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流体信仰(下)

作者: 毕海林 | 来源:发表于2022-10-18 09:36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章九

我们开学之后,李玉刚便和赵登跑遍整个西海子镇,以及多半个晋北地区,终于在北山脚下的一个村庄里打听到了打井人王锦春。王锦春祖辈以打井为生,手艺精湛,为人谦和,备受周边村庄人们的推崇。李玉刚和赵登找上门,他们轻轻地敲着一扇红漆木门,木门高约四米五,宽约四米,他们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后等待,心里猜想王锦春的为人处世。三分钟后,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女子探出头来,她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她问:“你们寻谁?”还没有等到回答又说:“王锦春不在家,带着徒弟出去打井去了。”这时候,他们才清楚地看到女人的全部面容,皮肤细嫩白净,五官清丽秀气,这一下李玉刚和赵登的眼神无处躲藏,一股热气冲上脖子,脸就红了,红了脸的赵登手足无措,只好看着李玉刚。李玉刚便说:“去哪里打井去了?”女人回答:“好像是在八宝镇的三凹村,你们可以去看看。”女人停了一下,又不紧不缓地说:“你们可知道打井的费用,可贵了。一口井要3000元。”听着女人报出来的费用,李玉刚和赵登都咂舌,好贵,确实贵,太贵。两人就有些窘迫,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这些,女人倒是见怪不怪,大约所有寻来打井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她不再说话,后退一步,关了门。门口留下李玉刚和赵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赵登更是热锅上的蚂蚁开始乱转,他没想到这一口的费用顶过一年的收成,甚至超过一年的收成,开砖窑的念头便开始消退。李玉刚也很茫然,他掏出烟来,递给赵登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两人就那样蹲在打井人家门口抽起了烟。烟圈一层一层地覆压住两人的视线。视线里全是连绵不断的北山和山坡上稀疏的草木,以及草木之上耸立的烽火台。

一根烟抽完,他们又点上了一根。

他们都没有说话,赵登的脑海里想的不再是砖窑的事,而是种地或者外出打工的事;李玉刚想的是井一定要打,水一定要有,钱一定要凑。他看着绿色映衬下的烽火台,烽火台上的支架早已残缺不全。他一咬牙一跺脚说:“你大爷的,我就不信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走,寻王锦春去。”

赵登受了李玉刚的感染,也是一跺脚站了起来,跟在李玉刚的身后,朝着东北方向的八宝镇三凹村而去。两人到达三凹村的时候几近夕阳西下,天边铺满霞光。他们打听着打井人王锦春的去向,连着问了好几个人都没有听说三凹村有人家在打井。眼看着天就黑了,想到没吃没睡的情形,赵登泄了气灰了心,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了。李玉刚也坐了下来,他们确实是累了,三十里路啊,走了四个小时,出来时干粮和水都没有带,此刻又渴又饿,三凹村的语言又和东湖村不同,和人对话五句刚能听懂一句,村里人听着他两陌生的口气也都躲得远远,不上前搭理。两人像是怪物一样立在村子中央,人们在远处指指点点半天,眼见着天黑漆下来,便各自四散回家做饭去了。偌大的村街上就剩了李玉刚和赵登两人,这时候李玉刚才抬起头来细细瞧了瞧这村街的样子,有一座大戏台,戏台虽然看似破败却也显得庄重,隐约可见左边门洞上写着“出相”,右边门洞上写着“入将”,当中一块大匾上写着“作如是观”,往远了端详,便看到了戏台飞檐画栋,木工考究,斑驳的柱子上挂着长匾写了“大戏小戏戏戏假戏真唱”,另一边写着“多看少看看看近看远瞧”。真不错!东湖村啥时候能有这样的大戏台就好了!李玉刚遐想连篇的时候,赵登逮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问了半天,才弄懂这三凹村分上三凹和下三凹,上三凹人口七十八户,下三凹人口八十七户,原本是一个村庄,因为之前修铁路被一分为二,从上三凹到下三凹要绕道二里地,除非有事情,两个村庄的人就很少来往,人情渐渐地淡了,政府便将两个村子分开来管理了。老人说,上三凹人穷,全是种地的;下三凹人富,村子前年发现了煤矿,要说打井,那肯定是下三凹的,你们来错地方了。沿着铁路一直往南走一里多,看到桥洞穿过去再往回倒一里多,就到了下三凹了。你们过去问问,应该没错。

赵登问完话,又找老人讨了两碗水端给李玉刚,两人一顿狂饮,喝完水,谢过老人便匆匆离开。

两人到达下三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今夜大约是阴天,天空中稀罕地看不到星河和明月,天地之间像是突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这就叫伸手不见五指。李玉刚和赵登跌跌撞撞地踏进村庄,整个村庄静寂无声,笼罩在一片神秘之中,如果不是若隐若现地亮着几盏灯,都怀疑这里是否有人类居住。也难怪,在北山这样的地方,即便是因为煤矿而富裕起来,也丝毫摆脱不了农村的属性,人们娱乐项目匮乏,除了睡觉也只能睡觉了,可能最大的区别是,单纯的睡觉和复杂的睡觉。农村是含蓄的,哪怕是复杂的睡觉也是静默无声的。李玉刚和赵登只好朝着亮灯的人家而去。他们彻底走进村庄以后才被这村庄的繁荣所震惊,远近错落可见的多处二层小楼,每家每户的大门楼宏阔伟岸,清一色的红漆大铁门。那些亮着灯盏的院落都是小二楼,也因为是小二楼才被李玉刚和赵登看在了眼里。

他们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开门的主人家热情好客,询问二人原由。李玉刚就把来下三凹找打井人王锦春的事情一说,又告知对方自己来自西海子镇的东湖村。主人家告诉他两,王锦春确实在村里打井,不只一家,是好多家。北山离城区远,自来水上不来,各家各户只好在院子打井,然后装上水泵,便可像城里人那样,吃水不出门、厕所在家上一样便捷了。李玉刚问了大约要有多少家打井。主人告知大约有十六七家。闲聊的过程中,主人家便邀请李玉刚和赵登进了家门,端了茶倒了水,又细细地拉呱了一顿。这一拉呱不要紧,先是赵登的肚子咕咕地响,李玉刚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响,主人家这才问李玉刚,是不是还没吃饭?赵登一时嘴快说:“何止没吃,一天没吃了!”赵登说完发现李玉刚拿眼睛瞪他,才知道自己有些失礼,忙往后躲了躲不说话。

李玉刚便问:“大叔,听闻咱下三凹有煤矿,村里人都在煤矿上工吗?”

