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话说林枢自从在新婚之夜苏醒之后,就没什么太多的记忆。她既不记得从前庄子上的事,也不记得从前其他的任何事。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很多常识性的东西存在的,例如她知道妻妾的区别,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知道,自己不会用毛笔。开始抄书的时候,她自为毛笔字没那么难,于是写了两个字试了试,就很干脆利落的把宣纸搓成了纸团。气馁的坐在抱厦内,朝外看了看,外面风轻云淡,鸟鸣虫唱,奈何她心中非常郁闷,干脆喊了碧丝来,折了几根树枝,烧成木炭,以木炭书写,就连点火的引子还是她写的几张废纸。
康衍回来的时候,她知道不会写字是在这里的一个硬伤,所以死死的捂住叠在木炭笔所写的篇章上面,不想让康衍见到,奈何康衍用计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瞧瞧拿过她抄写的纸张从头细看,恰看到她最初写的几张毛笔字。
“啧啧,二奶奶的墨宝还真是别具风格。”康衍调笑道。翻到后面木炭笔所写的子是,倒是挑了挑眉,赞赏道:“奶奶的字倒是有飞龙走凤之态,只是这是什么笔所写的?”说到这忽然想起方才看到门口烧焦的树枝,奇道:“为何用木炭书写?”林枢站在桌前,吊儿郎当的晃着膝盖,从牙缝里挤出句话:“嗯哼哼哼哼哼哼……”康衍问道:“什么?”林枢将笔盒掷在桌上垂头叹气道:“我不会写毛笔字。”康衍却拿起木炭所写的纸张说道:“可木炭所写的字迹熟脸,笔迹秀美,为何不会写毛笔字?”话毕,康衍忽然想起林枢在庄子上长大,务农人家,哪里来的宣纸毛笔?想必是用树枝在地上练习的,想到林枢如此发奋,不禁心中对她的用功大加敬服起来。
康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拉过林枢的手走出白鹭洲,绕过房子的后面,走上曲桥,走过湖面,步入文竹夹住的小径,林枢第一次来到了康衍的书房,日新斋。
日新斋是一处独立于文竹林之中的屋子,屋前的窗下放置一块千疮百孔、姿态出逸的太湖石,门口两边的高几上摆放着一高一低两株,其形盖偃盘枝,针如屈铁,悬根出土,老本生鳞,颇有古风。林枢第一次来这里,眼睛几乎都没处安放,康衍却不着急,不紧不慢的跟在她的身后,由着她自己往里面走。
日新斋之中并没有隔断,是个三间的大通间,一进门便是安放方椅的前堂,堂上挂着一幅太湖石的画,两边悬挂着一对对联,正是:奇应潜鬼怪,灵合蓄云雷。林枢低声念了念这一对联,回头看时才发现这屋子里各处摆放着奇石怪岩的盆景,纵观整个屋子里,到处都是有棱有角的,抑或是松竹石的元素,无处不透露着男子的刚强。林枢看完了屋子,又看了看康衍,康衍看到林枢参观完了,也便拉起她来到东边的书案旁,独自在架子上拿了几本书,看了看,留下了几本,剩下的放了回去,又拿了几本,挑选了一下,这才对林枢说:“来,坐过来。”林枢走到他身边,发现只有桌案后的一个方椅可以坐,不解的看着他。康衍将挑选的几本书放在了桌上,为她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了桌侧,请她坐,林枢也拿起了康衍拿给她的书翻开且看,却是字帖。
康衍自拿过一支笔递给林枢,又将自己的砚台墨块水滴等物端来,一边为她研磨一边说道:“木炭笔太麻烦了,倘若烫了手又是个大排场,还是要学学正经写字的法才好。”林枢看着软踏踏的笔尖,总觉得这笔尖跟自己过不去,但康衍这么说,也只能硬着头皮照着字帖一笔一划的写。
