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鱼

周鱼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这个地方就这么安定下来了。他刚到南京城的时候，看着满街人头攒动，心里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滋味。

他过去所生活的地方也是这样，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这个地方更湿润一些。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北汉子，周鱼其实早就习惯了南方一年四季水雾蒙蒙的样子，感觉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他有时候还会想，再让自己回去还适不适应的了呢。不过没关系，他出来后就没打算回去。

南京城鼓楼的钟声响了十一下，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他喊了辆出租车让司机直接把他拉到了预定好的小旅馆里。那是一家很小很小的旅馆。如果不是为了省钱，周鱼想，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住这种地方。他和老板打了声招呼，就走进六人间的小屋子里，找到自己的床位，衣服还没来得及脱就一把躺到床上。还好，床比自己预想的要软一些，这多多少少给了自己一点心理上的安慰。

他起身，把行李物什都按照自己的习惯摆放好，毛巾放在漱口杯的右边，洗面奶放在牙膏的左边，手表摘下来放在枕头的右边，然后去洗手间快速洗了把脸刷了刷牙就上了床。他这才发现，原来黑漆漆的屋子里就他一个人，看起来其余的人还没有回来。不管啦，明天还要早起呢。他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没了意识睡着了。

睡了一会儿他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进入屋子里的是三个个子高高的男人，随之而来的还有满身醉醺醺的酒气。抽烟喝酒这些坏的习气周鱼从来一点都不沾染，表面上虽然能够忍受别人在他面前喝酒抽烟，内心其实是极为反感和抵触的。他翻了个身假装还在熟睡，用被子掩住鼻子，等待着黑暗寂静再次把房间吞没。他们咣咣当当了一会儿之后，声音终于慢慢地弱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此起彼伏轻微的鼾声，似梦似醒之间，周鱼听见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自己幻听了。

周鱼起了个大早。他草草的在楼下早餐店解决了早餐之后，就匆匆忙忙赶往地铁站，今天他要去公司面试，如果过的话就可以结束向父母要生活费的日子了。仔细想想，周鱼觉得自己活的挺窝囊的，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需要父母每个月往卡上打钱，看着身边的人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日子不管怎么样，好像都过的比自己幸福美满。他大学宿舍里的上铺，现在在澳大利亚念书，朋友圈里每天都是各种积极阳光向上，可明明大学那会儿还懒的不行，早饭都要周鱼帮他带到教室，不到最后一分钟绝对不会出现在教室里。他的另一个室友，平时看着人邋里邋遢的，不会打理，可毕业没多久别人还在顶着大太阳四处找工作的时候他已经进了当地一个有名的企业，后来一打听原来这是人家家族企业，周鱼后悔当初没好好联络一下兄弟情谊了。身边不乏这样深藏不漏的人，可每一个活的这么精彩的人好像都不是周鱼。周鱼只能安慰自己，命。

车厢里冷冰冰的播报消息提醒他该下车了。他背好自己的包然后往下车门那边走去。说是走，其实是被挤过去的，无所谓，习惯了。当他走出地铁站的时候，猛吸了一口气，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猛地把头伸出来把胸腔里灌满空气一样，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他伸出手去包里拿手机，他需要查看一下公司地址，然后开个导航。可是他摸了好半天，手机呢？最后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在一旁的台阶上，坐在地上得到了一个答案：手机被偷了。这个时候周鱼意识到他身上最难能可贵的品质不是能够做到坦然接受一切，而是对命运的逆来顺受，从不反抗。经常有人戏称他淡定哥，可是他自己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无奈的屈服罢了。他站起来把所有东西都重新装进自己包里，然后问了一个路人最近的警察局在哪，他要报案。在警察局里走了一大串复杂的程序之后，他出来了，火辣辣的太阳也跟着他一起出来了。他看了看手表，11：10，早已经过了公司面试的时间。他好像在一天之内同时失去了两样东西，一个珍贵的面试机会和一个陪了他两年的手机，有点怅然。

于是他返回地铁站，坐上了回去的列车，这个点整个城市已经开始井然有序的运行了。他把包随意的放在邻座，已经没什么值钱东西留了下来了。回到旅馆，只剩下老板和老板娘，他们似乎看出周鱼的闷闷不乐，就关切的问他怎么了，怎么回来这么早。周鱼没说工作的事，只是说，手机丢了，然后又补了一句，还好自己还有个旧手机可以备用。老板娘听到后对南京城的治安骂骂咧咧，看得出来她以前也被偷过什么东西，还叮嘱周鱼以后一定要看好自己的东西，把包背在前面啦，手机拿在手里啦。莫名其妙的，周鱼心里一股暖意，好像又回到了当年母亲在自己耳边不厌其烦絮絮叨叨的时候了。就是现在每次母亲和自己通话的时候也都要念叨上一个多小时才肯罢休，生怕哪点没说到自己儿子就栽了个大坑。

