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徐，全名徐福生，微胖的圆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48岁，城郊徐家村人。在家排行老二，从小到大爹疼大姐，娘疼老幺，他在中间坐冷板凳。
16岁就出门闯荡，那时候的老徐因为缺乏营养，整个人看起来又黑又小！但肯干，不偷懒，连那个鬼精鬼精的工头都夸他：“福生，你娃可以哦，再努把力，干完老子跟你发奖金！”但这个“赏识”他的工头拿到工程款之后，却人间消失了！于是，老徐的第一份工作就以出师不利告终，回到家也难免遭到父母数落……
他却只说：“工头怕是也有难处！”
许多年后，他经常教育儿子徐兴的一句话也是：“吃得亏，才打得拢堆。”
他老婆吴玉芬受够了他的这种处事方法，忍不住揶揄：
“好啊，你要吃亏你自己去吃好了，可别捎上我们娘俩！”
老徐不说话，只是对着老婆呵呵地笑。他知道，玉芬同样是个善良的女人！
【二】
老徐人缘好，老乡们都信他。前些年在大伙儿的鼎力相助下，拉起了一个十余人的小工程队，转包别人甩出来的小工程，换句话说，就是机器不好开展的活儿。下力人苦，所以他从来不亏工人。包工也好，点工也好，工钱在周围几个工程队里都是算高的。老乡们愿意跟他，他更不敢辜负工人们的信任。除了保证工程进展和质量，后期的催款才是最磨人的。老板故意拖欠工资是常有的事，他也经常为此焦头烂额，黝黑的脸挤作一团。
比如S建集团的工程款，他们已经完工快两年，到现在还一毛钱没拿到。跑了无数趟项目部，都被搪塞了回来。眼看年关，这边工人也催得愈发急了，扬言要跟老徐一起去看看项目部那群人的嘴脸。老徐也顾不得老脸，准备再去一趟，心想，这次就算撒泼打诨，也非要个结果不可！
第二天早上8点，老徐静坐在环城高速2号线项目部门口，屁股下垫着几张广告纸，身边一个2000毫升的太空杯，里面是他老婆吴玉芬给他装的白开水，嘴里嚼着路上买的鸡蛋灌饼。他望了望阴沉沉的天暗自跟自己鼓了下劲，今天无论如何要有点收获才能走，不然，真没法对工友们交代了！想来这次应该更顺利，毕竟前几天已经送了项目部王经理两条香烟，花了他将近一千块钱，这可是他上大学的儿子一个月的生活费。
远远望见王经理的车开进了项目部，老徐提着他的大水杯赶紧迎上去，点头哈腰地跟着王经理进了他的办公室。王经理关上门就瘫坐在宽大的大班椅上，一边用手摸着额头一边说：
“喝多了喝多了，昨晚又拿给几个美女灌醉了！你有啥事，徐老板？”
老徐赶忙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到：“王经理，你看又到年底了……”
老徐话音未落，王经理就似笑非笑地打断老徐：“徐老板，莫慌嘛，我们那么大个集团还差你这三瓜两枣吗？等有结果我会通知你的！”
王经理把大重九烟盒放在办公桌上，从里面抽出一支在鼻子上嗅嗅，又在桌子上杵了几下，斜眼瞟了瞟这个站在他面前都不敢直腰的老徐。老徐赶紧掏出打火机替王经理点燃！
“是是是，我知道总公司财力雄厚，可我们的工人要过年啊！麻烦领导帮个忙”老徐继续赔笑。
“徐老板，我今天就再催催总公司。放心，年前一定安排上！我这还有个会，就不留你们了！”说完，这个油头粉面的王经理扬长而去！留下愣在原地的老徐。
出了项目部，老徐用手拍了拍已经笑僵了脸庞，又变得愁眉不展了。他安慰着自己，好歹是说年前有戏，也没剩几天了。
正当准备吃午饭的时候，邻村的工友老李打来电话，说他无论如何今年要拿到钱，他儿子要结婚，正到处筹钱买房。如果那边再拖，他就拿瓶农药去项目部，死在那些王八蛋面前。老李气呼呼地说着。老徐也只得宽慰，心里充满了愧疚！毕竟他是头头，这个时候要负起责任来。
玉芬把一份大乱炖端上桌，嘴里念叨着：“头头，什么头头，你成立这个工程队是比哪个工人赚得多了，还是比哪个工人少干活了？尽干费力不讨好的活！告诉过你，解散工程队，你跟我一起摆大排档。”
玉芬拿起一个酒杯给老徐倒了一两自家酿造的高粱酒。老徐沉默不语地接过，“嗞儿”地喝了一口。两个人都气鼓鼓地吃完这顿饭。老徐心里盘算着，下午去老李家看看，今天他情绪不对，始终不放心。
老李家在二里地外的堰塘坳，老徐到时正好赶上老李老婆坐在门槛上哭嚎，说老李再要不回钱就离婚。老李蹲在一边抽着旱烟，心想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要离婚那不被人笑死？嘴里却犟道：“离嘛，现在就离！”说完又心虚地朝老婆投去讨好的目光。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见老徐来了也就不好再继续。老李老婆抽抽涕涕的进了屋，一会儿给老徐端了杯茶出来，并说道：“老徐，不是我们不通商量啊，伢子对象说买房才结婚，这到处都借了，实在没办法呀！”
老徐接连点头：“对的，对的大家都不容易。放心，说了就这几天。”
老徐离开老李家，心情更加沉重了，谁家日子都不好过。但既然王经理说年前，这还有两天，也许真的就到账了呢？
【三】
