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固然很帅，但欠我钱！

那家伙固然很帅，但欠我钱！

那家伙长得就像一部黑色的大奔，而且还是带防弹功能的那种，气场特别强大。这是君山留给我的第一印象。还在龙城会计学校读书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他了。

有一次，我们龙城几所中专学校组织了一次学生会主席联谊会。我当时是会计学校学生会的临时代理主席。君山是另外一所学校学生会的现任主席，具体是哪一家学校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好像是纺织学校。

那一天，在人头攒动、济济一堂的联谊会上，君山表现得十分抢眼，又是演讲又是唱歌。他往麦克风前一站，仿佛整个大厅都是他的。我记得他唱的好像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他甫一张口，便技惊四座，活脱脱是另一个青年版的蒋大为。不像我们，只会唱些小虎队的《爱》，刘德华的《忘情水》，或者校园民谣《同桌的你》什么的，显得很是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

君山很会修饰自己，他只是简明扼要地在脖子上挂了一条白围巾就把自己和我们区别开来了。事实上，我当时的脖子上也同样挂了一条白围巾，不过，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赶紧悄悄地摘下来了。因为我忽然发现，戴上白围巾后我的两条腿显得更短、更粗壮了。同时，我也生怕别人误以为我是东施效颦。

那一天，君山还带着他们学生会的一位宣传部长。宣传部长是位女生，生得仪容秀雅，身材高挑，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灵动极了。她和高大帅气的君山站起一起时，显得颇为般配，堪称金童玉女，令人赏心悦目！

我们当时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很不一般。但我们并没有凑在一块儿八卦他们一番，因为时间不允许，联谊会只举行半天便宣告结束了。

君山的风采让我不觉有些自惭形秽。后来，等到我们会计学校开始正式选举学生会主席的时候，我便索性打了退堂鼓，没有去参选。因为我觉得倘若以后我们龙城再组织那样的联谊会时，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参加，恐怕还是会丢我们学校的脸。人，总不能在同一条阴沟里栽两次跟头嘛。尽管学生会主席的名头很是诱人，但相比之下，我的脸面还是更重要一些。

学生科领导找我去问话、谈心时，我便眉飞色舞地说：“我们学校也应该选出一位像方君山那样的学生会主席。他仿佛具有一种天生的领袖气质，光芒怎么挡都挡不住！……”

学生科领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面无表情地盯着我，问：“方君山是谁？”

我便不厌其烦、大张其词地讲给他听。

可领导不等我讲完，便不耐烦地朝我摆了摆手，十分冷淡地说：“噢，我已经知道了！”

看来，我的热情似乎一点儿都没能感染到他，我只好悻悻然地先行告退了。

那一天，在回教室的路上，我一直揣摩不透我们这位领导为什么会对我的话不感兴趣，难道是他觉得像方君山那样的人物不太好驾驭吗？抑或他觉得我根本是烂泥扶不上墙，所以不屑于再和我继续说下去了？……

但不管如何，我们学校最终选出来的那位学生会主席和方君山倒是真的有一些相似之处，他们均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口才非凡……总之，比我强多了！幸亏我有自知之明！

有一天，君山忽然兴冲冲地跑到我们学校来找我，说想请我这个学生会主席支持一下他勤工俭学，帮他卖一些电影票，还说卖完一张就可以返还给我一大截的销售提成！我当即告诉他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临时代理主席了，这一次我们学校学生会换届选举时我压根都没有参选。

君山听了好像非常失望，不过，他的眼神中很快又重新迸发出了惊人的光采，他大大咧咧地说：“走！给我介绍一下你们学生会的新主席！”话一说完，他的一只手就搭上了我的肩膀，好像我已经成了一个他可以随意摆布的人质一样。