话题不一会儿就引到和他住在一起的那几个年轻人身上了。老板娘说住在他房间里的那几个小伙子人特别好，经常晚上在一起做做游戏，活跃活跃气氛，昨天刚好他们出去吃饭了就没有赶上日常的晚间娱乐活动。周鱼想起来昨天晚上他们满身酒气的回来，也没有和他们打声招呼。就今晚好了。聊了一会儿后话题变得索然无味，周鱼打了声招呼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思考自己之后的日子，工作没了，接下来是留在南京还是回去，他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回去吧，也许命运只是在和他开一个大大的玩笑。但是既然来了，不如就在这里好好玩几天吧。至于未来，暂且由它去好了。

他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接受了自己手机丢了工作丢了的事实，坦然的开启了在南京城游玩的日子。那天晚上同屋的人回来了，这个时候周鱼才看清楚他们的脸，一个身材强壮，像是练过健美操一样，说起话来声音浑厚，他们叫他吴哥；而另一个就显得过于单薄了，浑身上下没有囤积多少脂肪，全都是清晰分明的骨架，他们叫他朕哥。周鱼笑笑，果然称兄道弟的习惯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吴哥不叫吴哥，吴哥只是他的一个代号，朕哥真名也不叫朕哥，周鱼猜想，或许只是因为恰巧名字里有个朕字，或者比较搞笑的说法是他喜欢自称朕。但是通过晚上的游戏，周鱼似乎还没有发现他有自称朕的口头禅。到了夜里，朕哥把旅馆的所有人都召集到客厅里做游戏，据老板娘说，这是惯例。朕哥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些天了，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带着大家玩不同的游戏。今天会是什么呢？周鱼有些小小的好奇，就坐了过去。朕哥给在座的每个人，大概六七个的样子，都发了一张纸牌，然后告诉大家每张牌上的数字所代表的不同含义，周鱼听的云里雾里的，就举手示意他再讲一遍游戏规则，朕哥没有回答，只是狡黠的笑了一下“玩过一轮你就知道了。”这大概是最靠谱的游戏规则说明了，比那些又臭又长的文字说明来的直接了当的多。

果不其然，经过一轮的试验之后，周鱼成功掌握了这个游戏的秘诀，并津津有味的乐在其中。有好几次他因为抽到红桃三而有了杀死人的机会，也有好几次因为抽到方片A而和在场的一个姑娘合跳了一支尬到不行的舞，那姑娘长相一般，可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周鱼很喜欢。他们乐此不疲的玩着这个游戏，直到凌晨渐至，大家一个个从欢乐场上撤离转而扑向自己的梦乡。最后只剩下周鱼和朕哥坐在人走茶凉的客厅里。”小鱼儿啊。“朕哥用略带调戏的语气喊着周鱼的名字，周鱼拿起抱枕一把砸到他的头上，”别那么娘的喊我。“游戏之后两个人熟络了许多。收拾好纸牌和茶几之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回了狭小逼仄的房间。

第二天醒来后已经是早上九点钟了，周鱼看了看房间，吴哥和朕哥都已经上班去了。他躺在被窝里拿出他那个破旧的手机，打开浏览器，输入”南京旅游攻略“六个字，盯着屏幕上的小圆圈一直转啊转啊转的，似乎电子产品的升级换代的速度特别快，记得当初他刚买这个手机的时候网速快的让他又惊又喜，怎么现在就觉得慢的难以忍受了呢。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手机页面上才显示出来他需要的信息。他拿起一支笔和一张纸，把各个景点以及公交 路线图都记了下来。满满好几张纸。他想，够他转好几天了。

他搜到的都是南京城最热门的景点，每个地方都充斥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说实话周鱼不太喜欢太过热闹的地方，相比与人皆往之的夫子庙和总统府，他更愿意走到大街小巷里去。于是在这些景点走马观花的浏览了一番之后，他就开始漫无目的的在这个城市中四处游走，以期发现一些尚未被足迹踏及之地。转了几条街之后，他看到一家小小的店铺伫立在不起眼的一条细细窄窄的小巷子里，店铺的名字叫做“倩影“，看到这名字，周鱼一下子乐了，他想到了聂小倩和宁采臣，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他进去的时候店主不在，里面站着一个高挑的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辫，虽说没有小倩那般美艳，看上去也给人十分舒服的感觉。周鱼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一个旧物店，里面旧物随意地摆放在架子上，看不出来有分类的痕迹。他拿起一本苏轼文集，1986年出版的。确实很旧了，周鱼想。看了一会儿他打算买了这本书，然后又看了看其他的东西，挑了一副旧字和一个木梳就到门口结账了。结账的时候那姑娘也在，她冲周鱼点头微笑然后就继续忙她的事情了。店主是一个和蔼的大叔，”小伙子，一共78，再送你一个手链。”周鱼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大男人要什么手链。但还是十分有礼貌的说了句，”谢谢。“

