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是云梦村有名的杀猪匠。他出手狠,下刀快,我看到那些待宰的猪,他们嘴里还嚼着麸皮,不知道脖子上已给拉上一刀,他们满以为是噎住了,打个嗝就咽气了。我在老莫家呆了也有两年,想到以后能让他亲手宰了,倒也算我的造化。
老莫今天拽着我给王铁锤家老母猪配种。我跳到老母猪背上蹭两下,就给老莫挣了十块钱。可王铁锤个小王八蛋只对老莫哈腰道谢,还要炖鲢子鱼汤请他吃喝:王铁锤拎一把菜刀出来,脚盆里捞一条大鲢子。那杂种老大,他瞪大眼珠子瞅我,我说,他要宰你!王铁锤有准头,正劈在脑壳后面,脊梁上。绷开一道三寸深的口子,里头尽是粉嫩粉嫩的肉。已经死掉的鱼嘴又张得圆满,吐一口血水。
喝完鲢子鱼汤,老莫又拽着我往张大宝家去。他醉醺醺一脚踹在我屁股上,他骂起来:
“他娘的铁锤!”
“招惹你了?”
“他儿子也要进城读书咯。”
“关你求事。”
“你个畜生晓得个求,”他又踹我一脚,“宰完张大宝的老母猪,再把你宰咯!”
这话把我吓出一泡尿来,我撒欢子跑起来。老莫深一脚浅一脚追在后头,他腰上用过三十年的杀猪刀迎着太阳晃荡。我一路跑到张大宝家,撞在他的门槛上。张大宝个小王八蛋从屋里跳出来,他撅起破皮鞋踢在我肚子上,我感觉刚刚在王铁锤家喝的那点剩鱼汤此刻在肚子里翻腾。这时候老莫呼哧呼哧来了,没想到他个龟孙也站在张大宝一起。我大声哼唧,死命跑,我想这两个王八蛋不会要宰了我吧!我更加疯跑起来,一头栽进猪圈。我爬起来见张大宝锁上猪圈走了——看来不打算宰了我。我回过神,闻到一股新鲜的猪屎味道,这是头母猪今儿早上拉的!我又用鼻子在猪圈拱上一圈,想起来原来是张大宝家的老母猪。去年我来这儿给她播过种。那母猪肥而壮实,我攀在她背上,她像条船一样稳当。这么看她至少有四百斤,能杀三百斤肉,不过肯定有一百斤膘。
“你想的没错,我是要被宰了!”
顺着猪食槽望出去,老母猪就在外头,她被结结实实地绑在门板上,门板架在榉木盆子上。那盆子海大,够我卧进去洗澡。我想起老莫路上的嘀咕,我对张大宝家老母猪说:
“他们要宰你咯。”
“他们还在烧水。”
“老莫在磨刀咯。”
“他们还在找脸盆子接猪血。”
“张大宝把铁钩子、气筒也拎出来咯。”
“他们还要找竹竿挂猪下水。”
“供香馍和鞭炮也摆出来。”
“他们要下手咯。”老母猪说。
“莫怕,”我说,“老莫刀子快。”
老莫捅刀子时她还在瞅门板上的年画。我看见那柄用过三十年的杀猪刀尖细尖细,像白花花的带鱼,还扭着腰。刀子劈开阳光,像鱼鳍划开水。老莫说,刀断了神经,浑身血脉还是通畅,老母猪身子已经死了,只脑袋活着。等到老母猪口水里出现第一道毛线一样的腥红,老莫说,脸盆子接血!他拔出刀子。老母猪浑身的血都随老莫的刀子被抽出来,她的面孔正被滚烫的血红色腐蚀,血泡沫从嘴巴泛出,每只都灌满老母猪最后燥热的呼吸,一堆一堆泡沫在门板上堆积、爆裂,释放一次沉重的呼吸。
“手头不利落咯。”
老莫说。他手里刀子无力地落下,像具尸体倒在我嘴边。我松口气,老莫一时半会儿不会把我宰我了。我嗅了嗅,刀上血已经死了,像铁锈死死攀在刀身。我把鼻子深深拱进泥淖,我害怕瞧见来自猪的血。