不过，既然人家大老远地跑过来找我帮忙，有眼瞧得起我，我也就很乐意帮他牵一下线，搭一下桥。

我们的新主席经过君山一番巧舌如簧地鼓动之后，便不遗余力地发动学生会的一众干部轮番到我们学校的各个班级里去反复推销，进行地毯式轰炸。短短一周的时间，竟先后卖出去四百多张电影票！实在是令人咋舌！你要知道，我们整个学校的学生加在一块儿才只有七百多人。

可等君山眉开眼笑地收到全部的电影票票款之后，却并没有把先前说好的销售提成全额如数返还给人家。据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摆出了一个又一个借口，就是不肯爽快地兑现承诺。我们的新主席后来便再也没有帮君山卖过一张电影票，而是绕过他，直接联系上了那家电影城的销售部门。看来，坑人只能坑一次。

君山大概觉得我们学校的电影票市场相当广阔，相当有利可图，便隔三差五地跑过来鼓动我，帮他卖电影票。但每一次都被我一口谢绝了。因为一山不容二虎，我没有必要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而得罪了一众校友。何况那一点儿蝇头小利还存在着十分巨大的兑付风险呢。

君山次次无功而返，于是后来即便跑到我们学校时也不再继续找我了，而是在我们的学弟中发展了一两个帮他卖电影票的下线。我和他便逐渐失去了联系。

毕业之后，我先是在一家国有企业工作，但没干上半年就跳槽了，跳到一家保健品公司去跑销售。因为我从前曾经组织我们会计学校的学生勤工俭学，帮这家公司到我们龙城的各个居民小区去投递过好几次宣传小报。由于本人的责任心和组织能力都很强，所以我们投递的到位率非常高。从而给这家公司的总经理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总经理那会儿就邀请我毕业之后可以直接加盟他们公司，说我挺适合跑销售的。

但我当时不想一毕业就做一个满大街乱跑而不断遭人白眼的傻帽。我们中专生也是有尊严、有理想的，也想坐一坐办公室，过上那种“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一天”的高尚生活。我也确实在那家国有企业过上了一段如斯的“高尚生活”。可我的命不好，没过半年，那家国有企业却忽然面临倒闭了，我不想跳槽也不可能了。

正如总经理所说，我这个人可能确实挺适合跑销售的，话说跳槽到这家保健品公司以后，还没过三个月呢，我就当上了销售部的副经理。看来，我以前在国有企业那里混日子也算是一个放错了位置的“人才”。

而除了要负责分内的销售工作以外，我还要负责公司新晋员工的培训工作。那真的是一段保健品销售的黄金岁月，我们公司的业务发展得如火如荼、蒸蒸日上。而随着市场规模不停地做大，自然要不停地招兵买马，补充新鲜血液。

有一次，我们公司又招聘了五十多位新晋员工，随即通知我去给他们培训一下。

那一天，当我走进那一间足以容纳一百多人的大会议室时，一眼就看到了君山。没想到，君山竟然也是我们公司这次招聘的新晋员工之一！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

但很显然，那一刻并不是我们两个人马上坐下来叙叙旧的好时光，所以，我们互相惊喜地对视一眼、点一下头以后，便很快地进入到彼此应有的角色中去。毕竟大家都已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混过一段日子了。

事实上，我这个培训老师完全是赶鸭子上架，自己也根本懂不了多少营销知识。因为我以前学的是会计专业，又不是市场营销专业。我只是从几本买来的营销理论书籍中现学现卖罢了。我给他们先是从最原始的4P营销知识讲起，然后再结合一下我们公司的营销现状，讲一讲当前的保健品市场竞争态势等等。

不过，好在我以前已经囫囵吞枣、马马虎虎培训过好几次了，拥有一定的经验，所以上课时倒也没有出现过无话可说、难以自圆其说、或者答不出学生提问等诸如此类的尴尬现象。倒是他们这批新晋员工的素质实在令人堪忧。

你知道，我们这个社会，市场营销的工作最好找，却也是最难做好的。出于市场大发展的实际需要，我们公司一般对销售部门的底层一线员工不作学历上的限制，一般高中毕业即可，这也就必然导致了新晋员工素质的良莠不齐。

