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冢:笑柄

作者: 月半小郎君 | 来源:发表于2023-11-26 10:33 被阅读0次

    【淘故事首发,文责自负】

    樽前斟满无情酒,

    心中再无意中人

    苏怀玉啊,

    你口口声声和我说什么家国天下

    可你眼中的天下,连我和我的爱都容不下,那你眼中的天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1

    建炎三年春,午后

    西湖边儿上,暴雨后的新泥被突如其来的烈日晒起了褶子,蔫嗒嗒的芭蕉叶子盖在连破木头匾额都浸满茶香的老茶馆屋顶上。

    那是官家爷从汴梁城跑来临安“行在”的第一个春天,北边儿逃难来的仕子像三月的苕溪水,盈满了酒肆楼船里江南女子的腋窝。

    纱袖拂过,一阵香风盈盈飘进阁楼。

    “小二,沏壶好茶来。”

    银铃般的嗓音一响,店小二慌忙抬头。

    季桃生一身青楼女子的艳俗装扮,面容却清丽的让店小二看呆了眼。

    “什……什么茶……”

    店小二双腿颤栗,顺着滴在地面上的水渍往上一瞧。

    “呦!这童子鸡儿,竟不是尿了?”

    不知哪个眼尖的起头儿,说书的老瞎子也起哄似的一拍惊堂木,整个茶馆里一阵哄笑。

    季桃生掩面羞嗔,见小二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里还能招呼客人?

    无奈只得撂下银钱,自取了一壶上好碧螺春,半斤烧刀烈酒,一碟酸的发苦的咸青梅,径自寻了窗边僻静位置坐着,目光时不时扫过对面楼子上的莺莺燕燕。

    “少喝些,伤身。”

    刚坐定,一抹雪白的身影转上楼来,寻到季桃生对面的位置坐下。

    “你惯是馋酒的,今日怎么转了性?”

    张开折扇,眸光似是不经意间扫过桌上还温在碳炉上的茶壶。扇面一张一翕间,壶嘴飘出的热气混着茶香没入七窍。

    茶味清冽,余香甘醇。

    不禁叹道:“好茶!”

    “公子喜欢?”

    藕臂轻轻抬起陶壶,碧绿的茶汤尽数倾入西番莲花的七瓣连心盏中。羽睫清扫,眉目里的春波流过玉色茶水。

    公子竟愣了半晌,再抬眼,少女春眸水光潋滟,似是含了钩子。

    “学的不错。”

    轻嘬一口,茶汤方滚过喉结,一股摄人心魂的舒爽熏神染骨。

    苏怀玉愈发觉得送她来青楼是个太正确的选择。

    老鸨龟公们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那双用惯刀剑满是血腥的手,竟短短数日就变得纤巧细滑,肤如凝脂。就连那一身戾气都消退的干干净净,愈发变得乖巧温顺。

    嫩舌香风滑过耳侧,弄得苏怀玉耳里心里都酥痒的不行。

    少女不知何时踱到自己身后来?大庭广众下竟还如此大胆!

    “月影……”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刺激让苏怀玉有些意乱情迷,竟不自觉唤出她的名字。

    “奴婢这些日子还学会了许多别的东西,公子要不要试试?”

    藕臂攀上肌肉清晰的脖子,从耳后到脖颈,沿着凸起的青筋,香舌游走的愈发疯狂。

    喝干了茶水,苏怀玉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她本就是他买来的暖床丫头,从来都是吵着闹着要日天日地,如今竟学的这般乖巧温顺,他偶尔宠幸她作为奖励,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苏怀玉掰过她的肩膀,她便识趣地扭动腰肢,跌坐入怀。

    大掌抚上挺翘的臀峰,寻到薄纱的腰带一扯,便露出腿间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

    “让奴侍候公子,好不好……”

    呼吸粗重,少女伏在他身上,映入他眼只有鹅颈上刺眼的白。

    可这白为何如此脏污?

    他的眼前猛然清晰,细白脖子上,象征易朽阁暗卫出身的西番莲花刺青格外刺眼,红的发黑的线条上,无数滴血的花瓣正随着身体的燥热片片绽开。

    “月影,别忘了你的身份。”

    他停下手,说的冷冷。

    “身份?”季桃生怔愣了一瞬,嘴角却又勾起一抹明月般灿烂的笑,“奴的身份,不就是公子的暖床丫鬟么?”