但是隔天，项目部传来消息：开始放假了，上班时间待定，初步估计过了大年才开工！老徐懵了，再一次被忽悠！工人们听说后群情激愤，纷纷跑到老徐家要个说法。有人提议，去把项目部围了！有人提议，去找那个王经理！老李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要我们自己的工钱，怎么就那么难啊？”说完就老泪纵横嚎了起来！
老徐还是一直劝大家冷静，想个稳妥的方法的去要，万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的啊。但事到如今，他实在是安抚不住这群情绪激昂的工友。他们已经被一拖再拖的形式所惹恼了，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就来到只剩几个值班人员的项目部。刚好遇见准备回家的王经理。工人们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下车，一人一句地质问着这个打惯太极拳的王经理。
王经理连连拱手作揖，跟他原来居高临下的态度大相径庭：“各位工友，大家不要急。总公司说了，年后第一笔款，一定就是大家的。放心，不会少大家一个子儿的！”
“去年你们就是这样说的。你们讲话什么时候算数过！”
“大家拦着我也没有用，我也只是一个工作人员。有诉求，可以去X市找总公司嘛！”王经理有点怂了，开始甩锅。
……
正当双方争执不休的时候，又进来七八个壮汉，为首的那个大个子老徐认识，当地地痞秋三儿！秋三儿走过来，站在王经理身旁，阴冷的目光凝视着老徐和一众工友，缓缓说到：“是想闹事吗？”
老徐赶紧赔笑应声：“不是不是，我们来拿钱！三哥，都拖了两年了，大家可能有点情绪。”
“那还不赶紧滚？”秋三儿这种地痞流氓哪是讲理的货？说话同时，他的手下开始推搡着工人往门外走去。混乱中，不知谁往王经理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场面有了短暂的凝固……
邱三顺手拿起靠在墙边的一块足有50公分的烂玻璃，挥舞着指向工人，大声喊道：“都不想回去了是吧？”
老徐已是惊弓之鸟，连忙挡在工友前面，乞求大家冷静。真要出了事，他怎么向大家交代啊！
“快点还钱，不还钱我们就不走了。”老实的工友们也是气得够呛！
王经理伸手抹去脸上那口痰，阴阳怪气地说到：“要钱吗？下辈子嘛！”
秋三儿的几个手下护着王经理准备上车。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工人哪肯放他走，便全都朝前涌去。老李靠王经理近，一把便揪住他的衣服，这时秋三儿再一次挥动手中的烂玻璃。老徐见状大呼不好，只得用手去挡住快要落到老李身上的那块锋利如刀的玻璃……再看过去，老徐的左手上的几根手指血肉模糊地掉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秋三儿见出了事，转身就逃了出去！王经理也吓蒙了！一群工友急急忙忙地护送着老徐去到医院！
钱还是没有要到！但他心想，幸好没有伤到别人，如若不然，可如何是好！
【四】
玉芬来到医院时，老徐已经做完接指手术了。她坐在老徐病床前，替他压了压被子，问到：“报警了吗？”
“秋三儿弄到的，应该是不小心吧？”
“别人都是不小心，就你是活该！”
“算了，只是外伤！没关系的！”
“你被人打死也算了。是不是？”吴玉芬终于忍不住地咆哮道：“你总说吃得亏，才打得拢堆，这是吃点亏的事吗？你快残废了，你知道吗？”
“玉芬，对不起！”老徐低头，深感内疚！这些年，老婆为他操了太多心。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喂！你好！”老徐听着电话里的声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声音颤抖地挂掉电话，对玉芬说：“他们告我聚众闹事！还说手是我自己撞到秋三儿的玻璃上的，秋三儿是自卫， 我自己的责任更大！”
老徐说完，张着嘴傻在那里！刚刚他还在为秋三儿开脱，不想他被关起来，现在却是人家告我聚众闹事！他有点接受不了，第一次觉得，“善良”，真的是值得歌颂的事吗？还是，“善良”其实是“原罪”！
玉芬摸着他那憔悴的脸颊，悲从中来！
已是黄昏，老徐呆坐在仁爱医院门边的墙根下，左手裹着纱布，表情木讷，眼神空洞地望着行人。想到这些，老徐不时用因为连续输液而淤青的右手抹抹眼睛，不知道是进了沙，还是有热乎乎的泪想往外涌！
他还在想，不知道老李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在混乱中受伤！
开了年，再守项目部吧！他不信，这个世道如此艰难！
这时，对面两个警察向他走来！老徐哽咽了，他知道，正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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