那一天，我在上课时断言，未来保健品市场的竞争，必将是得“终端”者得天下。可有些新晋员工却把“终端”两个字不是理解成“中断”，就是理解成“中段”。这就有些离题万里、令人啼笑皆非了。显然他们一时半会很难领会这里面的奥义。有些人大概只有初中毕业，也许是到火车站附近花点儿小钱买了一个假文凭以后混进来的。

可他们将来工作时，只要态度端正，工作勤奋，会依葫芦画瓢就行了。因为市场营销工作既需要那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将才，也需要一大批默默无闻、埋头苦干、执行力很强的小兵小卒。

市场不等人，公司只给一天的培训时间，然后就会把他们迅速分派到一线的营销工作当中去。一个月的试用期一到，他们中至少有一半人将会被无情地淘汰掉。当然了，市场不相信眼泪，在残酷的竞争面前，公司今天如果不淘汰他们，明天就会被市场所淘汰。

那一天上课时，君山听得非常认真，笔记也记得非常认真，仿佛给足了我这个老熟人面子似的。可我老是产生一种恍恍惚惚的错觉，觉得站在麦克风前讲话的那个人应该是他，而在下面认真听讲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浓眉大眼、帅气逼人的君山坐在那一群参差不齐的人当中，犹如鹤立鸡群，光芒怎么挡都挡不住！……

在那一天培训结束之前的闭卷考试中，君山的答题亦相当精彩，既有刚刚上课时听来的知识重点，也恰如其分地融汇了他自己的观点。显而易见，君山是这一批新晋员工中的出类拔萃者。于是，我毫不迟疑地把他推荐给了我们总经理。因为举贤不避亲嘛。当然，我并没有说我以前就认识他。

我们总经理和君山面谈了一次后，便把他分派到下面一个分公司去做了销售助理，说是让他再历练历练。唉，我原本以为总经理起码会让君山做一个分公司的副经理呢。

有一天，君山来公司开例会。开完后，他忽然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想请我吃一顿晚饭。我自忖好像确实帮了他一点儿小忙，他该请，于是我便欣然接受了。

我们公司写字楼的下面就是一家远近闻名的大酒店，君山把我直往这一家大酒店里面推，但我立马拒绝了，我说别呀，咱还是找个实惠点儿的小酒馆吧。

到了附近的一家小酒馆之后，君山大手潇洒地一挥，老板娘即刻满脸堆笑、慌不迭地双手奉上一本精致的菜单。君山先让我点菜，我连忙推脱了，于是他便埋下头来、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菜单，不断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好不容易才点全了四菜一汤，外加一箱本地产的廉价啤酒。等老板娘神情怪异地拿走菜单时，三杯热茶早已灌进了我的肚子里。

等几瓶啤酒一下肚，我们的脸都开始红起来。君山依然不改当日在台上演讲的风采，说起话来仍旧是一套一套的，紧锣密鼓，密不透风，几乎让人难以插嘴，惟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好吧，既然人家一直保持着这种喜欢听自己演讲的优良传统，我也就只好尊重之。

后来，我的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双颇有风情的大眼睛，我觉得那是一双每个女孩都梦寐以求的漂亮眼睛，似乎足以让任何一个男孩为之魂牵梦萦。于是我迅速插了一句：“君山，那位宣传部长呢？”我有点儿纳闷，今晚他那演讲一般滔滔不绝的语流中怎么会没有那位美女的蛛丝马迹呢？

谁知君山一听，忽然嘴巴大张，舌挢不下，发不出声音了！好像一只水龙头突然流不出一滴水。更没想到的是，他的嘴角忽然一咧，竟开始哭了！

看来，我是一下子捅到他的要害之处了。

说句实话，我还没怎么看过男孩哭泣呢，女孩倒是看过不少。她们女孩哭泣一般都会哭出声来，而我们男孩哭泣一般都不会哭出声来，除非是躲在人后。可君山却哭出了一点儿声音，声音不大，嘁嘁啾啾的，听上去有些怪。很明显，君山在极力克制着那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即便如此，那位坐在收银台后面的老板娘和其他那些食客还是朝我们这边不时地偷觑上一两眼。

