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读过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后,又细读了他的小品文《书〈东皋子传〉后》,这两篇都可以归类于东坡的闲适散文,它们也是公认的东坡闲文的代表作。
所谓“闲适”,当然是人的精神境界的表象,是个人情趣的展现。闲适的前提条件是衣食无忧,然后能满怀兴致做自己喜爱的事就是闲适。
东坡应该是最懂也是最爱闲适的吧,那他是怎么展现他的闲适呢?
主要是两方面:读书、写文;饮酒、酿酒。
一
东坡在文学艺术的各个领域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诗、词、散文、书法、绘画,无一不是个中翘楚,是当之无愧的北宋文坛领袖。这些文学艺术的门类,精通一门就已经很了不起,何况他门门都拿得起,放得下。他的智慧与才情,不知倾倒了历代多少文人骚客。
他之所以有此成就,当然不是天生的,与他一生好读书是密不可分的。爱读书,有感于心,表之于言,此类小品文,是最能见其真性情的文章。
《书〈东皋子传〉后》就是东坡被贬谪到广东惠州时,读《东皋子传》后所作。
原文
余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余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吾上者。常以谓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是二者矣。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余前,则余安得全其乐乎?故所至常蓄善药,有求者则与之,而尤喜酿酒以饮客。或曰:“子无病而多蓄药,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也?”余笑曰:“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
东皋子待诏门下省,日给酒三升,其弟静问曰:“待诏乐乎?”曰:“待诏何所乐,但美酝三升,殊可恋耳!”今岭南法不禁酒,余既得自酿,月用米一斛,得酒六斗。而南雄、广、惠、循、梅五太守间复以酒遗余,略计其所获,殆过于东皋子矣。然东皋子自谓“五斗先生”,则日给三升,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余者,乃日有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
东皋子与仲长子光游,好养性服食,预刻死日自为墓志,余盖友其人于千载,则庶几焉。
下面试着翻译一下吧:
我整整喝上一天酒,也不能超过半斤,论酒量,天下喝酒之人,水平没有比我更低的。但是,我却喜欢看别人喝酒。每见宾客举杯畅饮,我的心中便旷达开朗,酣畅舒适的乐趣竟在宾客之上。闲居在家,没有一天无客;朋客到来,没有不置酒席。论喜好凑喝酒的热闹,天下没有人能超过我。
人们一般认为,为人之至乐,莫过于身体无病而心中无忧。我便没有病忧相扰。但如果别人有病有忧,就在我的眼前,我怎么能得到至乐呢?因此,无论在哪里安家,我常保存一些好药,有人向我要药,我便送他一些。而我特别喜好的则是酿酒以待宾客。有人说:“你自己无病却存了许多药,自己不能饮却酿造了大量的酒,辛苦了自己却好过了别人,到底图了个什么?”我笑着回答:“病人得到药,我为之感到身体轻松,想喝酒的人喝不上酒,我让他能够酣畅舒适地过次酒瘾,都专门为的是我自己。”
东皋子王绩(是隋唐间大名鼎鼎的诗人王绩,他和嵇康、阮籍、陶渊明一样,是文学史上有名的爱酒之人),在门下省待诏,官方每天供给他三斤酒。他的弟弟王静问他:“待诏之时你感到快乐吗?” 王绩回答说:“待诏之时有什么快乐的,但每天三斤酒,特别让人思恋。”
今天在岭南,朝廷不禁止酿酒。我得以自酿,每月用300斤米,造出近二百斤酒。而南雄州、广州、惠州、循州、梅州五州太守,又不定期地拿酒赠送我。略加计算,恐怕在数量上已经超过了王绩的所得。而王绩自称五斗先生,每天只供应他三斤,他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够喝,怎么能让出一部分给宾客呢?至于说到我,则每天都有三斤酒倒进了农夫和道士这些宾客的肚中。
王绩与仲长子光结交,喜欢道家的养性服药,预测自己的死期,自己给自己写了墓志。我也许可以隔千年与王绩神交,和他一样从容面对死亡来临。
从文中展现出的轻松自由、宠辱不惊的心态,真的很难想象,是作者在花甲之年,被贬岭南烟瘴之地,生死难料、前途未卜的情境下所写。
文章“琐碎而有情趣”,内容是叙述自己不仅衣食无虞,而且还人气爆棚,得到了社会各界人士丰厚的馈赠。用这些馈赠,自己又送药给乡邻,每天都在家里置酒席招待宾客,以助人为乐,生活过得如神仙一般。
真正的旷达是什么?东坡说,要尽兴投入生活,尽情享受人生。
二
人生不如意者八九,现实中的痛苦是常态,东坡亦不能幸免。到酒中寻求“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的境界,是他的一条曲径通幽之路。
东坡是爱酒之人,读到同样爱酒的王绩的传记,能不“于我心有戚戚焉”?但他的酒量跟王绩却有着天渊之别,只有王绩的百分之一!花一天时间去喝,只能干掉半升(五合为半升,宋朝半升约三百毫升),最多相当于一瓶啤酒。
也许是因为量小,东坡形成了与其他文人不同的饮酒观:饮酒不图量,但图乐趣。
他喜欢热闹,饮酒古来就有“欢伯”的别名,所以他积极与客人融为一体,人家高兴他更高兴。在黄州时他就写诗嘲笑过滴酒不沾的太守徐君猷和通判孟亨之。他觉得多数人放浪形骸,而你正襟危坐未免太无趣了。
他在翰林院时,不喝酒的黄庭坚就记录了他饮少便醉,醉后便睡,醒后落笔如风雨的场景。
他更爱看人家喝酒,看见客人喝得高兴,心里那叫一个舒坦,简直比喝酒的还高兴。
他反对烂醉,主张半酣:“我饮不尽器,半酣尤味长。”
他曾总结过避醉三招:半酣转文(半酣后改弦易辙,换一个玩法);绝不勉强自己干杯;及时离席。
足见苏东坡是个清醒的爱酒之人,也是一个清醒的入世文人。
三
他喜欢动手操作,亲自酿酒。他酿过各种种类的酒,“洞庭春色”是桔酒,“中山松醪”是松酒,在海南他还酿蜜酒。他在惠州所写的《纵笔》就有“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的自斟自酌。
但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里却说,东坡在做酒方面,只是个外行中的内行,而不是个真正内行。做酒只是他的业余嗜好而已。
在他去世之后,苏过和苏迈两个儿子常被人问到他父亲做各种酒的方法,尤其是在东坡诗和书信中常提到的桂酒。两个儿子都大笑。二子苏过说:“先父只是喜欢试验罢了,他只试过一两次。桂酒尝来犹如屠苏酒。”
东坡大概是太性急,不能锲而不舍地研究个透彻。据说品尝过他在黄州酿的蜜酒的人,都有过几次腹泻。
哈哈!这样有趣的东坡,这样活泼的生命,这样平易近人的奇才,这样跌宕起伏的命运和他在命运流转之间表达出的达观幽默,享受生命的态度,真的是古今中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出来。
四
《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
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
襄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
花间显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
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楼残红。
这首是苏轼在徐州时,和张师厚及王姓二少年,于月夜中、杏花下,饮酒的一首诗。
可以想象:明月当空,月的光晕照亮了缓行的云,在这静谧的苍穹之下,偶有微风起伏,将杏花的花瓣和芳香吹向人面上、酒杯间。洞箫声中,友人谈笑风生,品鉴佳酿,多么惬意、多么风雅。
花开半朵,酒至微醺。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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