    “季桃生是,但月影不是。”

    苏怀玉推开她,眼神里带着威胁。

    “别忘了你为什么到这来,白挨了一顿鞭子,这才几日,就把易朽阁的规矩又忘干净了?”

    “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哈哈……”

    季桃生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为什么到这里来,难道不应该问问自诩侯府女主人,你那千尊万贵的美妾?为何连一个低贱卑微的婢子都容不下吗?”

    “是你自甘下贱!”

    茶盏砸在她脑门上,鲜血直流。

    苏怀玉似是不解恨,薅着她的头发将她丢到雅间,关起门来,足用了十成力,一脚踹在她的小腹上。

    “小柔心地善良,从不觉得你卑贱。莫不是你心肠歹毒,故意穿着执行任务时的血衣回府,故意惊了衾柔的胎,小柔怎会没了孩子?又怎会惊惧过度,气息奄奄!”

    “明明是她心里有鬼!”

    “难道你就多清白?”又是一脚,季桃生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你本就是个谋财害命的恶徒!仇家杀了你师傅,废了你的筋骨卖到人牙子手里。你高烧不退奄奄一息,是本公子看你可怜把你买回来,把你送到易朽阁为你重接筋骨,教你武功,授你经学,告诉你什么是是非曲直!什么是天下大义!如今都喂了狗了?”

    踩在她腹上的脚重重碾了两下,季桃生疼得两眼发黑。

    “苏怀玉,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是个人,不是你养的野猫野狗。易朽阁暗卫,最次也是官从四品的军职,就算你是侯府世子,也不能这么羞辱人!”

    季桃生怒了,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挣脱束缚,飞起一掌直击苏怀玉面门,却被一式云手泄了力气,手腕反被擒住。

    “你还不明白,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说你是个人,你拿人钱财害人性命的时候可曾想过你也是个人?你是个人就能任由自己手上沾满鲜血?你常常问我你哪里比不上衾柔,我现在告诉你,你哪里都比不上衾柔,衾柔绝不会像你这般黑了心肝,视人命如草芥!”

    苏怀玉似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把她甩开。

    季桃生笑得癫狂,“你以为我想吗?”

    “你们这些王侯将相家的公子小姐,怎会明白我这种人?”

    “她出身河东许氏,誉满天下的名门!生下来娇生惯养,奴仆成群,就是家道中落,也有你这样一个人愿意为她生为她死。可我呢?我三岁就没了爹,母亲不过黄河边一渔女,洪水淹没了村子,我抱住一根浮木,饥寒交迫,在水里泡了三天才被那些没了户籍没了粮食的流民捞上来。刚刚获救,便要被那些流民割肉生吃。”

    “在我一条小腿被吃的只剩骨头的时候,是师傅杀了他们,是师傅救了我!抱着我四处求医,甚至不惜自断一臂,才从门规森严决不医刺客的天医寺求来这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

    “在我眼里师傅就是顶顶好顶顶好的人,可你们却说他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这就是你眼中的恶徒?这就是你眼中的无辜百姓?这就是你眼中的是非黑白!”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

    “幼稚!”苏怀玉很是失望,“这些年来毫无长进,枉费我一番心血。”

    季桃生冷笑,“我承认你对我有恩,可也不是谁都稀罕你的施舍。你敢不敢发誓,你救我从未贪图过我手中能上斩天子的义天剑!”

    “你口口声声说你为了天下大义,你敢不敢发誓你从未害怕身负污名?”

    “无理取闹!我为何要发这样的毒誓?”

    “因为你虚伪!”

    “你们觉得皇帝懦弱,被金人二百骑兵吓得南渡长江,就勾结皇帝的儿子,换一个敢打金庭的新皇帝上来,这难道就是你眼中的天下大义?”

    “你眼中的天下大义就是随随便便喊打喊杀视人命如草芥?那你和从前的我又有什么区别!”

    “你够了!”苏怀玉低头,正对上她幼虎一般倔强濡湿的眼睛。

    不知为何,易朽阁坚定的信仰竟有一瞬间在苏怀玉心里动摇,一看到那双眼睛,他的心就阵阵刺痛。

    他强压住心中异样,站的笔直。

    “你不是觉得你不够卑贱么?”