我连忙递过去一沓餐巾纸，小声劝道：“君山、君山！……”

后来，君山总算止住了哭泣，他抬起头来茫然地望了我一下，忽而歉然地破涕为笑，说：“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

“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嘛！再说了，哪个男孩没有为女孩、为爱情而哭过呢？！……”

那么般配、那么引人注目的一对，就这么分道扬镳了，委实可惜！但君山一直未说他和那位宣传部长分手的具体原因，我也没好意思多问。

那一顿晚饭，我们吃得情思逗萦、百感交集。一共吃了两百块钱不到，不过到头来还是我买的单。因为君山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他踉踉跄跄地连路都走不稳了，最后还是我勉勉强强地搀扶着他回公司宿舍躺下来的。唉，幸亏我没有跟他跑到那一家大酒店里去吃啊。

后来，我和君山倒是再也没有像这样聚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聊聊天了，只是在公司开例会时互相打个招呼而已。

有一天，例会开完后，君山忽然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公司外面的楼梯间里，一俟旁边无人，开口就说：“哎，身上有钱吗？借我三千！我等着急用！”

靠，我原本还以为他又要请我吃一顿饭呢！

那一刻，君山的一只手还搭在我的肩膀上，两只熠熠发光的大眼睛牢牢地咬着我，好像吃定我似的。可我从他那敞开的西服外套中分明看到他的腰间正别着一台最新款的爱立信手机，爱立信788c，刘德华代言的那一款，非常昂贵，一台手机加上一张无线电牌照一起弄下来差不多要八千多块！而我的腰间只别着一台二手传呼机，什么款式的手机都还舍不得买呢。

人家应该不差钱！

可我实在受不了他那两道咄咄逼人、饱含期待的目光，只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身上只有两千，你要不要？”

“先拿过来！”

等君山把那两千块钱揣到自己的裤兜里时，我这才像如梦初醒一般、赶忙小心翼翼地问：“不好意思啊，你大概什么时候能还给我？”

“最多一周！我都和你说过是急用了！……”

可一周以后，公司再开例会时，君山压根没来，因为他已经逃掉了，而且还是携款潜逃！据他所在的那个分公司的财务人员汇报，方君山助理于某年某月某日从某经销商处结得现金货款共计五万元整后，一直下落不明！……

当时，或许是相关的法律法规还没有健全吧，在我们民营企业中，像这种销售人员携款潜逃的不法之事时有发生。

看来，我那两千块钱也只能跟着一起打水漂了！靠，那可是我节衣缩食、辛辛苦苦攒下来准备买手机的钱！但我没敢和公司的任何人提过，只能打掉牙和血吞、自认倒霉，因为我怕公司的法务人员一旦知道我和方君山之间有点儿说不清楚的勾连，会强迫我和那五万元巨额货款之间扯上一点儿关系。

妈的！以后只要再让我见到那家伙，我一定要把那两千块钱讨回来！

可再见到君山时，已是好几年以后了。那时候，我的一腔怒火早已一径熄灭了。

有一年夏天，我正顺着我们龙城某条大街旁边的树荫往前赶路时，忽然看见君山浓墨重彩一般迎面而来。他上身穿着一件印有热带风情图案的花衬衫，下身穿着一件白裤子，脚下蹬着一双白皮鞋；头发齐齐往后面梳，梳成一个油光可鉴的大背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恰好把那两只大眼睛罩在里面，令人望而生畏；腋下还夹着一只鼓鼓的黑皮包。俨然一副港商派头！他走得挺胸凸肚、气宇轩昂，仿佛整条大街都是他的！

就在他即将和我擦身而过的时候，我及时地叫住了他：“方总，现在在哪里发财啊？！”