那主人家的大叔慈眉善目,温文尔雅地说:“也是也不是,煤矿是村里的集体企业,家家户户都有人在矿上工作。不过,咱这地方总归是农村,还是要种庄稼呀。人活着离不开土地和食物。”

李玉刚又问:“煤矿咱不懂。种庄稼咱门清。土豆、玉茭子、谷子、莜麦,东湖村种这些,不知道咱下三凹种什么?”

大叔说:“都一样。不过土豆和玉茭子多一些,毕竟北山上要冷一些,寒一些!”

“是呀。咱这地方就是冷,农民们收成不稳定。缺水。”李玉刚深吸了一口气。

“确实是,水是大问题,靠天吃饭呀。”大叔同样发出感叹。

不过李玉刚语气一转又说:“虽然农民艰难一些,也比我爹李来旺他们那一辈强啊。现在至少不用交摊派了。”李玉刚刚说完,那大叔便紧接着问:“李来旺就是神池县的劳动模范,李来旺?你是李来旺的小子?”

李玉刚瞪大了双眼:“您认识我爹?”

大叔说:“何止认识,我们开会的时候老在一起的。很熟悉。你爹退的早,不像我还揽着这一摊子。”大叔说完,便介绍了自己叫张明亮,是下三凹的村支书。下三凹的点点滴滴都在他的眼里,他是看着新中国的成长和发展的,他经历了多次的历史变革,感受了新社会的美好,大叔讲了很多关于社会发展的事情。李玉刚和赵登两人边吃饭边听,张明亮大叔讲得眉飞色舞,李玉刚和赵登听得如痴如醉。夜很深了,山野里的虫鸣四起,虫子们此起彼伏的叫声让李玉刚觉得世界竟然那般美好。躺在下三凹陌生的床上,李玉刚甚至有了一些奇妙的感觉,他心里升腾起一些希望,那些希望在下三凹的小二楼上一路上升,直至天色大明。

天刚蒙蒙亮,李玉刚就睡不住了,睡不住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睡不惯大叔的木床,他觉得睡木床不接土地,不落地,身体不踏实,心里七上八下;另一个原因是他心里装着事,他想早点找到王锦春,谈好事情返回东湖村。

李玉刚推开二楼的窗户,点了一支烟抽起来。清晨的空气清冽入肺,衬得抽烟有些多余,他掐了烟,抬起头来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晨曦中的下三凹更加迷人,晨雾蒙蒙,楼房层峦叠嶂,像画一样,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花花绿绿,村庄建设的很漂亮。其实在李玉刚看不到的地方是另外一番表象,只是他这次行程匆忙并没有看到那些满目疮痍的情形。

他看得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张明亮大叔的出现。张明亮大叔顺着李玉刚的眼神望去,也为这宁静美丽的早晨而感叹:“也只有这时候下三凹才看上去像个好村子了!”

李玉刚听着有些莫名:“大叔,为何这样说呢?”

大叔回答:“没啥。赶紧吃早饭,吃完带你去找王锦春。”李玉刚赶忙叫醒赵登,随着大叔到了一楼,匆匆吃了早饭,便跟着张明亮大叔出了家门。

三人来到一户人家,推门进入,看到满院子堆得泥土。李玉刚便知道王锦春一定在这里,大叔和主人家打过招呼,找了王锦春出来,把情况简单一说,介绍了李玉刚和王锦春互相认识。两人抬眼之间彼此打量,都觉得对方眉眼温顺,似曾相识,说起话来便顺畅许多,几乎没有细聊便把事情定下来了。只不过王锦春需要把下三凹的活做完以后才能去东湖村,下三凹还有十天时间结束,王锦春把定金都已经收过了。李玉刚依依不舍,又百般无奈,只好别过王锦春,谢过张明亮大叔,带着赵登匆匆地踏上了回东湖村的路。

赵登是在带着我和李晟回村的路上讲述的这个过程,他讲得口干舌燥,我们听的心急火燎,李晟捱不住嚷道:“尽扯淡,能不能说重点?我爹咋就受了伤了?咋就住了医院了?你要急死我吗?”

赵登舔着舌头,咽着口水,抬头看着雨后炎热的骄阳,抬起屁股挪动了下位置,颠簸的路面使这辆破旧的面包车几乎要散架。他说:“事情有始有终,你听我慢慢说。不然你听不懂!”

李晟回复:“谁像你弱智?!”

赵登也不恼怒,反倒有些愧疚,用手按了按李晟的肩膀,继续讲述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两人前脚赶后脚匆忙回到东湖村。李玉刚在赵登砖窑的后沟前,看着干裂的土地,心里横竖不是滋味。他想到了想做事情就难,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难。窑已经圏起来了,泥土也挖好了,柴火也备齐了,就等水了。水一来,万事顺意。可是这水真难。虽然现在找到了打井人王锦春,王锦春也应承下来了,可是还需要等十几天。这是漫长又短暂的十几天,漫长的原因是这十几天大家无事可干,村子里的年轻人无事可干的时候就会聚到一起赌钱,十赌九输,没有一个人到最后是赢钱的;短暂的原因是,再过十几天,地里第一茬的谷子就可以收割,地里一开始忙,砖窑这边就得停息下来,三天一窑砖,十几天可以出五窑砖,一窑砖出五千个,那是大几百的收入,这无论对于赵登来说,还是东湖村来说都是不小的一笔收入。可缺水是最大的问题,打井是解决缺水问题的最佳办法。李玉刚拿出了他的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支点燃,他神情深邃,眉头紧锁。赵登饥肠辘辘地陪在李玉刚的身旁。两人都不出声。阳光洒下来,照着整个后沟的泥土泛起一片金黄。突然,李玉刚把尚未抽完的半支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语气坚定地说:“人还能让尿憋死了?我就不信整个邪了。赵登,回家拿家伙,这井咱自己打!”