    “那我就废了你的武功,把你剔出易朽阁。从此你就是这红楼里最下贱的妓,被千人压,万人骑!”

    “谁稀罕!”

    季桃生恨恨咬牙,却被折断手腕,丢在地上。

    房梁上,无数黑衣影卫灰烬般坠落下来。

    绑着竹棍的麻绳套在她的手腕上、脚踝上、手指上,随着绳子不断收紧,屋子里响起恐怖的哀嚎。

    易朽阁有一万种方法废了一个人,可他偏偏为她选了最痛苦的那种。

    “苏怀玉,你好狠的心……”

    季桃生挣扎着往前爬,却抓不住决然离去的白衣。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当初带她回来时,他待她也是极好的。

    他治好她的病,带她去汴京最好的绸缎庄,做云霞一般红艳的云锦衣;带她去珍禽阁,送她金笼里面忽闪忽闪的金雀儿。

    汴京城的桂花糕真好吃啊,甜丝丝的,哪怕他是专程为她来买的,她也欣喜。

    哪怕那赤色的云锦只是她挑剩下的,哪怕她其实并不喜欢金雀儿。

    可除了师傅,从来没有一个男子对她这般好。身为刀头舔血的刺客,她从未见过这些明艳美丽的东西。

    只要是他,她都欢喜。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2

    那天,季桃生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小时候娘亲的乌篷船飘在河面上,她坐在船头,光着脚丫踩着凉汪汪的河水。

    母亲在船尾撑篙,漫天星河的清梦就在船篙打碎夕阳的那片粼粼波光里荡开。

    那时候她也曾是娘亲的心肝宝贝。

    突然,洪水卷走了娘亲!一群饥民扑在她身上要把她咬死。

    她好怕……

    她好怕那些人!

    明明是人的样貌为什么却长着饿狼一样的眼睛?

    她梦见师傅,替她杀了饿鬼,为她四处求医,站在霞光漫透的粉红山峰,笑着看她腿上的肉一块块长好。

    可是师傅跑的好快啊,她追不上……

    是踩在山间的云雾上吗?

    她伸出手,却只抓住了空荡荡的袖口。

    对啊,师傅已经死了啊,在那个凛冽的寒冬……

    再抬眼,天上飘起了雪。

    可是师傅在哪里?

    绯红的云霞变成了冲天的火堆!大雪也变成了漫天的灰烬。

    她托着断裂的筋骨狰狞的在地上爬,她好热好热,感觉骨头都快要烧化。

    直到触到一点冰凉,噩梦才惊醒。

    3

    “你怎么在这?”

    睁开眼睛,剧痛如潮水般涌向四肢。

    季桃生靠在檀香木的雕花大床上,罗衫半褪,露出圆润的香肩和鼓胀的酥胸。下身的锦裙被撩到腰上,亵裤挂在一只细白的小腿。

    她狠盯着床边那人,他看她的眼里满是不屑。

    “本世子与你清清白白,可这楼子里的红娘却验出,你早已不是处子之身,季桃生,你还真是自甘下贱。”

    男人瞥向她,眼中的怒火似要把她烧穿。

    “入了易朽阁的女子,追随权贵,隐忍蛰伏,只要主子有命,便是刀山火海都下得。为了你口中的天下,又有几人能留得清白?”

    季桃生闭上眼睛,全是多年前那个无比绝望的夜。

    “你在怨我?”苏怀玉捏着她的下巴,怒极,“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

    难道要她对他说,他眼中那个单纯善良的如同小白花一样的女子,其实是给她下药害她失了清白的毒妇?

    笑话!他会信?

    她懒得解释。

    只要那个温柔的像小白花一样的女子,自始至终都是他心里的最爱。

    他就永远都不会在乎她,相信她。

    她就永远都期盼不来他对她的一点点好,哪怕只是转瞬即逝像落入掌心的月光。

    “我说过,要你做这红楼里最卑贱的妓,被千人压,万人骑。”

    苏怀玉不愧是苏怀玉,哪怕是这样残忍卑劣的话,他说的时候,也都高雅如同谪仙。

    他打开门。

    好几个腌臜猥琐的男人朝她扑过来。

    筋骨寸断的疼痛和下身撕裂的痛苦纠缠在一起。

    像极了她过往十七年苦恨交织的人生。

    他到底救了她一命。

    如果这就是他要她吧命还给他的方式,她欣然接受。

    可是为什么偏偏被他看见。

    她不停的挣扎、哭喊。

    她不想被他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

    可是无济于事。

    两行屈辱的眼泪流过脖子上被烫坏的刺青。

    是啊,连这象征身份的西番莲花都没了,她同他还有什么关系呢?