君山这才摘下墨镜，挂在胸口上，而后像天子驾临一般，大摇大摆地朝我走过来，咧嘴一笑，说：“噢，原来是你啊！不好意思，我刚才没注意到。你看上去好像有点儿瘦了！”

“你看上去好像有点儿胖了！更像一部大奔了！”

“是啊，胖了不少！啊，你刚才说什么大奔？……”

略略寒暄了几句，君山便很热情地请我去吃一顿中饭。我也想趁其良机和他好好地叙叙旧。这一次，他倒是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把我直往旁边的一家大酒店里面推，而是多走了几步路，走进了大街对过巷子里的一家小酒馆。

还是君山点的菜，他还是把那一本菜单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好不容易才点全了四菜一汤，外加一箱啤酒。不过，啤酒比上次叫的要好一点。

啤酒一下肚，君山的两瓣嘴唇又开始不停地翻到东来翻到西，后来，他竟然说自己现在正筹集大量资金准备进军房地产行业！……末了，他还一脸激昂地问我，有没有资金跟着他一起投资？将来回报肯定惊人！

我当即回答：“没有、没有！不瞒你说，我都已经好久没有找到一份新工作了！”心里却想，你这家伙还是先把那两千块钱还给我吧！可我一直没好意思提出来。

等喝得耳烧脸烫之际，我仗着有了几分酒胆，终于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君山，你——你以前欠我的那两千块钱，今天可以还给我吗？我——我等着急用！”我当时确实等着急用。因为房东天天跑过来催讨那下半年的房租！唉，没有办法，我正逢流年不利，运势低迷。

“啊，什么，我居然还欠你两千块钱？！”

君山那一脸惊愕的表情使我一阵慌乱，靠，难道是我自己记错了、冤枉人家了吗？可我的记性好着呢！于是，我准确地说出了某年某月某日，某地的楼梯间里发生的某事。我还特意强调了一下：“当时，你说最多一周就会还给我的！”可空口无凭，要怪就怪我当时没好意思向他索要一张白纸黑字、铁证一般的借据。

但君山还算是一个有诚信的人，他即刻朗然地笑了起来，还拱了一下手，似乎满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真的忘记了！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还给你，因为房地产项目太耗钱了。你再等等，再等等，一周？不，一个月就行了！我一个月以后一定会还给你！”而后，他那一双大眼睛一直灼灼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一位大美女一样。靠，盯得我一阵发毛。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我总不至于和他当场翻脸，直接去抢他的那一只黑皮包吧。

后来，他又恳切地说：“这样吧，也不能让你落空，我先还给你一张！”说完，他便从那一只鼓鼓的黑皮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了我。

靠，一张也是钱啊，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我只好接了过来。

我们又东拉西扯了一阵子，我忽然想起从前的那一桩往事，便八卦了一句：“当年，我们公司的法务人员有没有找到你？”

君山愣了一下，随即眨了眨眼睛，调皮地说：“你猜？”然后，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嘴里一阵“喂喂喂”，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小酒馆的大门。

我左等右等，却一直没有等到他。

我只好打开了那一只他忘记带走的黑皮包，可里面除了一团又一团的卫生纸以外，竟空空如也！我又打开了侧袋，里面仅有几枚硬币和几张名片。

名片揭示了我这位老朋友的真正身份：龙城某某房产中介公司的业务经理！

我打上面的手机号码，可始终没有人接听。我再打上面的固定电话，电话那边的人告诉我，方君山早就不在他们那里上班了，如今去向不明。

我只能又是自己买单了。我极其无奈地把刚拿到手的那一张百元大钞掏了出来，不够；我只好添了一张，还是不够；我只好又添了一张，总算够了！唉，物价涨得真他妈的快啊！

我一出小酒馆就立即扔掉了那一只黑皮包，那是一种根本经不起细看的人造革皮包，超市里只要二十九块钱一只！

后来，我一有机会就拨打那个手机号码，但一直没有人接听。即便我换一个电话打过去，但对方一听到是我的声音便会立马掐断。这个令人着迷的游戏一直玩到那个手机号码有一天忽然停机为止。

