
结束便利店晚班的神秀,蹑手蹑脚地回到楼上的小房间里。
睡着时的阿净紧紧蜷缩在一团,神秀伸手轻轻掸去她身上的玫瑰碎屑。
她看起来,在做一个绮丽的美梦。
雨雾眷顾的橘色外套已经褪色,神秀将阿净露出口袋的糖果瓶小心翼翼放回去。
神秀太困了。
问完阿净饿不饿,倒头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床头放着一张纸条,阿净走了。
7路公交车,幸福里站。
阿净拿神秀铁皮盒里的钱,买了一条明黄色的裙子,胸膛别着一枚擦拭发亮的狐狸胸针。
这里的时间宛如暂停了钟摆,老旧的街道散发着酸涩的气息。
阿净的明媚背影和沉重脚步,像搭配错乱的积木,在不堪一击中幻想圆满。
幸福里巷94号,月亮杂货店。
阿净站在门口,看着玻璃橱窗里的自己在瓦解消融。
十月的天气远没有这么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有星星灯,月亮也跟着灭了。
窗明几净的奶茶店散发出甜腻的气息。她掏出五颜六色的糖果罐,奶奶喜欢的甜,原不是这种味道。
“月亮杂货店早在两年前就关门了。”
算命奶奶不无惋惜地看着曾是月亮杂货店的门面。
她跟哑巴奶奶是故交,一个什么都说,一个什么都不说。
阿净坐在算命奶奶身边,眼前浮现烧光杂货店的那场大火。
没有呼天抢地的悲怆,只有那天黄昏时分燎原的红色日落。
4
日落时分,神秀在废弃的公园里看到阿净。
她的手上都是泥巴,膝盖上放着一个生锈的盒子。
看到神秀的瞬间,阿净的眼神泛起涟漪。
她的饥饿和渴睡,在神秀面前无所遁形。回到神秀的房间,阿净陷入漫长的昏睡。
生锈的盒子里装满了纽扣。
阿净在杂货店里练习无数次,学着小孩子顺走店里东西的模样,在奶奶面前悄无声息拿走精致的纽扣。
她唯一的一次失败,奶奶不在。
那时候,疼痛扭曲了奶奶的脊椎和骨髓,也模糊了奶奶的笑容。
她偷盗的珠宝,远没有奶奶的狐狸别针珍贵,但医生对奶奶的生命明码标价。
她什么都拥有,却什么都拿不出。
十月,阿净因偷盗判刑三年。
她穿着奶奶前些日子刚给她买的橘色外套,想起奶奶眼睛里装满的饱满又明亮的未来。
没有通知任何人,阿净独自度过漫长曲折的三年。
“你奶奶烧了个干净,你也应该重新活一次。”临走时,算命奶奶这么说。
橘色外套,原本就是一个透亮的谎。
5
阿净留在神秀的便利店里上晚班。
天气越来越冷,阿净的橘色外套已经变得单薄。
神秀将阿净的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她的整张脸。
“我要走了。”窗外的大雨浸湿神秀夜晚跑过的马路。
阿净拉下拉链的时候,身上已经披着神秀的外套,此刻她正出神地蹲在便利店的台阶前看雨。
每天白天醒来,阿净都会看到墙上那幅城市地图上新增的斑点记号。
房间空荡得厉害,神秀的心里却像是满满当当的,装着整座城市的风和日落。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阿净走过去。
“我在找一只狐狸。”神秀认真地说。
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只狐狸,谁也不知道哪只就是你要找的,除非你看它。
“你要找的狐狸是什么样子的?”阿净蹲在她的身边。
神秀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净胸前的狐狸别针。
大概,是被人放在心上,挂在胸前惦记着的。
“阿净,你饿了吗?”
雨滴打破地面的倒影,两个人陷在不分明的梦里。
阿净有瞬间的恍惚,神秀的眼睛好像变成大熊眼睛的透明色,她在里面看到了自己。
亲手熄灭了月亮。
6
神秀从大火的废墟中醒过来。
她在这座城市漫游,她在找一只狐狸,一朵只为玫瑰停留的狐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座城市经常下雨,她的身体总是保留着被人温柔擦拭的触感。
遇见阿净的那个晚上,她看到阿净在货架徘徊。
她没有拆穿阿净,只是因为她看起来太孤独了。一直没有吃饱的人,才会流露出那种孤独。
后来无数个夜晚,她在便利店后门的垃圾桶边找到阿净,满脸的食物残渣和地上的呕吐物。
“我只是饿了,我不是坏人对不对?”阿净一遍一遍地问她。
她终于找到了她的狐狸,虽然残破、孤独。
她有时候会透过镜子凝视自己的眼睛,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直到看到阿净的眼睛,她才看到自己——那只被丢弃在垃圾桶旁边的大熊。
小孩子扯她的耳朵,自行车轧她的脚,老鼠啃食她的皮肤,还有满怀抱的污秽物。
只有阿净,阿净拂去她的痛苦,与她分享同一个心脏。
两个人形影不离地在巷子里流浪,直到遇到那间有星星有月亮的杂货店。
她喜欢下雨天,喜欢奶奶的手和阿净的拥抱,喜欢被源源不断的温暖干燥的气息包裹着。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股温暖干燥的气息以燎原之势,演变成一场日落时分的大火。
她明明应该有所察觉,即使完全敞开自己,也不再感觉到治愈与被抚摸。
啊,她想起来了。是奶奶开始生病的时候。
阿净只顾着练习,而她胸前的玫瑰刺绣又开始脱落,可奶奶没有力气再去缝补了。
神秀活过来了,大熊死了,胸前的玫瑰没有了。
她要走了,她在下雨天的夜晚和阿净告别,然后在晴朗的清晨离开。
阿净后来在玫瑰壁纸脱落的房间里,变得很爱做梦。
梦里有透明眼睛的大熊,流浪的狐狸,还有一间亮着星星灯的月亮杂货店里。
当然,那都是神秀离开之后的事情。
狐狸胸针不见了,阿净把她放进了神秀的铁皮盒子里,留给自己满屋的玫瑰碎屑。
也许玫瑰,还会等着那只狐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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