    季桃生绝望的闭上眼。

    “苏怀玉,你为我重接了一次筋骨,又断了我一次经脉,你我如今,两清了……”

    不!谁要和你两清。

    苏怀玉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瞬间好想把这个女人撕碎。

    可凭什么?

    洗去了易朽阁的刺青,他对她的一切,早就失了理由。

    4

    过了清明,转眼,天就热起来。

    院子里,衾柔穿着洁白的单衣,玉指纤瘦,轻轻的揉着苏怀玉的太阳穴。

    这些天,苏怀玉睡的很不好。

    他一闭上眼,就是季桃生幼兽一样濡湿倔强的眼睛,她还像从前一样瞪他、踢他,可转眼间就断了筋脉,趴在地上冲他绝望哭喊。

    他多少次在梦中惊醒,就再也睡不着。

    他眯起眼睛坐在树下,总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

    衾柔察言观色,适时的劝了句,“月影妹妹原也没甚大错,都怪妾身胆小,受不得惊吓。如今去了楼子里这些天,吃够了苦头,侯爷也该放她回来。”

    “没事提她做什么?”

    衾柔垂着眸子,目光暗暗飘向世子。

    苏怀玉这话说的轻飘飘,衾柔也瞧不出喜怒,只得不上不下没来由的说了句,“后院的姑娘们中,数月影妹妹功夫最好,倒是许久不见了。”

    “早废了。”

    苏怀玉手伸向桌子。

    衾柔眉间闪过一丝惊异,藏不住的欢喜攀上因病痛而终年紧锁的眉梢。

    强压下脸上的异样。

    衾柔忙奉上一盏浓茶。

    还是苏怀玉素日爱用的七瓣连心盏。

    梅山上产的新茶,山阳十二绝中茶味最老的金鼎大白,又用的是四五月份的老叶子,味道最苦。

    可苏怀玉仍是尝不出味道。

    自从喝了她泡的那盏碧螺春,苏怀玉觉得满世界的茶都不香了。

    “不喝了。”

    苏怀玉摇着扇子走上长街,却不知要到哪里去。

    兜兜转转走到季桃生从前爱去的老茶楼,他将一个金锭子丢在柜台上。学着她的样子,自取了一壶上好碧螺春,半斤烧刀烈酒,一碟酸的发苦的咸青梅,寻了二楼窗边的位置坐下。

    他记得她是爱看对岸的红楼?

    他倚窗望过去,一层一层全是女人外露的藕臂和挺立的双乳。

    “伤风败俗!”

    他喝了口茶,仍旧不香。

    终于,他的目光落在那烈酒上。

    只一口,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

    他想用青梅压一压,可那咸梅又酸又涩,齁咸齁咸,气的他大骂,“这女人,怎么吃得下这么难吃的东西!”

    掌柜闻声跑上楼,就看见不顾风雅,捂着喉咙跌倒在地的苏怀玉。

    “贵客,您这是怎么了?”

    掌柜将他扶起来,万分不解。

    “你这开的什么店,尽卖这么难吃的东西!”

    “难吃?”掌柜觉得委屈,饮了一口烈酒,又襟着鼻子,陶醉的嘬了嘬碟子里的青梅,“贵客不要平白污蔑小店,小店的酸梅和烧刀烈酒,可是整个临安城中最地道的!”

    “这种东西会有人爱吃?”

    苏怀玉只觉得一口气顺不过来。

    掌柜笑了,“贵人有所不知,如今遍地饿殍,四起兵乱。我宋国百姓苦啊,苦到青梅烈酒,入口也变得无比香醇……”

    那女人心里苦?

    他看着怎么不像?

    “那红楼呢?整日坐在这里看楼上莺歌燕舞,能是什么善男信女?”