晚上回到旅社，还没有什么人回来，周鱼索性拿出来他的那本苏轼文集看起来。看了一会儿朕哥就拎着一个购物袋回来了，里面是一些啤酒和食物。看样子晚上又要玩游戏了。朕哥调侃周鱼，”小鱼儿，还挺有文化啊。“周鱼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听到门把手转动了一下，然后进来了一个姑娘，周鱼定睛一看，那姑娘不就是今天在旧物店里看到的那个姑娘吗？她似乎也认出来了周鱼，打了声招呼，然后就走进了自己的屋子。朕哥看出来些苗头，就冲周鱼挤出一个鬼脸，周鱼被他逗笑了，”干嘛朕哥，我对人姑娘没意思。“朕哥嘁了一声，就去找那姑娘聊天了。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就是啤酒party。每一轮游戏的惩罚措施都是喝完一整杯啤酒。不知怎得，周鱼觉得朕哥今天很难过。他虽然大笑着，努力让气氛活跃起来，可是周鱼觉得这近乎是宣泄式的大笑。游戏结束后朕哥喝的酩酊大醉，他倒在自己的床上很快就不省人事了。他把朕哥放回床上后走了出来，看到那个姑娘，尴尬的笑了笑。那姑娘和他聊了起来。姑娘和他聊了电影聊了音乐，聊了各自的兴趣爱好，然后惊奇的发现，两个人都喜欢读书，什么书都看，也都喜欢看电影，尤其是科幻电影。他们聊啊聊，聊到兴致处两个人都开怀大笑，然后突然惊觉其他人都已经睡了，又都十分默契的憋着笑，脸都要涨红了。他们各自把手腕露出来，上面都戴着旧情店的老板送的手链，他们像是两个发现了什么秘密的孩子般一样，狡黠的笑了一笑。离开南京之后，周鱼每每想起那个晚上，都觉得无比温馨与美好。

周鱼是被清晨明晃晃的阳光叫醒的。吴哥已经不在了，朕哥怔怔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周鱼喊了喊他的名字，没有反应，又跑到他的床上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还是没有反应，周鱼推了推他，朕哥才回应他一句，”别闹，小鱼儿，我在想事情呢。“周鱼撇了撇嘴。”你今天不用上班吗？”“辞了。”周鱼有点惊讶。“辞了，什么意思？被开除了吗？”朕哥没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开始慢慢讲述自己的故事。

朕哥很早就离开了他的家乡遥远的大东北。据他所说，离开家乡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一个梦想，这个梦想需要他用好几年的时间去完成，但至于这个梦想是什么，朕哥闭口不谈，只是说这个梦想需要他不断积累经验，不断的去尝试去改变。他说这个梦想可能到中年才会实现，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实现。与其说这是一个梦想，不如说这是一场赌博。这几年来，他用眼睛看了许多，也用心学习了许多，可是时至今日他仍然觉得离自己的梦想很远，很远。他很绝望，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觉得是时候换个地方了。周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完全没看出来这样一个每天嘻嘻哈哈的人也会有如此深沉的一面。没等周鱼说些什么，朕哥就从刚刚的一本正经恢复到常态，“别管我了，人家姑娘等你呢。”周鱼心里一惊，拿着毛巾出去洗漱了，临走时还是说了一句“不要怕，梦想总会实现的啊。”

那天周鱼发现许多人都有自己难过的一面，每个人都奋力挣扎，努力的活着。他澳大利亚的大学室友，在一场重要的比赛中丢失了名次，他进入名企的同学也和他的父亲闹得不可开交，维持着表面和和气气的关系。一如嬉皮笑脸看起来没什么烦恼的朕哥也会在深夜里为自己的梦想抱头痛哭，看着阳光明媚大大咧咧的姑娘在被自己男朋友抛弃后也曾想过自杀一了百了。与他们比起来，周鱼不觉得自己的痛苦更胜一筹或者无足轻重，只是突然想起来朴树说的那句话：

谁不是一边不想活了，一边努力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