赵登被惊得有些结巴:“自己……打……能行吗?”

李玉刚说:“可以!走,回家!”他说完就大步朝家里走去。

吃过午饭之后,李玉刚纠集了村里几个年轻人,便开始了“打井”行动。刚开始一切都很顺畅,大家圆圆地挖了一个两米直径的洞口,再顺着这个圆洞往深挖,挖出来的泥土慢慢地出现松软的迹象,大家都非常高兴,都用尽力气地往外扔土。随着洞一点点深下去,扔出来的泥土越来越少了,两个人在洞里腾挪起来就很困难了,只好有一个人上到地面上,另一个人留在洞里。上去的自然是村里的年轻人,留下来的自然是李玉刚。年轻人被他一顿说教上到了地面,刚出来的时候,感到一阵阴风袭来,吹得自己有些头晕,身子随风摆了一下,差点再次跌进洞里,被赵登一把拉住拽上来。他刚刚站稳,就听到头顶上乌鸦“哇哇”地一顿乱叫,脚底下“轰隆隆”地动山摇起来,堆在洞口的泥土一股脑地往下掉,土尘四起,遮蔽了半个天空。赵登大叫一声“不好”,赶忙扑向洞口,朝着洞口张望,洞内弥漫着灰尘,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连喊几声:“李哥,李哥。”听不到回答,心里害怕得厉害,身体抖动得厉害。待尘土落尽,发现挖了五六米深的洞看着只有一米多些,赵登顾不了许多,拿起锹就开始往外铲土,其他人也赶紧拿起手中的工具,铲土的铲土,刨土的刨土。汗水渗透了衣服,迷糊了视线,几分钟后,李玉刚的头发漏了出来,大家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土,一点点地将人拉出来。人早已人事不省,脉搏也微弱的几近于无。大家赶忙拿了仅剩一点水喂了李玉刚,水滴进嘴里,人的脸色渐渐泛红,良久之后,李玉刚睁开了微弱的眼睛,眼神迷离,和他说话也不搭理。赵登感觉事态不对,赶紧让人去开了车,抬着李玉刚赶去了县医院。

章十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詹秀华和詹美华。

在县医院满是消毒水气味的逼仄楼道里,我与詹美华撞了个满怀,她跌倒在地,我被撞得接连后退几步。赵登和李晟顾不上搭理我两匆匆走进了病房。我扶着斑驳的白墙皮,看着坐在地上的詹美华满脸恼怒地就要发作,我赶忙嬉皮笑脸地跑过去,把詹美华从地上扶起来,嘴里赶忙陪着不是:“我有眼无珠,大水冲撞了龙王庙,请龙王饶恕。”我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是为了尽力掩饰我的尴尬,因为在我扶起詹美华的时候,分明从她低开的领口前瞧见了白哗哗两坨隆起的乳房,乳房弹力十足,白皙而嫩滑,我赶忙移开眼睛,转过身擦了一把口水,极力吸着气避免鼻血奔涌而出。詹美华并未觉出我的异样,也未觉出她的异样,她拍拍衣服,生气地说:“放屁,你才是龙王。”我继续嬉笑着回答:“我是龙王,我是龙王。你是王母娘娘,娘娘好!”詹美华被我逗得呵呵笑着说:“你真逗。”说完她头也没回,就离开我朝着医院大门口走去。

看着詹美华离去的背影,我有些怅然若失,叹了一口气,赶忙朝着李晟进去的病房走去。李玉刚伤得不重,基本上已经了缓过来。起先是被泥土憋住气,再是觉得背疼怀疑肋骨骨折,现在看来并无大碍,虽然还在床上躺着,但已经可以谈笑风生了。我们几个围着李玉刚说着话,聊着天,气氛十分融洽。在病房的角落里坐着的詹秀华被我们忽略掉了。我进门之后没有朝角落看,詹秀华也没有发出声音,至于李晟知不知道詹秀华在屋里我无从知晓。直到詹美华拎着大袋的水果走进病房的时候,我才听到詹秀华发出的声音。她对着詹美华说:“生娃去了,买个水果走这么久!”詹美华回嘴道:“就是生娃了,生了一个娃叫秀华!”说完还朝着詹秀华做鬼脸。詹秀华气得眉毛也要竖起来了,她努着嘴,站起来朝着詹美华打将过来,詹美华赶忙把水果放在桌上,对着李玉刚说:“李叔,多吃水果,好好休息。”说完用手臂抵挡着詹秀华的拍打,匆匆地跑出了病房。

李玉刚摇着头说:“这两女子,尽天打闹!”

我这才知道,李玉刚刚被大家从车上抬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就被路过的詹秀华和詹美华看到,她们看着受伤的李玉刚二话没说就上手帮忙,又是擦脸又是喂水,像照顾自己的亲爹詹六根一样照顾着李玉刚。当时大家手忙脚乱心慌慌,没有人太注意到这两个小姑娘。待人被安顿下来,大家才发现了忙碌的詹秀华和詹美华,才发现了她们所做的一切和她们的无私奉献,都纷纷地为她两竖起了大拇指。这才有了赵登放心地去学校找李晟的事情,也才有了我和詹美华撞个满怀的事情。世间一切事情的开始常常是源于一切机缘巧合。缘分是很奇怪的事情。

李玉刚在医院静养了一天,被嚷嚷着要出院回村,他心里还在担忧着自己的水井。大家拗不过他,便办了出院手续,一行人匆忙出院回到了东湖村。我和李晟回了学校。踏入学校大门的时候,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右眼一顿乱跳,觉得要出事。心不在焉地一脚踩进了一个大水坑,弄得布鞋尽湿,小腿被淹没了一半,这时候我看见教导主任满脸凶相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章十一