    “贵人可听过季姑娘的词?”

    苏怀玉摇了摇头,“在下醉心武学,少时志要救万民于水火,不曾读过什么词。”

    也因此,他格外喜欢温柔乖顺,满腹诗书的女子,格外喜欢小白花一样的衾柔。

    可她舞刀弄剑惯了的手,竟也做的出什么好诗文么?

    掌柜用围裙擦了擦手,从柜上取来一张精致的簪花桃叶笺。

    “秦楼东风里,燕子还来寻旧垒。馀寒犹峭,红日薄侵罗绮。望断清波无双鲤,寸心千里,鱼游春水……”

    “爱看红楼,贵人说的可是那日在这窗边与贵人品茶的姑娘么?”

    “可那姑娘看的哪里是楼?”

    “她看的,分明是满河愁怨,分明是水里自由自在的鱼,是红楼上日日寻欢作乐的高官清贵,是我大宋国风雨飘零的未来……”

    苏怀玉突然很后悔。

    他好想要找到她。

    他突然间找到了这些日子他所丢失的东西,自从她离开了他,他的灵魂就缺失了一块,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眠。

    他跳出窗户,轻功卓绝,几步就飞上对岸的红楼。

    他痴了似的沿着走廊寻找,可就是看不见她的影子。

    他明知道的,被断了筋脉丢进楼子沦为男人胯下玩物,还能有几天活头?

    可她不能死,他不许她死。

    那样鲜活明丽的人,怎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呢?

    他不信!

    “世子找的可是月影姑娘?”

    老鸨头从拐角处幽幽转出来,苏怀玉按住她的肩膀,掐的生疼。

    “你知道她在哪儿?你知道对不对……”

    罗扇将苏怀玉的手拍落。

    “今日有人为月影赎了身,当然是跟着有钱大爷过好日子去了?”

    苏怀玉怔在那里。

    她是在怪他吗?

    可他就是看不惯她那倔强的模样。

    他就是想她服个软,只要她求求他,或许他待她也会像待衾柔那样好,他或许会娶她为妻。

    可她怎么可以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他?

    5

    拐角处,衾柔将一沓银票塞进老鸨头的怀里。

    屏风后面,季桃生被人捂着嘴巴,哭的泣不成声。

    “月影妹妹,别怪姐姐心狠。要怪就怪你师傅,收了世子的银子,为了抢夺义天剑灭我河东许家满门。要怪就怪你的世子,意图弑君却又不想背上一点骂名。”

    “如今你筋骨寸断已成废人,送你去福寿洞同那些腌臜乞丐做伴,也不过是想你尽早解脱罢了。”

    衾柔摸着她的头发,却撞上季桃生怨恨的眼睛。

    衾柔命人松开她,她笑得凄绝。

    “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你!是你虚情假意与我姐妹相称,却在我的酒里下药,害我任务失败被一群流民夺了清白!”

    “是你自己喝了堕胎药,却污蔑我害了你的孩子!”

    “对!是我,都是我。你满意了么?”

    衾柔一改往日柔弱模样,吼的歇斯底里。

    “我出身河东名门,你只是一个刀头舔血的肮脏杀手,我明明哪里都比你好,可凭什么他满心满眼都是你!”

    “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明明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就是因为有了你,他对我所有的好都只是施舍。”

    “我们年少情深,本可以相守一生的啊!”

    “可哪个女子能忍受的了自己的夫君灭了自己全族?能忍受自己怀上仇人的孩子?能忍受得了自己的夫君心里装着别的女人?”

    “他但凡心中有我,也不会把我折磨成今天这般模样。”季桃生看着远处的河水,说的淡淡的。

    衾柔惨笑,“年少时他口口声声说爱我,却能为了个死物灭了我全族。可你呢?义天剑叫你师徒去抢,骂名叫你师徒去背,你和你师傅不就是易朽阁抛出去的一个饵吗?抛到这乱成一锅粥的江湖里面,给他们指出一条路来。”

    “可他舍不得了,他又把你救回来,还把你保护的这样好。”

    “两个犟得出奇的人,谁也不服谁,可不就是要闹得如此下场么?他爱你入骨,只是他不愿意承认,你怎么就不明白?”