这一整日,康衍坐在书案的一头自书写着什么,碧丝燕草则在一旁伺候茶水点心,崔妈妈忙着在桌前伺候添水滴研磨,两个人相安无事,倒十分和谐。林枢每写一个字,就要不断的去看每一个比划的走势和形状,少一不留意字形就写偏了;好容易字形写的严谨了一些,但笔划又见锋漏气了,一个字就要花费好大的心力去写,但凡心思浮躁了,就显现在了字上,写的林枢焦头烂额。
时至晚饭时分,林枢翻了翻自己的“墨宝”,不禁垂头叹气,对康衍道:“太太让我写女则,可是我写了这么多别的东西……”康衍闻言笑道:“母亲又没说何时让你拿去,你且练着也没什么。”林枢反驳道:“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想太晚交作业,本来这次也是我没有处理好姨娘的事情,如果再拖延交抄写,太太不是更失望了?”康衍放下了笔,抬起头看着笑对林枢道:“这次的事本就是金雀失礼在先,母亲对你的处罚也只是给大家做做样子的,你何必对自己这么苛刻?”林枢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墨点子喃喃的说道:“自从我来了这里,太太就从来都没为难过我,我也不让她操心。”
虽然在这大宅子里不好过活,林枢也只得自己从前的声名不好,但是婆婆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她从心里对康邵氏还是非常尊敬的。这也是康邵氏第一次处罚她,她也心服口服,只想早点抄完《女则》,好让康邵氏不要对自己太失望。
康衍如何不知道她这心思?于是拿过自己写的本子来到她身边放在她手边说道:“你瞧这是什么?”林枢狐疑的看了看他,翻开一看,竟是康衍抄写的女则。
康衍立在她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说道:“这是我参照你用炭笔所写的字迹抄写的,你若是想要一边抄《女则》,一边练字的话,可以试试照着这个写,比印刻的要好些。”林枢回过头看他说道:“你……”一语未说完,又忽然低下头,看着手中抄写的《女则》,不由得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康衍拉起了林枢,双手扶着她的双臂柔声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说罢拉了林枢的手说:“走吧,吃饭去。”
这几日,康衍院里难得安稳。林枢拿着康衍给她的手抄本练字,云金雀则是日日带着烟芜、露影,日日从西苑西边的小门入祠堂,亲持掸帚,洒扫祭拜,安分从时,日子过的倒也安静。只是每每回了修本居,倒愤恨林枢整日陪在康衍的书房之中,二人日日形影相携的,颇有琴瑟相安的样子。如今都快半个月过去了,康衍一次也没有来过修本居,云金雀空闺寂寞,清夜冷宵,不觉积攒了满腹的幽怨。这日打听得林枢留在白鹭洲里,并没有去日新斋,才带了烟芜露影来到宗祠,如常洒扫,只是她今日穿的一身的繁琐,根本无法洒扫,也只是坐在一旁看着烟芜、露影忙活罢了。只见那云金雀坐在廊下,梳着流苏髻,鬓边簪着两支錾银珍珠簪,身穿青白银丝绣花长褙子,臂弯间挽着霜色的水纱披帛,下着烟色缂丝交窬裙,内里的抹胸以圆滚滚的珍珠封边,尚有丝线绣着的星点桂花,细细看来,竟一身缟素,但却将将功夫都下在了抹胸上,明眼人一见便知她的意图。
那边因着近日云金雀日日带人来洒扫,这祠堂并不多需多加打扫,三个人只是倚在通往书房的小门处,只等着康衍出来。
转眼日转西山,康衍也从书房走了出来,便听外头文竹林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走出来一看,却是露影在跟云起说话呢。这云金雀与康衍从小熟识,两人身边的下人自然也是认识的,露影今日假借给姨娘送香烛走过这里,与云起搭上了话,正巧康衍从书房出来。康衍见是露影,自然知道是云金雀还在祠堂打扫,顺口问道:“你们姨娘还没回去休息?”露影乖乖巧巧的低头回道:“是,姨娘经常在祠堂祝祷思过,希望太太和奶奶可以原谅我们姨娘的过错。”康衍点了点头,自思也有许久没见到云金雀了,想起幼年的情分,也不好把她撂在那里太久,抬起脚便往祠堂走过去。
