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人生遭遇蹉跌,思想淤塞不通之时,便会想起三十年前那次横穿冈底斯山脉时的情景,于是狂风暴雪恢弘地落满我的记忆,狭小天地慢慢辽阔得一望无际,而坚毅之志立现,豁然之心顿生。
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少,那是梦幻般的年龄,青葱般的岁月,而我又从事着地质工作,在山水之间,在乡野之间,跨越穿行,从不稍作停留,就像飞鸟一般掠过。以罗盘状量地层的走向,凭识见断定褶皱的成因,用科学测定矿产的储量,与亿万年之岩石作无声的交流,在深入地幔的断裂上寻求蛛丝马迹,那时的生活浪漫而传奇。爬山涉水,在别人看来辛苦至极,但我其时正当年富力强,登山过河如履平地,而且饱览大好河山,欣赏秀丽风景,实在是件大好美事。
就在我餐风饮露,纵情山水之际,单位突然接到西藏地矿局的盛情邀请,希望我们能向他们伸出援手,派出一支技术队伍前往西藏高原,与他们一起共同展开地质普查,并勘探矿产,研究岩浆岩。因为这些都是我们科研所的强项,即使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的。接受邀请后,我们科研所便开始在全所的技术人员中征调8位技术强身体好的年轻人,组建一支援藏分队,一时踊跃报名者无数。我对西藏那片神奇的土地向往已久,那里的自然山水,那里的地质风貌,那里的民族风情,无不令我欣羡神往,我岂能错过如此大好良机?最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到8人小分队,负责这个项目的高主任选择我并不仅仅因为我是个技术人员,更多地考虑到我有写作专长,他希望我此行能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以优美的文字记录下来,让更多的地质同行和关心地质工作及生活的人们看到了解。我觉得这位老地质专家实在是太纯真太可爱了,我暗下决心,决不令他失望。
地质援藏可不是去西藏的县市当官作宰,而是去雪山高原上用脚状量山水,查看地质现象,寻找矿藏踪迹。在拉萨到日喀则之间的高山雪地,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按照我们的专业要求,每隔几公里,我们就要布下一条线路,纵横交错,网格化踏遍,地图涵盖的范围无所遗漏。线路所过,逢山越山,逢水渡水,是不能迂回远绕的,因为一路的岩石种类地质特征我们都要一一记录,绕道而行,可能把最为重要的地质现象完美错过。所以在地质人眼中,爬山涉水是不存在有没有路的。崇山峻岭之中,偶然现出一条小路来,那是我们的意外惊喜。在荒无人烟之地,地质人不知道走出了多少新路。
有意思的是,在西藏进行野外作业,我们是每天骑着马去的,只要马能企及的地方,倒不需要我们耗费脚力,只有到了山高路陡处,我们才牵马而行,马不能到达之地,我们再奋力攀登。所以每天大致的作业形式是,稍平的地方骑马一段,陡峻的地方攀爬一段,查勘记录完沿途的地质情况,回家详细整理,综合分析讨论,慢慢地这一整片区域的地质概况就分明起来。高原上最大的不适就是氧气不足呼吸困难,平地步行都相当于内地背上几十公斤的沙袋慢跑,更不用说我们要爬高山过雪地,而且是带着任务在身的,并不是简单地登山游玩,所以对身体的考验是极为严酷的。好在我那时正是身强力壮的年龄,又一直工作在野外一线,所以适应起来很快。因为最年轻,别的队友精疲力竭的时候,我还略有余力进行文学创作。那时常驻扎在山野乡村,甚至投宿在牧民的帐篷。到了荒野无人处,我们就自己扎帐篷,随时随地安营立寨,燃起喷灯起锅造饭。现在想起来,倒不失传奇浪漫。但身处其境时,其实是十分艰苦的,恶劣的自然条件事实上无时无刻不在对我们的身体进行摧残。我们有个队友,年仅二十五岁,一次在登山作业后身体出现了大问题,回到帐篷后口吐鲜血,脉息全无,生命垂危。我们连夜将他送往拉萨急救,险些失去性命。在高原就是这样,看着阳光充足,雪山迷人,但危险恰在阳光下美景中。
作为地质工作者,我对西藏高原最为熟悉的莫过于那些著名的山脉了。喜马拉雅山脉,冈底斯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唐古拉山脉,这些小时候地理书上频繁出现的名字,如今就真实地屹立在我的眼前。这些著名的山脉是在燕山期造山运动中,由于印度板块俯冲欧亚板块而使得青藏高原快速隆起而形成的,我国地理上自西而东的三个阶梯自此而稍具雏形。我穿过了唐古拉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但都是从一般的山峰上越过。接下来我们要穿过冈底斯山脉,地图上显示,我们的线路划过了主峰旁的侧峰。冈底斯藏语意为众山之主,又被称作“世界之轴”,主峰罗波峰海拔7095米,山顶有28条冰川。第二主峰是冈仁波齐峰,海拔6656米。我们要穿越的地方大概是6100米—6200米之间。