    夕阳下,季桃生叹了口气。

    “早就晚了……”

    6

    “听说世子要娶妻,娶的还是个江湖女子?”

    说书老头一拍惊堂木,茶馆里唏嘘一片。

    “如今金人占领了北方,四处烧杀抢掠,汉人渡江南逃。世族官员为了巩固势力,子女婚嫁多是利益联姻,都讲求门当户对,不知谁家的世子竟要娶个一身孤绝的江湖女子?”

    “听说是已故定远侯家的二公子,苏怀玉。”

    “那道难怪,听说迁都之前,定远侯就主战金人,七个儿子六个抗金战死,只剩下这一根独苗苗,也是征战沙场,满身军功。”

    “可惜了……”说书老头捋着他那比老太太裹脚布还长的山羊胡子。

    “可惜什么?”一个小孩爬到台上,拽着老头的胡子编成了小辫。

    老头拿着惊堂木在小孩后脑勺狠拍了一下,“可惜前年官家爷渡江的时候,定远侯还在御驾前劝官家爷回汴京抗金,被官家爷一怒之下一刀给斩了。连带着世子也丢了官职,整日泡在脂粉堆里,被皇帝下令斥责不许袭爵。”

    “到底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衾柔回府时路过茶馆,就听到这样一声叹息。

    “他装的倒像。”

    7

    一进挂满大红绸缎的院子,便看见苏怀玉蹲在院中的桃树底下,摆弄着一堆箱箧和好几颗小孩脑袋大小的夜明珠。

    “世子在做什么?”

    一进院子,衾柔便被苏怀玉强拽过去。

    “小柔你快看,这明珠可亮堂?”

    衾柔赔笑道,“自然是亮堂的,只是听说世子要娶妻?娶的是哪家姑娘?”

    苏怀玉逃避似的笑笑,又拉着衾柔去看石桌旁的箱子,“小柔你看,这嫁衣可明艳?”

    衾柔展开嫁衣,却不是自己的尺寸,针线还留在未绣完的凤纹上,看来是世子提前两三年就开始亲手绣的。

    “是月影吧。”衾柔低头看着脚尖,说的自顾自的,有些失落。

    “从前月影说,她以后要在桃花盛放的季节,踩着云霞般的锦缎,穿着丈夫亲手绣的霞帔,在可堪日月的明珠下,嫁给最心爱的男子……”

    “如今我都备下了,她听说了,就一定会来!”

    苏怀玉拉着她的手坐在石阶上,高兴的像个孩子。

    “小时候,你也说过要娶我的。”

    衾柔深吸一口气,压抑心中的痛苦。

    “儿时玩笑,怎能做数?我说过的,你没了亲人,就暂居我府,你哪日有了心上人,我便十里红妆送你出嫁。”

    “那时你说你心悦我,只求常伴左右,可你为何容不下月影?

    “所以你就肆无忌惮杀我全家?”

    “你都知道了?”

    苏怀玉扶住衾柔的肩膀。

    “衾柔,都是我的错。从前我一直以为,为了天下大义,可以舍弃任何人,直到遇见她,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衾柔你原谅我好不好。”

    “你叫我怎么原谅!”

    噗的一声,匕首刺入胸膛。

    苏怀玉看着她的眼睛,写满了难以置信,那个小白花一样的女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还有,她回不来了,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她。”

    “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对不对!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好不好?”

    苏怀玉挣扎着想要追上她,胸口的剧痛却让他浑身无力。

    “当然是被我送去了一个好地方,她那样筋骨寸断的废人,当然是送去福寿洞和那些乞丐做伴!”

    “我从前竟然没发现你这么狠毒!福寿洞那些乞丐最喜欢挖人眼睛,吃人心肺!你怎么可以把她丢到那种地方?”

    苏怀玉看着眼前的女子,感觉无比陌生。

    “我狠毒?那也是被你逼得!”

    衾柔攥着苏怀玉胸口的刀,狠狠拧了两下。

    “是你把她打到筋骨寸断,是你把她卖入红楼被千人压,万人骑。妾身的狠毒,不足世子的十之一二!”

    推开,苏怀玉猛地攀上马。

    他就想要找到她,他已经错过了她很多很多次!如果再错过了,他真的会死不瞑目!