烟芜远远的见康衍走了过来,连忙往回跑,跑进祠堂里低声告诉跪在列祖列宗堂前的云金雀说:“来了!”云金雀的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面上又不做声,转过去对着列祖列宗祝祷道:“妾室云氏,冲撞主母,失于礼节,再此请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引导妾会往正路,与主母一同安分守时,同事夫婿。妾愿一生侍奉列祖列宗,以偿祖宗指引教导之恩。”说罢磕头有声。
彼时康衍已在她身后站定了,听见她如此说,又见她问身边的烟芜道:“露影去拿了我自晾的香来,怎么还不回来?”康衍身后的露影连忙拎着提盒跑了进去,低声提醒道:“姨娘,将军来了。”云金雀顿时回过头去,一双星眸温柔如水,满身素白洁净胜雪,康衍抬脚走入祠堂内,但见她眉间轻蹙,婉转轻愁,衣袂杨柳被风扶,裙边碧荷呈皓露。见她如此,康衍也于心不忍,忍不住说道:“你侍奉祖宗倒是尽心,只是事到如今却不见你去给奶奶请罪赔不是过,单在这里说给祖宗听?”云金雀顿时涕泪齐下,哽咽说道:“表哥日日陪在奶奶身边,连我一面也不见,我自知是做错了,自愧不止,哪还有脸去找奶奶请罪?”说罢低头嘤嘤哭了起来。康衍叹了一口气,上前把她扶了起来,云金雀也趁势往康衍的怀里贴过去,康衍见她伤心哭泣,也自觉将她娶进来却晾在一边是,委屈她了,低声劝慰道:“莫要哭了,随我去给奶奶赔罪,从今往后晨昏定省,和睦相处才是。”云金雀娇俏俏的,一边拭泪一边乖巧的点头。
“自我进了门,奶奶对我无有不好,亲自给我收拾屋子,还请客摆酒抬我进来,是我不知好歹,惹了太太和奶奶不快,如今才敢来请罪道歉,实在是我自惭形秽,无颜面见奶奶了……”云金雀跪在抱厦之中,上坐着康衍和林枢。林枢冷眼看着云金雀,这才从半个月被康衍拉着补课的平静美梦中醒来。林枢见她哭的如此动情,不由得说道:“自惭形秽,该来不也是来了?”康衍看了林枢一眼,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揶揄云金雀,不过也是这半月来的言听计从让他心下以为林枢真的是那等贤良淑德之人了。
云金雀见林枢果然出言责怪,不禁继续哭道:“是我的过失,若不是将军今日带了我来,我的万万没脸来给奶奶请罪的……”林枢点了点头:“将军在你才敢来请罪。”云金雀听到这里,想来康衍也该开口了,谁知林枢继续说道:“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说了,如果你另有所图,可以尽管提出来,只要我做得到你可以尽管提,你自己也说了要‘安稳度日,别无所求的’,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当真了。今天当着将军的面我也把话说清楚,晨昏定省不用你来,侍奉将军孝顺太太,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将军喜欢你我也不会拦着他……”
康衍甫一听这话,顿时怒向林枢看去,只见她滔滔不绝的教训着云金雀,顿觉这半月来的相处都是喂狗吃了。云金雀娇娇袅袅的说了个是之后,康衍便站起来拉起云金雀对林枢冷声道:“奶奶的话既然说完了,我便带着金雀回修本居去了。”林枢立刻对崔妈妈说道:“妈妈,把将军的饭摆到姨娘屋里去。”康衍听话,心内邪火更甚,拉了云金雀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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