大概是因为我和李晟的不辞而别导致学校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们的踪影而引起的一连串蝴蝶效应——因为找不到李晟,班里的所有人全部出动寻遍整个县城的大街小巷,到最后甚至报了警,警察告知需要24小时以后才会立案,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李晟在班里的影响力之大超过了我的想象;而至于我,几乎是李晟的陪衬,或者说陪衬都算不上,我最喜欢的徐静静为了李晟的失踪而哭着鼻子,而却对我的突然离去没有丝毫过问,班里的其他人更不会把我的存在放在心上。唯独寻找我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我的班主任,另一个是我的教导主任。他们二人找我的目的出奇的一致:都是要教训我在前一天犯下的弥天大罪,催收我的检查以及畅快地训斥我的过失(这几乎是所有教师都存在的无上权力)。他们都没有找到我,他们都气坏败急地去校长那里告了我的状,说我畏罪潜逃(这词太过严重,以至于我听到同学们的转述时惊得目瞪口呆),说我态度不端正,说我本性恶劣,说我一个臭老鼠可能会坏了一锅汤,还说留着我就是在败坏西海子第一中学的名声,甚至还说我从入校的第一天起就吊儿郎当地和街上的小混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完全不是一副学生的模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是我没想到这种说辞可以夸张到如此地步。原本经过昨天的大雨冲刷,我的心胸已经洞开,足可容纳百川,却不想被一千座山一万朵云堵得如此严实。我没有做出丝毫反抗,顺从地接受了学校对我的所有处罚,或者说一种处罚——劝退转学!教导主任假迷三道地说是他说服校长给我一周的时候,用来收拾东西、处理各种关系,然后卷铺盖走人。看着西海子第一中学灰色的砖墙、满是窟窿的玻璃、长满荒草的地面以及那些满脸冷漠的师生,我没有任何留恋。在这所一千多人的中学里,只有两个人可以让我留恋和不舍:一个是李晟,一个是徐静静。但是事已至此,我别无他法,只能选择暂时离开。我拖着残破的心理和劳累的躯体回到家中,告知父亲我想转学,父亲没有细问我的原因便帮我去找寻其他中学。一周之后,我顺利转入庄沟中学,开启了另一端短暂和无趣的学习生涯。我在家的这一周时间内,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每天思想萎靡,昼夜不分,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不该睡觉的时候哈欠连天,由于父亲外出帮我寻找学校,母亲不忍看到我的自暴自弃,硬是拖着我每日下地。在地里也不用我干活,任我坐着躺着随意,她弓着腰锄草,弓着腰捡石子,弓着腰做所有地里的农活,她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她的这些辛劳我没有看在眼里,我的脑海里翻滚的还是徐静静和李晟的事情,还有詹美华白皙的胸脯。我看不到天上的云层翻滚,看不到庄稼随风而起的舞蹈,看不到鸟雀恣意的纷飞,更看不到黄土地中绿葱葱的禾苗……这些我不入眼的事物是农村最美妙的存在,然而在一个盲人的面前,它们就是一片漆黑。

世界万物轮回,漆黑之后必定会迎来光明。然而照进我的黑暗的并不是一束光明,而是一道凌厉的闪电,它直接将我劈得皮开肉绽、灵魂出窍,它的一声暴击直接将我拖入了万丈深渊,它的一声暴击让我的世界瞬间万籁俱寂。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消息呀?

多年之后的现在,我都充满怀疑。人们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所以我一直不敢相信我那天听到的消息。消息是李晟托一个同学专门给我送过来的,他在村里人的带领下找到躺在地垄上的我,劈头盖脸地说:“徐静静出车祸了,你赶紧进城吧!”他说完没有顾及我的任何感受,甚至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匆匆地骑着摩托车离去。

我的世界黑漆一片。不,不是黑漆一片,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我痛得肝肠寸断、头晕目眩,我扯掉盖在身上的草帽,推起母亲停在地垄边的自行车,飞快地朝着县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章十二

秋天突然降临了。

风呼呼地刮起来,吹着漫天的黄尘越过管芩山,一路南下来到西海子平原,地里的谷穗被吹得掉了一地,树叶呼拉拉地飞舞得到处都是,就连台东山上停留的云层也开始稀薄起来。东湖村的炊烟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摇摆不定。李玉刚从温暖的被窝爬起来,端起女人放在饭桌的小米稀饭,三口两口倒进嘴里,抽着烟便去了赵登的砖窑现场。再过两天是打井出水的时间。这对于东湖村和李玉刚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也可以这样说,与水有关的事情对于东湖村和李玉刚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水是东湖村的生命,更是李玉刚的生命,它流淌着东湖村的每个村民,它也滋润着东湖村的每个村民。它就像东湖村的信仰一样存在着。

李玉刚到达砖窑的时候,正是东湖村人起床吃早餐的时刻,夜晚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那些露水并未被秋风吹散。自从那次被埋进土里之后,李玉刚对笔直的井洞肃然起敬,他心里对自然的敬畏徒增,他知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破土动工皆有讲究。虽然他接受过纯正的唯物主义马克思理论教育,但是在自然和生命面前,他不得不相信这虚无的存在。两天后的出水仪式,他刻意交代了赵登准备了鞭炮和红布,鞭炮是八百一十响,红布是丈二长八尺宽,鞭炮用了震天响烘托气氛、敬告天地,红布用来遮挡污秽、彰扬正气。水本阴性之物,需要在午时三刻出水才可福泽百姓、汤润万物。要什么时候出水是一个技术活。在赵登把李玉刚送回家的第二天,他便去了下三凹,跟在打井人王锦春的身后催了三天,终于把这个天大的手艺人催到了东湖村。王锦春进村的那天,村民们人山人海地围在村口隆重地迎接,这既是赵登的意思,也是李玉刚的意思,更是东湖村所有老一辈人的意思,也是东湖村所有穷人的意思,大家这般敬畏打井人全因了东湖村的缺水。人们热情地把打井人迎进村庄,安顿好吃住,便期盼着打井人一展身手。打井人休息半日便开始了行动。果然,打井人没有让大家失望,仅仅三天的时间,砖窑的水井便临近出水的状态,本来王锦春要让水井马上出水,但是被李玉刚挡下了。李玉刚说:“破土动工,打井出水。这都是向上天索取,既然是索取就要有东西更换。看好日子,敬贡天地,再行动手吧。”王锦春毕竟是为主家做工,全凭了主家做主。这就定下第二日的午时三刻出水。

不管多长时间的等待都是煎熬的!更何况是对于此时此刻的李玉刚,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次接一次地望向天空的太阳,一回接一回地走到后沟梁上等待赵登和王锦春的到来。简短的早晨被他无限拉长。在这拉长的无限中,他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刘女子,以及她全家人:詹六根、詹秀华、詹美华。她们四人前后相依再次来到李玉刚的面前,她们有话说。先是詹秀华说:“李叔,你的身体好点了吧?”