    8

    那夜,易朽阁的人掘地三尺,找遍了临安城所有的福寿洞,最终在西湖边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季桃生。

    阴暗潮湿的水洞子里面散发着阵阵臭味,季桃生被和好多尸体堆在一起。

    眼睛被挖出来,耷拉在眼眶外面,空洞的眼眶和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上都爬满了蛆。

    苏怀玉心疼的抱起她,热泪混着鲜血淌到她身上,让她恢复了一点知觉。

    “我怎么飘起来了?我是要死了么……”

    季桃生软在他身上,沙哑的声音虚弱无力。

    “不会的月影,你不会死的,你坚持住,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一定会治好你!”

    “世子?”似是不相信,季桃生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被挖去的眼睛一片漆黑,“你看啊,我就说我要死了吧,我竟然遇见世子了……”

    苏怀玉心里一紧,难道自己从来都只是在她梦中才能出现的吗?

    因为他的绝情,就逼得她所有的爱都苦苦隐没。

    “世子啊,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

    “好。”忍着胸口的剧痛,苏怀玉抱起她,一步一踉跄的向洞外走,“我一定会治好你,我们还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去说话,我们要说一辈子的话,所以你不要睡,不要睡好不好……”

    季桃生努力听着,可他的话,就好像九霄神殿上的跫音,越来越不清晰。

    她只能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话,“世子啊,我不叫月影,我叫孟小鱼,自由自在的小鱼,黄河边上最无忧无虑的小鱼……”

    “后来师傅说刺客干的都是天杀的事儿,叫本名怕损了家族的阴德。说我是三月里桃花开了时候生的,就叫我随他姓,叫季桃生。”

    “我和师傅杀了好多好多人啊,我时常在河边洗剑,我总觉得身上有血腥味,怎么也洗不净……”

    “后来师傅死了,我遇到了你。”

    “你待我那样好,给我做红得云霞似的衣裳,送我金笼子和金雀儿……”

    “可是我不喜欢,因为我还是要杀人,你口中的家国天下像个巨大的笼子把我罩在里头,让我双手占满鲜血,更不让我爱你!”

    “你口口声声和我说家国天下,可是你口中的家国天下,连我和我的爱都容不下,那这天下还和我有什么关系?”

    9

    “飘雪了?”

    季桃生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周围是那样的冷,自己穿着大红喜袍躺在侯府原来的小院子里。

    她的眼睛还在,还能看到可堪日月的明珠和红霞一样的锦缎。

    苏怀玉坐在床边,擒着她的手放在落在窗棂的花瓣上,“小鱼你看,这不是雪,这是桃花,是满天飞舞的桃花。”

    “真的是桃花……”

    季桃生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苏怀玉握紧她的手,吻在指尖上。

    “你说过的,你要在一个桃花盛放的季节,踩着云霞般的锦缎,穿着丈夫亲手绣的霞帔,在可堪日月的明珠下,嫁给最心爱的男子。”

    “小鱼,如今我已绣好了嫁衣,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你叫我什么?”季桃生的眼里满是泪水。

    “小鱼,孟小鱼!你愿意嫁给苏怀玉吗?”

    季桃生扑过去一把抱住他,“怀玉,我等着一天等的太久了,久到我都快忘了自己爱你……”

    她捧着他的脸,“怀玉,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我梦见你不要我了,我梦见你把我的浑身筋骨都打断,把我丢到那些腌臜地方……”

    苏怀玉轻拍她的背,“都过去了……”

    “小鱼,都是我的错,我从前一直以为,为了天下大义,我可以牺牲所有,直到我遇到你我才看清我自己有多自私,多薄情。”

    “我以为女人就该柔顺听话,可是直到失去你我才开始后悔!”

    “你原谅我好不好!”

    季桃生躺在他怀里,记忆里,过往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涌来,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缩在角落里抱头痛哭。

    “怎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呢?你这样好,又这样坏,让我爱又不能,恨也恨不起……”

    苏怀玉伸手要摸她的头,却又停在半空。

    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原谅他。

    早就……回不去了啊……

    再也支持不住,苏怀玉喷出一口鲜血,跌倒在地。

    “怀玉,你怎么了!”