到他的身形缓慢挪开,我看见门板上老母猪后蹄插上了气筒。整个老母猪膨胀起来,她的屁股越来越翘,肚皮越来越高,像是怀了一百个小猪崽儿。她浑身饱满,骄傲极了,她双眼充盈,马上要跳出来,她已经死掉的嘴巴又开始哼哼唧唧,像螃蟹似的吐出一堆堆泡泡。铁皮桶抬过来,滚烫的水冲在木盆子里。老莫用小拇指插进雾气里,他说,一担!张大宝就兑一担凉水。老莫再说,好!抽去门板,老母猪沉重地掉在水里。
老莫拽两只石头过去了,那石头坑坑洼洼,一团团黑点全是猪的血渍,我知道那是给我们褪毛的。我看见他们一群王八蛋围着老母猪咯咯笑。他们油腻腻的爪子捏着老母猪厚实的屁股往盆里按,他们说:
“镇上杀猪匠都拿刀子腿毛。”
“刀子?”老莫喘着粗气说,“刮不干净。”
石头斜斜蹭在老母猪脊背上,咚地一声过去,露出一道白花花的猪皮。那群小王八蛋立即凑上去:热水泡发的猪鬃连根拔出来,细密的毛孔还在松弛地翕合,冒几丝热气。小王八蛋们没见识过老莫的本事,这会儿都服气了,他们又是摸又是捏,一下一下,啧啧称奇。老莫说,也就一炮尿工夫,水一冷,毛就不好褪咯!那群小王八蛋跳起来。他们蹭打每一寸猪皮,从耳根子到尾巴桩,这些兔崽子自己洗澡也不见得这样仔细。老母猪打磨得白白净净,像刚落地的小猪崽子。雾气散去,老莫呼哧呼哧靠在猪圈上,剩下小王八蛋们还在抹着老母猪的肚子意犹未尽。
张大宝的胖媳妇摇摇晃晃跑过来,他手里提一只公鸡。她说,晌午你们使劲喝鸡汤!杀猪匠王道军八岁的儿子也跑过来帮着抓住两个鸡爪子。刀搁到鸡脖子上了,公鸡扑腾起来。可他浑身能动的只剩眼珠子了。胖媳妇拉上一刀。
张大宝说,案桌摆好咯。
王道军掐掉烟屁股,说:“卸猪脑壳。”
我知道这个时候该要割下老母猪的脑袋了,这得换王道军那把割肉刀。他割猪头是把好手,单我见他割下的猪头就不下五百个。刀子插进老母猪的后颈窝,刀背一堆,半边猪头就耷拉下来;再反过刀来,一拉,整个脑袋像坨蒜栽下来。张大宝说,走!老母猪的头就稳稳挪到香案上。王道军两刀下去切得平平整整,像水泥砌的:酱红的肉,黑乎乎的血管,粉扑扑的骨头。先前流干的血管又泛出血来,它们很轻松就流出来,悄秘秘,在雾气里升腾。
这时张大宝的胖媳妇已经来来回回在公鸡脖子上割了二十多刀,划出七八道口子。张大宝燃上香,插在老母猪死掉的脑袋前面,左右供着白面馍。我瞧见老母猪已经死了的脸现在又白白净净了,她像是咧着嘴笑。张大宝见到老母猪这副表情也觉得高兴了,他铆足劲儿吸一口烟,那火星立马膨胀起来,张大宝就用它点着鞭炮。
我听见鞭炮叫起来,跳起来;胖媳妇提着的公鸡脖子扭起来,胖媳妇叫起来:拿碗,接血!儿子捧碗,鸡血像雨点,像天上掉下来雹子,砰地一声摔开大片大片的红色,像我嚼过的梅花瓣子。口子当中最深一条咕嘟咕嘟,发出浑浊的嘀咕。涌出的血越来越亢奋,鞭炮声连成一片,就像血掉进碗里!砰!他死得安安静静的,胖媳妇卸一口气,鞭炮戛然而止,蓝幽幽的硝烟味,慢慢儿飄,像死掉的公鸡一样安静。
老莫说,盆子里水还热乎,公鸡烫了好拔毛。
他又说:“这老母猪肥实,能宰三百斤肉。”
“能办一百座酒席。”我说。
“放屁,”老莫激动地说,“有那么些人?说破天,这云梦村也就剩五桌子人。他张大宝的儿子也要滚蛋咯,滚到镇上去……”
老莫还在我头顶上屁叨叨,胖媳妇已经从烧开水的铁皮桶下头抽半截花柳树桩,燃放出热烈的火焰。胖媳妇就拿它燎鸡毛碴子,桔色的火苗子紧紧舔着公鸡赤裸的身子,毛碴焚毁后留下一阵焦香。胖媳妇问:
“打哪儿下刀?”