李玉刚说:“谢谢你,好多了!”

然后是詹美华说:“李叔,咋不在家里多歇会?”

李玉刚说:“李叔这人天生劳碌命,歇不住!”

再是詹六根说:“李村长,这井啥时候出水呀?”

李玉刚说:“午时三刻正式出水!”

李玉刚回答完正疑惑詹六根为何关心出水的事情。刘女子便开口了,她说:“村长,我家也想开砖窑行不行?”

李玉刚定神细细地看了半天刘女子,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你说啥?”

刘女子一字一句地说:“我,家,也,想,开,砖,窑。”

李玉刚说:“哦……”,“哦”的意外深长,然后声调提高二倍说:“你说啥?”

詹秀华接话道:“我妈说,我家也想开砖厂。李叔你没聋吧!”詹秀华刚说完就被詹六根和刘女子一顿凶,一个拉她手臂,一个翻她白眼。训斥完詹秀华,刘女子说:“村长,你看我家比赵登家还穷,他赵登能开砖窑,为啥我不能开?”

李玉刚就说:“开砖窑需要资本的。你有吗?”

刘女子赶紧接话:“需要多少资本?”

李玉刚说:“至少也得五千块吧?”

刘女子略略迟疑地说:“只要能开,我想办法去借。”

李玉刚的愁容稍微舒展了一些,他说:“你先去借吧,借到了再说能不能开的事。”

送走刘女子一家四口之后,李玉刚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一直以来在他脑海里回旋的那个问题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了——那就是东湖村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村民们如何才能摆脱贫困落后的现状,如何才能不为吃穿而愁眉苦脸?如何才能不为孩子上学而手足无措?虽然改革开放已经好几年了,可是在偏远的晋北地区、偏远的西海子平原,人们一直都是发家无门、致富无道,只能听凭老天爷的安排,下雨刮风决定着村里所有人的生活情况。因为落后,考出去上学的孩子不多,但凡能出去的孩子都不愿意回来这个贫瘠的地方。作为村支书,虽然说“带着大家脱贫致富”是一句大话,但是作为一个有血性的成年男人,李玉刚还是不由自主地会给自己压力,他喜欢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看着新闻里那些生活富裕、景色优美的新农村,他经常会热血澎湃,内心期盼着东湖村有朝一日也可以成为新农村建设的典范。然而此刻,刘女子一家人的这种想法让他有了清晰的思路。对呀,连最不起眼的詹六根都要跟着他的“泼辣”媳妇刘女子来创业奋斗,村里其他人也是多么渴望成功呀。针对这种情况,村委会得有一个方案,得让那些想干事的人有事可干,得让那些吃不饱饭的人吃饱饭,得让孩子们都可以上学,这是一个村支书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掐掉烟,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村委会。

后来定下来的出水仪式他没有参加,因为他相信赵登和王锦春可以做好这件事情,还因为他相信他接下来思考的事情相比较打井出水来说更重要。

井水汩汩而出的那一刻,赵登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东湖村其他在场的人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王锦春用水瓢舀出来一碗又一碗的井水,端给大家喝。大家想象着香甜的泉水流着每个人的嘴里,流过肠胃,那是一种多么享福的事情呀,便再一次升腾起坚定的信仰。信仰的力量无比强大,所有人都觉得美好生活正要扑面而来!

然而,事情却并非如此!

章十三

在刘女子想办法筹钱的那两天时间内,我过着虚空的日子。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无我”的日子。忙碌的父亲在外给别人盖房子,母亲却拿我没有任何办法,她任由我恣意纵横、浪费人生。而刘女子一家却奔走于东湖村的每一户人家,她们向东湖村所有人都讲述了自己的宏大计划:开砖窑,做大;再收地,做大棚,卖菜做大;再买矿,做大。刘女子优秀的口才在这个时候传授给了她家另外三个人:詹六根、詹秀华和詹美华。几乎詹家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口若悬河、口吐莲花,她们的嘴里说出来的话震惊了东湖村的每一个。于是,有人开始陆陆续续地拿钱出来交给詹家四口人,他们满怀兴奋和期望将自己的人民币换成了一张张白纸黑字的借条,这种交换在大家看来极其平等甚至是非常划算的。因为在东湖村的历史上,借钱是没有人打借条的,大家都是通过口头契约来维系着历来的关系,因为这种信任,东湖村的人几百年来没有因为借钱还钱的事情红过脸、吵过架,欠钱还债天经地义,没有一个东湖村的村民会将自己的信誉当成儿戏,大家不自觉地信守着祖辈留下来的契约。

两天的时间,刘女子一家人就凑够了4000多元,比原计划的3000元还多出来1000多,刘女子看着多出来的钱满心欢喜,甚至心花怒放;而詹六根缺愁眉苦脸。两个人的想法不同:刘女子想的是可以大干一场,直至实现当矿老大;而詹六根想的却是成为了东湖村多少人的欠债人,借人钱财低人一手,以后出门办事要夹着尾巴做人了,再者这4000多元恐怕要耗费一辈子的时间去偿还。晚上的饭,大家各怀心思,吃得很不愉快。第二天,天还未亮,一家四口人都分别起床。这是周日的早晨,下午詹美华和詹秀华就要去学校了,她们又是期待又是忧愁地从睡梦中醒来;而刘女子和詹六根因为4000元的不同想法而难以入眠,几乎一夜未睡。早晨温和的阳光照进詹家的三家平房时,他们感觉到这天的阳光有些热烈,那些通过玻璃折射的光芒刺在脸上,让大家的脸上热辣辣的,身上不一会就开始蒸腾着汗气。这时候,刘女子说:“走,去找李玉刚。我们开砖窑。”她刚说完,便觉得浑身上下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手心都冒出了汗。

这是美好的早晨,舒爽而热烈。

刘女子一家四口人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整齐有序地走在村街上。他们心怀美好,面带笑容,詹秀华和詹美华嘴里哼着洋溢的歌声,四个人甩着手臂迈着大步,他们朝着阳光刺眼的东方走去。在快要到达村委会的时候,一幢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走在最前面的詹秀华的身影,詹秀华停住脚步和歌声,抬起头看到是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赵登。赵登问:“这是捡了馅饼了,还是来了银钱了。嘴巴都朝天了!”