    季桃生颤抖着爬过去,发现苏怀玉的喜袍上全都是血。

    剥开衣襟,里面露出一节削去的刀柄。

    “吞了连心蛊,以命换命把你救活,他这条烂命也算死得其所了……”

    衾柔一袭白衣从门外走进来。

    “今日你大婚,我正好穿这白衣来给你送葬,喜事丧事两不误,二位可喜欢?”

    “小鱼,不要怪她,都是我欠她的,也是我自愿救你……”

    苏怀玉口吐鲜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10

    “你爱惨了他,看他为你而死,可不就是对你最狠的惩罚?”

    那日衾柔踩着她的脸,笑的癫狂。

    她跑死了三匹马,日夜不停的跑了三天三夜,找到了从前师傅带她去的天医寺。

    两个小和尚将她拦在门外。

    “姑娘可看清了,我天医寺门规森严,不医王侯,不医刺客,姑娘还是请回吧!”

    “医师,我师傅被人杀了,我也早已金盆洗手!刺客也是人,医者仁心,难道你们就这样眼睁睁见死不救吗?”

    “非也……”

    一个老和尚从寺中转出来。

    “刺客就是刺客,金盆洗得干净手,却洗不干净因果业障。救活了一个,冤冤相报,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孽缘?”

    “姑娘苦难至此,不也是因着这些孽缘么?医者医得了人,却医不了人心。医得了病,却医不了业障……”

    “可我舍不得,我欠他条命,没有他,我也活不成了……”

    老和尚捻着念珠,“如来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人是世界,情爱也是世界,故而人非人,情爱也非情爱。姑娘何必执迷不悟?”

    “既如此,你又何惧孽缘?”

    “老僧惧的不是孽缘,而是因果,远离因果自然身在世界之外,沾染因果便不得不入五行之中……”

    季桃生拔剑,架在老和尚脖子上。

    “我杀了你,你还是逃不了因果。杀你一人不够,我便杀你整个山门,走在街上见人就杀,去他娘的孽缘。”

    老和尚笑着,“十三年前,有个男人抱着个小姑娘,也拿着这把剑,说过同样的话。”

    “噗呲”那颗圆溜溜的光头突然自己滚落下来,一颗眼珠子爆开,变成了一条黢黑肥硕的蛊虫。

    那头颅和躯体却消失不见。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佛自来处来,又到去处去……”

    这声音似是天上传来。

    “这蛊要用心头血来养育,能医将死之人,你若救不活他,你自然心死;救得活他,你死了,他的心便也死了。心死了,孽便自去……”

    回头,寺庙竟也消失了。

    这一切好像一场梦。

    季桃生赶回临安时,临安飘了好大的春雪,院子里的桃花都落了。

    侯府内外挂满白幡。

    她明明是恨他的啊?她明明没有原谅他,可为什么……

    明明那日他已经死在了自己怀里,可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相信?

    她的心早就死了。

    跪在棺材前面,她所有的感情突然间都变成一种触不可及的孤渺高远。

    恨又恨不起。

    爱又爱不出。

    眼泪就那样盈在眼眶里,却怎样也流不下来……

    11

    许是吃醉了酒,冬夜的雪似都暖了些。

    茶楼里,掌柜和几个伙计缩在火炉旁大眼瞪小眼。

    “没酒了,你们谁和外头内位奶奶说说?”

    几个伙计蛄涌两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缩的更远些,砸吧砸吧嘴把眼睛闭上了。

    “掌柜……拿酒来……”

    一袭红纱被风吹的飘起,伏在桌上,似是梦呓。

    “姑奶奶,小店的酒,都被您喝空了……”

    “空了……怎么会空了呢?”

    女子捉起酒壶,却倒不出一滴酒。

    “空了就出去买……”

    翻遍全身,没找到一文钱,女子习惯性的看向身侧。

    她依稀记得那里应该有一个人的,为何……只有一把剑?

    眷恋的目光停在剑上,良久。

    “典当了吧……”

    掌柜熟稔地抱起剑,放到另一张桌子上,不出所料又听见熟悉的话。

    “你可曾见过一个叫苏怀玉的人?卫国将军、定远侯府的二公子,他的腿伤,如今可好些了……”

    半年来,她日日都问,他日日都答。

    陈年旧事,如今就连曾在瓦子里说过几年书的掌柜都说倦了。

    只叹了口气道。

    “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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