一晃又是好几年过去了，有一天，我居然在12路公交车上又遇见了君山。

那一天，12路公交车“嘎啦”一声，停在新世纪商场那一站的时候，忽然上来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此人一投完硬币便拎着一只名牌公文包直往后面走，我一看，正是君山！

君山一身西装革履，大背头梳得一丝不乱，上衣敞开，里面长长领带上的那一只领带夹显得金光闪闪。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挤公交车的人。

可君山还没有走到后门那里便倏地停了下来，随即抓牢一个圆环扶手，转身朝着窗外。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了。我当时坐在最后一排，我的边上还有一个非常宽敞的空座位。

那一刻，我注视着君山，注视着君山手腕上露出来的那一块无比铮亮的金表，心里一阵激动。你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想，君山的余光此刻也一定正在注视着我！因为他的站姿显得特别僵硬，几乎无法同时和公交车的急停急刹、急驶急行做出相应的身体协调反应。他一定正在担心，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会突然开口向他追讨债务！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

可我激激动动、抖抖索索地酝酿了好半天情绪，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向他讨要那剩余的一千九百块钱！公交车上有那么多形态各异的人，我却无法从中获得一丁点儿的勇气！

好不容易遇见故人，我却口欲张而嗫嚅，足欲行而趑趄，犹犹豫豫，痛苦万分，好像欠钱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恨我自己竟然怯弱至此！

公交车“嘎啦”一声，算了，我已经到站了！

后来，我开了一家小公司，在我们龙城市中心某写字楼的上面租了一间办公室。

有一天，我突然听到对面的房间里有一个人正在口惹悬河、滔滔不绝地讲着各种保健品的营销知识。要命的是，那一把声音我太熟悉了，而且他讲的居然还是我在多年以前培训时所讲的那些。

我的一颗心怦怦直跳！我竟然又遇见君山了！

我赶紧蹑手蹑脚地跑到我的房门背后，从猫眼里向对面窥视。对面的房门是敞开的。君山正挺着胸脯端坐在门边的那张椅子上。他还是老样子，派头十足，一根长长的领带几乎垂到了两腿之间，那一只领带夹依旧金光闪闪，大背头依旧梳得油光水滑。无论何时何地，他的架子永远不倒！

君山近在咫尺，我只要打开房门，两手一伸，就可以立刻揪住他了。可我始终没有开门。

从他们那显得一本正经、且又虚张声势的交谈中，不难听出，君山是跑来应聘的。

如果他应聘成功，那么以后我们肯定还会有见面机会的。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应聘成功的。因为我们写字楼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告诉过我，对面那家保健品公司的两个老板下个月就不再续缴房租了。他们现在只是想借招聘的名义，从中忽悠到一个可以接手他们保健品生意的下家罢了。很显然，夸夸其谈、只想混一碗饭吃的君山压根儿不是他们理想的忽悠对象。

后来，我终于看到君山从对门走了出来。再度分别之际，他忽然望了我一眼，眼神中却似乎没有了从前那种咄咄逼人、可以拥抱一切的光芒。同时，他的两边鬓角已然一片霜白！大奔终于掉漆了！

那一刻，我差点儿就要开门冲出去了！

事实上，我早就不想讨回那一千九百块钱了，当初的一千九百块钱可以在我们龙城市中心买到一个平方的房产了，可十年以后同样的钱只能买到当初一个平方的十分之一。我也不知道到底是钱不值钱了，还是房子更值钱了？反正永远没有一个可以起校准作用的定锚。

那一天，我只是想请君山好好地吃一顿饭。毕竟说起来前两次都是他主动请我的。

还有，如今年纪大了特别念旧，过去的那些老朋友，老熟人，我一个都不想错过。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9年终稿

★作品编号：sr-czs 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