詹秀华面对赵登的嘲讽毫不示弱,她欢声快语地说:“既捡了馅饼了,又来了银钱了。嘴巴朝天是因为吃得开。我们詹家要开砖窑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赵登怀疑自己听错。

“我说,我们詹家要开砖窑了!开和你一模一样的砖窑!”詹秀华斩钉截铁地说。她没有觉察出赵登神情的变化。赵登的眉梢紧蹙起来,手指在袖管里捏得嘎巴作响。

刘女子拉了詹秀华一把,嫌她多嘴沉不住气。但是热烈而舒爽的情绪让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赵登的变化。刘女子压低声音说:“好狗不挡道。我们要去找李村长谈事,让我们过去。”

这一句“好狗不挡道”彻底将赵登惹怒了。只见他双木圆睁,双手叉腰,高大魁梧的身躯立马增长了许多,他像一座黑塔一样横在路中央,吼道:“我就要当这条好狗。我就不信了。啥人也能开砖窑!哼哼!”

詹秀华和詹美华被赵登的气势吓得躲到了詹六根的身后,便显出了刘女子的一马当先。她哪里容得别人这般欺负,不甘示弱地说:“凭你开的砖窑,我就开不得?你是天王老爷,还是阎罗当道?”

赵登脸一黑说:“老子既是天王老爷,又是阎罗当道。你要咋地?”

原本嗫喏的詹六根此时恶狠狠地说:“你要咋地?”

赵登早已被愤怒冲昏头了头脑,内心的魔鬼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他张开臂膀,用尽力气推向了詹六根(实际上是推向了詹六根一家),这一推不要紧,直接把詹六根一家四口人都推得打着趔趄,连连后退几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人的愤怒也是相互的。詹六根被这么一推,完全忘却自己的软弱,兔子急了也咬人,他冲向赵登,伸手就是一拳,打得赵登眼冒金星,鼻血哗哗地流进赵登的嘴里,赵登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咙,他有些口干舌燥,胸腔中一股热浪升腾起来,他早已把其他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他只记得或者说只关注着眼前这个比自己低一头的瘦弱男人,他没有想到貌不惊人的詹六根有着如此凶猛的力量。可是再凶猛,他也是一只狗熊,变不成老虎狮子,他赵登才是猛老虎凶狮子。他左手揪詹六根的衣襟,右手勾拳把詹六根从地上顶起来,詹六根脱离地面,硬生生地被赵登举在半空,下巴上挨得这一拳让他的牙齿完全酥软,下牙紧紧挤着上牙,牙床像是已经碎裂一般,连带着鼻腔和眼眶的都开始破裂。詹六根毫无还手之力,任凭赵登摆弄。赵登举高詹六根便松手,在詹六根即将落地的时候,他一个扫堂腿过去,詹六根整个身体噗通到地,扬起了一阵灰尘。

刘女子和詹秀华、詹美华直接看傻了眼。她们傻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被赵登蹂躏。一般人在极端情况出现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出现短暂的思维空白,在心理学上称这种现象叫思维中断。她们三人在思维中断之后,即刻便恢复正常,詹秀华和詹美华扶起倒在地上的父亲,刘女子一头撞向赵登。这种情况的出现不在赵登的预知范围内,他被刘女子撞倒在地,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刘女子撞碎了,他捂着肚子哎吆哎吆地叫着,牙齿咬得嘎吧吧地响。毕竟是大男人,短暂的疼痛压抑不住他的愤怒。他从地上爬起来,像拎詹六根一样把刘女子拎起来,正准备左右开弓扇刘女子耳光的时候,李玉刚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李玉刚大声喊着:“赵登你要干什么?你傻了吗?”被李玉刚这么一喊,赵登赶忙停下了右手的动作。但是左手依然把刘女子擎在半空。

李玉刚怒喝道:“把人放下!”

赵登这才把刘女子放在地上。他刚把刘女子放在地上,却遭到了刘女子的袭击,而且袭击的部位是在他的裆部。疼得他捂着当着,夹紧双腿,倒地打滚。嘴里喊着:“我的命根子啊,我的命根子啊!”

刘女子还要上前去踢赵登,被李玉刚拉住。李玉刚说:“你要干什么?踢也踢了,仇也报了,气也消了。两不相欠。有什么事情坐下来说!”

坐下来的刘女子和赵登相互鄙夷,彼此互不搭理。他们都忽略了李玉刚满脸的愁容和微微发出的叹息。对于李玉刚来说,他希望东湖村每一个人都能挣到钱,都可以有自己想要的幸福,都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事情做起来总会有各种困难。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一帆风顺。他自己的想法是:事情有轻重缓急,有主次先后,是有事情的规律和顺序的。既然事情有它的发展规则,那我们最好就按照规则来办事。

李玉刚说:“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吗?”他看看赵登,又看看刘女子一家人。他看到炽热起来的阳光透过窗户射在几个人的脸上,显得脸上的绒毛万般柔和。既然是温柔善良的人,为什么要做一意孤行的事情呢?

赵登被李玉刚看的不好意思抬头:“我啥都行!”

刘女子的嘴角却发出细微的抽动,她感觉到背后自己的男人和孩子燥热的气息和狂跳的心脏,她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受苦,这是一个女人该有的担当。刘女子说:“今天必须把事情说清楚,不然谁都不好过!”

这下李玉刚犯愁了。和女人讲道理是他这个村支书一直以来都犯愁的事情,更何况是刘女子。他只能柔软地说:“那你说说怎么办?”

