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多去找老板,老板正在看小视频,小视频里在笑,他也在笑,笑声混合在一起,让多多想起老家的那群鸭子。
如果“六一”是秋天就好了,家里的鸭子就可以卖掉,也就不用来找老板了。多多站在门口想。
老板又看完了几个小视频,一抬头看见了多多,吓得一哆嗦,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进来要敲门!
多多胆怯地说,你没关门。
为什么不关门?老板说,因为你们敲门跟砸门一样!
多多说,我第一次来。
老板想了想,觉得多多说得没错,的确,这女孩来店里才三个多月,从没来过办公室。他吸了口烟,慢慢吐完,问,啥事?
多多两只手的四根手指捏着衣角,唯唯诺诺地说,我,想,借……钱。
老板没听清多多在说什么,他皱了皱眉说,跟你们说多少次了,说话大点声,咱是服务行业,又不是催眠师!还站那么远。
多多轻轻走到老板桌前,眼前浮现出满满的小脸儿和渴望的眼神,她鼓了鼓勇气,挺了挺胸,瞪了瞪眼,大声说,我要借钱!
话音一落,她有点后悔了,自己的声音会不会太高了?
果然,老板又一哆嗦,半根烟连同烟灰一起掉在腿上,他急忙起身,一边跺脚一边扒拉烟灰一边嚷,跟你们说多少次了,声音大,不是喊!咱是服务行业,不是玩高利贷催收的!
我就是想借点钱,老板。多多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想,我是没文化,也不懂这么多规矩,我只是想来借点钱,干啥这么数落我?
她真想转身离开,可眼前又浮现出满满的小脸儿和可怜的眼神……她咽了口唾沫,决定坚决忍住,继续听这个爱发牢骚的小个子老板地嘟嘟。
二、
满满是多多的弟弟,两人相差八岁,他们的爸爸叫钱满多。
钱满多死了六年了,事实上,在他死之前家里的钱确实挺多的,坏就坏在他得的是那种花钱的赖病,人们都说这病啥时候把钱花光了,人就会走了。
钱满多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后,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能战胜病魔,等病好了,能把所有花去的钱翻倍地赚回来。
他的老婆信了他的话,半年后,虽然存款归了零,但看到钱满多状态还真是不错,于是又跟亲戚好友街坊邻居小额贷款借了数十万外债,直到再也借不来一个钢镚,钱满多却带着满足的微笑,背信弃义地两腿一蹬,安静地走人了。
女人嘴里哭着孩儿他爹你命好苦,心里却咒骂钱满多永世不得超生。三个月后,催债的上了门,她一边哭一边甩开多多和满满的手,提着包出了门,再也没回来。
十八岁前,多多挺恨那个女人,到了十八岁突然就恨不起来了,她觉得女人如果不跑的话,肯定会被一家五口还有要债的逼死。
多多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告诉了小红,小红也在矮个子老板的店里打工,她俩是最要好的、并互相表示要成为一辈子好朋友的好朋友。
小红说,没事,多多,咱只要好好干,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三、
借多少?老板问。
一,一千。多多说。
老板心里算,多多的押金是五百,加上发工资后多上的这几天班,一共不过八百块,借出去一千,要是她不辞而别,我不亏了?于是他问,为啥借钱?
多多答,还请两天假。
老板像被噎到似的眨了眨眼说,哎!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话要一句句说,事要一件件办!
多多一着急,语速快了些,我说的就是一件事,我要借钱,再请假回家,接爷爷奶奶和满满来城里过六一,然后再把他们送回去,我再回来。
老板又瞪了瞪眼,张张嘴又合住,这次他没有批评多多,而是站起身,认真看向眼前这个不起眼的毛丫头,看她的模样还有裤子和鞋子,上衣不用看,是店里统一发的工作服;小脸儿有点黄,仔细看倒也不丑,只是少了些化妆品的滋养;个头儿不高,身材明显比那些在城里混迹多年的女孩儿们发育晚了些,却匀称地挺好看;牛仔裤不是特意磨白而是洗白了的那种,没有人会在膝盖处绣一朵花吧?而且颜色还那么鲜艳,造型那么难看,明显是一双笨手搞定的破洞;还有那双鞋,小公园里老太太们的最爱,革的,肯定是革的!