“公鸡跟母猪一样,从屁眼下刀。一刀拉过去,到脖子,再劈开胸骨。”
胖媳妇在老莫指挥下给公鸡开了膛,王道军挥着斧子砍猪排骨。鸡心、腰子,鸡嗉子。胖媳妇的手指像摘葡萄一样掐下内脏丢在碗里,那心肝和腰子就滑溜溜偎在一起。
“小肠也要?”老莫问。
“镇上十八块一斤!”张大宝拎一副猪肝子挂在竹竿上:血亮血亮,外头裹一层光滑的膜,透过去看得见叶脉一样的紫色纹络。相比之下猪肺就很不受待见,豺狗荡过去试了两口,咬不动;王道军八岁的儿子一鞋底跺上去,一个个小肺泡就扑扑地灭了。那孩子兴奋地跺了好一阵,最后鞋底全是黏糊糊的猪血。王道军一把揪过来他的衣领,这时候猪肺已经像一堆破抹布趴在地上。
张大宝继续说:“不光是肠子,屁股和爪子也要。镇上的鸡屁股,卤好咯,两块一个。鸡爪子更香……”老莫说:“下水里头,我也就吃两圈肥肠。”
老莫不光吃了两圈肠子,还喝了半斤烧酒,后来出张大宝家门槛的时候晃晃悠悠差点没摔死。胖媳妇已经把他的杀猪刀洗得雪亮,他接过来别进腰里。刀子贴着肚皮插下去,差点儿割掉老莫的老屌。我当时正快活吃着他们剩下的鸡汤,老莫一脚蹬在我鼻子上。他决定要回家了。
我路上一直惦记猪食槽里那点没吃完的食,老莫却摸着精瘦的肚子直打饱嗝。我问:
“晌午吃快活了,坐席咯?”
“这不算席,刚宰一整头老母猪,就吃了半截肥肠。”
“张大宝他娘的。”
“留着明儿的办酒席啊。”
“那老母猪,能办一百桌酒席。”
“放屁,”老莫的声音晃晃悠悠,“有那么些人?说破天,他张大宝只请得到五桌人。这云梦村也就剩五桌子人。他张大宝的儿子也要滚蛋咯,滚到镇上去,娶婆娘,生小王八蛋。看吧,等小王八蛋长大咯,肯定连他的王八蛋老爷子都不认得。他们不会来了。他张大宝现在把老母猪也宰了,那就只剩下一个胖媳妇咯。胖媳妇死了就要张大宝收敛,那张大宝死了哪个收敛?王道军肯定是跑不动了,我?我倒想给他收作,但肯定死在他前头……那他只能兜里揣瓶农药,到河里头,喝完了再跳水凼里。凼里水深,应该没人晓得。死了漂上来也逑事,谁还往河里去?要么烂了,要么喂狗獾子,省得掩埋。只是这么一来,他张大宝的王八蛋儿子和小王八蛋孙子就找不到祖坟了。不过这也逑事,他们回来干啥?不消回来,年节里锅灶下铲一撮小灰,门口画个灰圈,烧两张纸钱就成,王八蛋儿子肯定不会少了他爹的纸钱。一斤猪肉十几块,一斤黄表纸两毛钱。王八蛋儿子过年烧上几张,就够他张大宝花一年的了。我晓得这都是他娘的唬弄人的,反正他张大宝已经死逑,你的王八蛋儿子,我的王八蛋儿子,还有王道军八岁的小王八蛋儿子,他们修不修坟圹子,烧不烧纸钱,都不干我们逑事咯……”
老莫醉醺醺的一路嘀咕过来,其间用鞋底子踹了我五十多脚,他一边踹一边叫唤。半斤烧酒烧得他的胃不停翻腾,烧得他的肝硬邦邦地疼,烧得他的脾火辣辣跳。肠子早让白酒烧焦了,胃早让白酒烫烂了。可他也还是喝,他的王八蛋儿子寄回来一包一包药片,他抓一把塞嘴里,喝口烧酒冲下去。老莫那把杀猪刀,全凭每天半两烧酒来擦,所以三十年过去,刀刃还是一口好钢火。老莫又踹我一脚,叫唤一声,说,到你的圈了。