刘女子说;“怎么办?大家同甘共苦!我也要开砖窑……”

还没等刘女子全说完,赵登又蹦了起来:“开个屁窑,开个卖X的窑子吧。”

“你说什么?”詹六根站了起来。双目怒睁,双手捏得嘎巴响。

“我说你们可以开个卖X的窑子!”赵登重复了一遍。

“赵登,操你大爷的!”詹六根再次和赵登扭打到了一起。村委会的桌椅板凳被摔在了地上,玻璃碎了好几块。两个男人的战斗是毫无理智可言的,他们愤怒的拳头雨点般落在对方的脸上身上。两人都挂了彩,鲜血从鼻孔里流淌出来,腥甜的味道溢满整个屋子。李玉刚和刘女子、詹秀华、詹美华使劲浑身的力气也拉不开这个发了疯的壮实的男人。三个女人开始手足无措的哭作一团。李玉刚的脸上不知是被詹六根还是赵登误伤了一拳,鲜血也从鼻孔里流淌出来,毕竟他的力气小,个子也不高,拉起架来力不从心。他看着倒在地上的书架和四处散落的书籍,心里疼得紧。他不管鼻孔流淌的血液,使出蛮力将两人撞开。詹六根和赵登倒在地上,喘着粗气。战争暂时平息下来。

赵登喘着气说:“我就不信了。你家要是能开成砖窑,我不姓赵!”

詹六根说:“那你的砖窑也别想开。你要开,我不姓詹!”

李玉刚说:“你们能不能消停一会?还没打够吗?丢不丢人?”

赵登说:“哥,凭啥?”

李玉刚说:“不凭啥!凭我是你哥!”

李玉刚说完爬起来走到詹六根身边,把詹六根从地上拉起来,拽着他来到受惊的刘女子身边。他这才觉得鼻孔的血液已经凝结,像几条蚯蚓爬在嘴边一样,发出轻微的酥痒。他对刘女子说:“你先回家吧,事情回头再说。”

刘女子就问:“那砖窑到底能不能开?”

李玉刚回答说:“万事总有解决的办法!回吧!”

刘女子幽怨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一眼李玉刚,没再说一句话,她搀扶着詹六根,叫上詹秀华和詹美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村委会的门。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了东湖村的村街修长的杨柳树上,杨柳树无精打采地垂下了身子。

章十四

我到达县城的时候晌午已过,汗水完全浸透了我的全身,飞扬的尘土连带着脏污的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让我觉得十分不自在;让我更不自在的还有被风吹乱的头发,它们一蓬一蓬地矗立在我的头上,使我看起来像一个逃荒者,或者一个乞丐。自行车被我骑出了摩托车的速度,风驰电骋,快如闪电,街上的人群、铺面、车辆像是一些斑点在我的身后倒去,我如穿越时光一般走进我的那些美好的回忆:我总是记得,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徐静静总是步履缓慢地行走在校园的小道上,她低着头,手上永远都抱着一摞书,她身材修长,脚很小,鞋子也小,走起路来很好看;她的头发上沾染着金黄的光芒,那光芒充满温暖和遐想。在她走过的小路上,我常常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踩着她的脚印,追着她的影子,走过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早晨……风开始呼呼地大口吹起来,吹乱我的头发,吹干我的身躯,吹涩我的脸庞,风吹过我的眼睛的时候,眼睛就模糊了起来,晶莹的液体一点点从眼眶里流淌出来,滑过鼻梁,流进嘴里,舌头上有了丝丝的咸味。风越刮越大,眼睛越来越模糊。我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双腿也颤抖起来。我感觉自己顺着一个方向倒了下去,身体重重地撞击地面,手臂和膝盖的疼痛击穿我的神经。眼泪一下就流干了,眼睛瞬间就明快起来。我抬起头看到站在路口、迎风而立的少年,少年满目忧伤,泪水婆娑。他不是别人,正是我想立刻见到的李晟。

李晟站在风口,他的悲伤被风吹到天上,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地上尘土飞扬。我不顾疼痛,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李晟。狭长的街道将时光无限拉长,我行动缓慢,每走一步都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李晟粗壮高大的身影立在阳光下,将阔大的影子投射到我的脚步之下,我盯着他的眼睛竟然看不到墨黑的瞳仁,他浑身弥漫的悲伤将我推向了时光的尽头。

我说:“李晟。”

李晟没有回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眶中泪水流淌的速度加快,它们滑过李晟丰厚的脸庞。

我说:“李晟,徐静静咋了?”

李晟依然没有回答我。我看到他的拳头攥得紧紧地,关节发出嘎巴作响的声音。

我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晟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嘟噜着嘴,像是有细微的声音从唇齿间发出来,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过此刻我终于走到了李晟的身旁,我揪着李晟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我的力量愤怒而野蛮,它被增大无数倍,我将高我半头的李晟举在手上。我仰起头看着他,眼神恶毒且愤怒。他的表情没有变化,泪水依然模糊着他的眼睛,他双手下垂,唇齿间慢慢地挤出几个字:“昨,天,下,午!”

听到这几个字后,我的力量瞬间崩塌,双手软润下来。我一声不啃。跟在李晟的身后朝着西海子河的方向走去。

章十五

此时在宽阔的西海子平原上也行走着几个人,他们亦步亦趋,两前两后围着一辆骡车,骡车上堆积如山,高高地耸起一座小山,骡子艰难而缓慢的行走着。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都沉浸在一种悲伤的氛围中,眼睛所到之处只在鞋子踢起的黄土以及土中偶尔出现的小虫和蚂蚁。詹六根带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女人离开了东湖村。村庄里的人们都不知道他们去往了哪里,那种离开是突然而迅疾的,天还未亮,詹六根的家里已经人去屋空,院子里、屋子里一片狼藉。天亮之后,去寻詹六根做活的人发现这一蹊跷之事,便报告了李玉刚。李玉刚到达詹家以后,看着满院子的杂物和满屋子的荒乱,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最不敢想和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明白事情的原由,却不能说出口。这件事情成为之后一直覆压在他心口的重石。直到二十年后的某一天,他垂垂老矣,端坐在西海子河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以及一茬一茬的芦苇荡,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我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把詹六根一家留在东湖村。”说完一遍一遍地揉搓着他早已稀疏的头发,老态早已呈现在他斑驳的脸上和微微躬下去的腰背上,那个当年意气风发,发誓要带领东湖村人发财致富的青年人早已不复存在。在我的面前,是一位祥和的父亲以及一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人。这位老人再次发出声音:“我真不该处处护着赵登。才落得今天这般下场!”