多多一直拧着衣角,她有些生气了,心中暗想,看什么看!早听说城里这些当老板爱耍流氓,哼,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挠死你!
四、
满满是谁?
我弟。
……
六一请假?咱这店,挨着公园,好多人那天都要带孩子来玩,那么忙,咋能请假么!
我也要陪满满逛公园!
让你爸陪么!
我爸,死了。
你妈!
跑了。
……
我奶走不了路,我爷天天喘不上气,万一哪天,他们,他们死了,我后悔一辈子……多多抹了抹眼角,接着说,还有满满,他都不知道公园啥样,我现在挣钱了,想带他们逛逛公园,想让满满坐坐海盗船,摩天轮,还有看看狮子老虎大狗熊,还有……我得给他们每人买双鞋,要不总是夏天穿厚的,冬天穿单的……
行了行了!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他妈就怕听这个,这都是跟电视里学的,不靠本事靠煽情!
老板转过身去,向后捋头发。
求人真难啊。多多想。
五、
多多拿着借来的五百块钱坐上回家的车。
老板是个小气鬼!她骂。老板是个婆婆嘴!她骂。老板是个冷血动物!她骂。就借了五百块,事儿还挺多,还必须明天就回来,必须上午十点在公园门口等着,要证实我的话是不是真的,就像个女人!她又骂。
骂着骂着,多多到家了。
六、
多多带着爷爷奶奶还有满满在公园门口等呀等,没等到老板,却看到了小红。
小红走过来围着他们看,从脸看到脚。多多有点不开心,不就是我爷我奶我弟穿得寒酸了些嘛,至于这么看?你小红不会也是个嫌贫爱富的家伙吧?不对,她家里好像也没啥钱,有钱谁天天给人端盘子?
多多问,你不上班,来这儿干啥?
小红抿着嘴笑了笑,走了。
多多没心情理她,看看日头不早,走到一位清洁工前问,阿姨,现在几点了?
清洁工阿姨头也没抬,十点五十。
多多心想,有钱人不爱搭理人,你一个扫街的咋也这样!于是她又问一个面色和善的大叔,大叔看了下手表,说,十点五十二。
满满擦了把脸蛋儿,嚷,姐,热死啦,里面凉快,咱们进去吧!
爷爷奶奶手搭着凉棚,半跨在公园门前挡车的圆圆的石墩上,互相问,咱多多这是等谁哩?
多多心里骂,神经病矮矬子小气鬼叨叨嘴,借你五百块,耍我一钟头!等过完了六一,就换家店干。
七、
多多望着飞船上小脸儿绷得紧紧的满满,心中暗自盘算,来回的车费要一百多,还剩不到四百,公园里大概要花掉一半,还剩二百,中午想给爷奶弟弟吃顿好的,怎么也得一百五十块,那……买鞋子,不够了……
该死的小气鬼,她想起了借钱时老板抠抠缩缩的模样。不管了,该玩玩,该买买,反正店就在公园门口,钱不够,一会儿去腻歪他找他借!不借就辞职,把押金拿回来,不给?哭给他看!
想到这儿,多多觉得好轻松,抬腿去买冰激凌。
八、
多多的脸儿晒黑了。
满满浑身湿透了。
爷爷奶奶真的走不动了。
兜里的钱,只够买三张车票了。
九、
多多抬起头,望着来来往往的大人小孩,望着绿绿的树,红红的花儿,听着娃娃们欢快地笑声,还有《我们的祖国是花园》《春天在哪里》的歌声,心里凉凉的。
然后,她突然看见了自己那个矮个子小气鬼婆婆嘴的老板!
他居然还带着小红!他俩……
不对,他们为啥推着两个轮椅?
坏了,他俩发现我了!
十、
小红站得直直的跟老板汇报,除了她弟的鞋大了点,她爷她奶的都挺合适!
老板对多多说,轮椅有一辆是借的,另外一辆,你可以带回老家去。
小红对多多说,老板说了,中午饭去店里吃,老板请。
多多忍了半天也没忍住,捂着脸哭了。
老板背过身,向后捋了捋头发,又转回来,大声骂,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别碰着点事就哭哭咧咧的!不知道我最看不了这个?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有困难就说,能帮,我肯定帮!
多多哭,小红笑,一起说,最后那句,你根本就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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