我就撒欢子拐过去,正碰见春耕宰牛,老莫拽着我立住。我知道春耕家的牛,五六年的岁数,老掉了牙,嚼不动干草。现在他要被宰了。
“你还很钢火。”我对他说。
“老了,是时候了。”他还是嚼着青草慢慢悠悠地说。
石头转起来飞快,沉闷地击在牛角前头,脑门上正着。春耕趴过去,钳住牛角,铁钎缓慢刺进喉咙。他喘气均匀,越发悠长,安详地淌出血,膻味随之腐烂,浓郁地扩散。我瞅见牛血比猪血红的多,暗得多,地上血滩慢悠悠淌开,红烫烫的变成一个浅水凼,像镜子,打里头还能看见黑乎乎的云彩。血一直爬进老莫的鞋底子,他终于迟钝地挪了挪脚,他说:
“杀了?”
“嗯,”春耕结实地说,“搬城里头住了,这牛没得法。”
老莫叹一口气,我估计他只会杀猪宰不了牛。我高兴得很,一头扎进我的猪圈睡觉了。老莫居然用巴掌而不是鞋底拍拍我的屁股。
再次醒来,我已经被七八个王八蛋按在门板上。那时候老莫已经吊死在猪圈上头的花柳树上。他是踩着我的屁股爬上去的。他本想用他的杀猪刀一下把自己宰了,但我第一次看见这个杀了三十多年两千多头猪的孙快刀那样丢人:他的刀子无论如何割不开脖子。我看见老莫扬起脖子朝着太阳,他闭着眼睛,闭着嘴,刀子在脖子上拽归来拽过去,发出磨刀石打刀刃子的冗长声音。他吸口气,一道剁下去,刀口死死卡在他的气管里和血管里。这时候老莫知道血已经快活地朝外淌起来,他知道只要拔出刀子自己就安生了。但他用上两只手也拔不出刀柄来。老莫急得在猪圈外头踱了半天,他很不放心,他找来藤条,终于踩上我的屁股吊到树上。老莫安生了,他像一张砂纸挂着,脖子里卡着他用了三十年依然锃亮的杀猪刀。
张大宝攀上花柳树,王道军把老莫放下来,他使出吃奶劲儿拔出那把杀猪刀,老莫死去的血又跳起来溅他一脸。王道军过来了,我看见这个王八蛋手提刀子过来了!老莫的王八蛋儿子,他根本不用回来,只一个电话就要宰了我。王八蛋老莫,他到死什么也没留下,这个破土屋里里外外就剩他的尸体和我浑身的肉。老莫的王八蛋儿子,现在他要那我浑身的肉给他老子办酒席了——刀子捅了进来。
王八蛋王道军!他的活儿压根儿和老莫的没法比:刀子刺破我的喉咙,刀子穿过我的舌头,刀子死死扎进我的后颈窝;我浑身破裂,血注如泉,涌进我的牙缝,灌进我的肺泡,塞进我的鼻孔。满嘴满嘴都是铁咸味,辣乎乎;热气从我鼻孔散出去,膨胀膨胀。我眼珠子通红通红,快要爆了;我嚎叫,嚎叫,我已听不见我的嚎叫。我看到暗红的天上发黑的云,我听到云梦村的山谷、洪水滚滚、嗡嗡的孤独声,咕嘟咕嘟,在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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