我心里充满疑问:“李叔,詹六根的离开与赵登有什么关系?”

年迈的李玉刚说:“有很大的关系!”说完这句话,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芙蓉王香烟(此时的李晟早已事业有成,经济自由),缓慢地点燃,然后开始他诡异而充满疑点的讲述。

就在詹六根一家四口跌跌撞撞地出了村委会的门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李玉刚感觉骂的赵登有些过,又开始支支吾吾地道歉,尽说一些赵登喜欢听的好话,例如村里人就觉得你赵登有本事,以后村里人的富裕还得靠赵登带领;还说他詹六根能开成个啥砖窑,他哪有你赵登会来事,会做生意云云,说得赵登云五云六直上头。两人正在高兴的时候,村里人匆匆忙忙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李哥李哥,不好了,不好了……”话未说了一半,气已经喘了七八口,腰都直不起来,面红耳赤的让人很着急。李玉刚急,赵登也急,因为来人正是在砖窑上帮忙的人,他带来的消息一定与砖窑有关,而且这个消息是不好了的消息。赵登急得把那人揪起来,眼睛牛眼大地瞪着,让他说话。可能是跑得太过急,气一直没有匀过来。农村很少有专门运动锻炼的人,人们都偏执地认为辛苦的劳动比白费的运动要好很多,劳动不光可以流汗还可以赚钱,运动只能流汗,有时候可能还需要花钱。那人说不上话来,赵登也没办法。李玉刚站起来,从桌子上端了一杯晾了半天的水递给他,让他先喝水。诡异的是,他喝完水依然没有开口,而是拉着李玉刚的手臂便往外跑,方向一路向北,这分明就是砖窑的方向。李玉刚心下一想,觉得事情不妙,右眼不由自主地开始跳动起来。

待几个人到达砖窑的时候,打井人王锦春早已木呆呆地立在了井边,他一言不发,双目黯淡,神情萧瑟,眼睛紧紧地盯着井口,表情扭曲到让人害怕。李玉刚和赵登赶忙朝井里一望,赵登直接吓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李玉刚也吓得脸色飞白,六神无主。原来那井水如血般猩红,或者说它就是血水,咕咕地往出冒,带起来浓白的泡沫,而且在血水上还蒸腾着一股腥臭的水汽,在弥漫的水汽中像是有无数双手在翻腾和推搡,隐隐地还听到井底传出来一阵阵戏谑的呐喊,像有些痛苦又像有些冤屈。这是李玉刚有生之年,或者说在场所有人包括打井人王锦春在内,都从未见过的奇异恐怖事件。他们不知道这口井通到何方,也不知道这血水有何寓意,更不明白那水汽中的手和井壁上回荡的声音是何方冤孽。现场所有人都呆若木鸡,神经短路。阳光终于开始爆裂起来,地面的尘土被晒得翻滚起一卷一卷的尘土,沟沿上的杨柳树激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突然咔嚓一声一根树杈当空断裂下来。鸟雀莫名不安的乱飞,绕着砖窑的上空翻动翅膀,稀黄的鸟屎噗噗地往下掉,砸在地上吓得沟里的鸡垫着脚尖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突然,一声闷雷响起,炸裂了所有人的耳膜,大家便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轰鸣着飞机大炮的声音,也轰鸣着战鼓厮杀的声音。于是就有人捂了耳朵蹲下来,扭曲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刚开始一个人,后来二个人,三个人,直到好多人都滚起满地尘土时,天上如豆的雨滴便倾盆而下,稀里哗啦地将所有人掩埋在雨幕里。

“那天的雨大到无法用语言描述。”李玉刚哽咽着喉咙,慢慢地说。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我依然可以看出那种令人动容的惊惧。那种惊惧像是一种天生自然的皮肤一样滋生在他的脸上,同样也滋生在他的瞳孔里。

那种表情深深地牵动着我,我焦急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詹六根一家就搬走了。雨下了整整一天,雨一停,詹六根就搬走了。”李玉刚并没有看我,而是目光空洞地目视前方的虚无。他手里的烟早已燃尽,仅剩了焦黄的过滤嘴还夹在手中。

“他们走了?为什么走了?”我继续追问道。

李玉刚并没有理会我的追问,像是自言自语:“人间自有天道,万事遵循天命。”

他说完后,径自转身离开。他远去的背影早已不再挺拔,躬下去的腰身恰巧将漫天血红的霞光映在西海子河微波荡漾的河面。河面波光凌冽,如血般流淌。

章十六

天一点点地黑下来。

李晟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们都没有说话,周身万物于我两均为寂静,喧闹的城市已经褪去,鼎沸的人声已经消失,穿过青川路,跨过十字街,我们一路向西,迎着夕阳的余晖走进西海子河岸。身边的虫鸣鸟叫渐渐清晰,猩红的天空像战争结束后萧瑟的场景,低沉地覆压在西海子河的上空。黄昏时分的芦苇笔直地挺立着,常年被大风肆虐的西海子河此刻平整如镜,没有波纹,没有涟漪,它静静地倒映着漫天的战火,那种亦静亦动的场面怪诞而夸张。我看到李晟来到河边,缓慢脱掉衣服,缓慢地进入水中,他迈出去的步子像是踩在深雪中一般,没有荡漾起涟漪。李晟越走越深,他粗壮的背影此刻看上去异常憔悴,背稍稍有些躬,他举平双手,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我赶忙脱掉衣服跟在李晟的身后,我迈大步子走了几步,便俯下身子游到李晟站立的地方。除了口鼻依然露在外面,李晟的身体已经全部沉入水中。他说:“徐静静就是在这里栽入水中。都怨我,怨我不会游泳,怨我带她来这里玩,怨我非要看西海子河的落日余晖,怨我偷了岸边的驳船,怨我不会驾船,怨我胆小,怨我注意力不集中……”李晟的声音越来越大,几近嘶吼。他咆哮的声音回荡在西海子河面,河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水纹。芦苇荡里飞起无数的鸟群,它们拍打着翅膀掠过天空,天空中漆黑一片。

2021年7月17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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