这注定是一次艰苦的地质调查,更是一次艰难的人生之旅。作为地质工作者,我很期待。作为文学爱好者,我更兴奋。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计划在冈底斯山上住上四天,带上帐篷马背套并一应炊具,还请了一个身体壮实且富有经验的藏族小伙子做我们的向导,让他赶着几头牦牛驮运我们的行李,帮着我们扎帐篷,铺毛毡。我们自海拔4200米的地方出发,来到冈底斯山脉的腰腹,在海拔5000米的一处坡地歇脚。5000米已在生命线之上,草木不生,生物绝迹。恐怕只有雪豹和狼群才出没。但这天阳光灿烂,天蓝云白,虽然放眼皆是嶙峋巨石,裸露岩层,皑皑白雪,却别有一番风味。习惯了高处居住的我们,并未觉得身体有何异常。我甚至很是兴奋和自豪,自己正在穿越著名山脉冈底斯的途中。深夜我打着手电筒,在帐篷里写下一首组诗《高原情愫》。
第二天天刚放亮,藏族小伙就催着我们起床,他麻利地帮我们收拾好了帐篷炊具,捆好马背套和羊毛毡。甩着牧鞭,赶着牦牛,往山顶进发,清脆的皮鞭声在群山之中回响。按照计划,我们兵分两路,由藏族小伙赶着牦牛,带着我们的行李,抄近路率先到达山顶,扎好帐篷,准备好食物,等着我们到达。我们三人沿着图中路线一路观察测量,记录好沿途的地质情况,完成任务后到山顶与藏族小伙汇合。在第二天于何处安歇方面,我们商议了很久。虽然知道6千多米的山顶必然是风雪很大,氧气稀薄,但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过则时间定然不足,不及则恐第二天无力跨越。一鼓作气登顶,修整一晚后再下山,应该是比较科学的安排。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的抉择是对的,否则,我们恐怕永远走不下冈底斯山脉。
就在昨天,还阳光爆照,等到第二天早晨出发时,已是雨雪霏霏。高原的气候就是如此,从4000多米到5000多米,可能体验到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感受。好在我们早已习以为常,随身备着雨衣棉袄。刚往上走的时候,我们还精力充沛,量产状,取样品,测量放射性元素,记录奇特的地质现象。我们此次穿越的主要目的,是要观察寻找不同时期岩浆岩入侵的边界和痕迹,以佐证我们一个地质学家新的花岗岩研究理论。因为西藏高原的花岗岩种类最为齐全,特征最为丰富。我们很幸运很兴奋能够见识到内地见不到的许多地质现象。迂徐流连,上行速度较慢,倒也不觉得体力上有什么影响。
这时雪越下越大,天气越来越寒冷,我们意识到不能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发力加速,呼吸开始困难,体力开始迅速下降。到了五千八九百米的地方,我们感觉似乎都要窒息了,完全透不过气来。我们一行三人,年龄都在二十多岁,身体都很健壮,可是到了此时此境,竟然都出现了身衰力竭之状。于是我们决定轻装上阵,把一些诸如罗盘放大镜地质包,甚至伽马仪都扔了,只保留了一把铁锤以防身,一张地图以指路,还有一把手电筒以寻找预先到达山顶的藏族小伙。
此时,天色开始昏暗,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狼嚎,此外便是大雪飘落的声音,四处一片寂静。天地之间仿佛凝固了,虚无了。我们的体力已经彻底透支,完全是凭着一种信念在牵引着前行。饥寒交迫中我们踏雪挪步,几乎是上行十几步就要坐在石块上休息几分钟。带着的那几块压缩饼干早就被我们消灭了。幸运的是,我们的一个队友居然带着几十块大白兔奶糖,这可是救命之物,每个奶糖赋予的能量至少可以支撑我们上行数百步。就这么向上一级一级心无杂念地挪动着,一次次看到前面就是山顶,等到了彼处,后面又出现了一个山顶,希望破灭又重生,如此循环往复,我们终于到达了真正的山顶。那时到处都是漆黑一团,幸亏我们还留着一个手电筒。我们开始放声呼唤,用力摇动电筒,可是没有回声,没有亮光,我们的心渐渐下沉,我们深知,如果找不到那个藏族小伙,单凭我们自己,是决计没有力量走下这座大山的。虽云山顶,其实是个宽大的平台,我们在这个平台上足足寻了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一缕微弱的光线从远处射来。顿时我们热泪盈眶,互相拥抱,像是获得了重生。
当我们走进藏族小伙扎好的帐篷,在铺好的毛毡上一躺,就再也起不来了,每个人都呕吐得虚脱,虽然小伙煮好了粥,可是我们粒米难进。就这么在昏昏沉沉中迎来了第二天的阳光。令我惊奇的是,我们难受得就像死过一道,而那个藏族小伙一点反映都没有,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更让人觉得神奇的是,貌不惊人的牦牛这时显出它的非凡来了。一大早,藏族小伙独自收拾好了所有的器具行李,把我们一个一个从地上拽了起来,让我们依靠在牦牛的身上。这时如果没人拉我们一把,我们自己是没有站起来的力气的,身体已经虚脱到了极点。藏族小伙说,就在我们一直昏沉的时候,鹅毛大雪一直下了一晚上。确实,昨晚到达山顶的时候,积雪并不厚,这时已深及腹部。四周无路,我们很是担心,藏族小伙神秘一笑,安慰我们说,只要扶着牦牛,跟着它们走就行了。我们依言而行,牦牛果然认路,过厚雪如履平地,真不愧是雪山之舟。
初时,我们还觉得步履沉重,呼吸艰难,越往下走,越觉得舒畅,被大自然剥夺的力气仿佛又回到了身上,生命正在一点点恢复活力。经历了致命险境,就再也无所畏惧;经历了极度困苦,就再也没有桎梏。到达过天际,更不畏高;披沥过冰雪,岂惧寒风。在雪山之巅努力站起来并放眼远眺的时候,我就觉得天地遥矣,人事渺矣。这一生还有什么可以滞碍我框定我束缚我。穿越冈底斯,给我的不仅是宝贵的经历,更是无穷的力量。任何时候任何境地,只要一想起那段时光,我就能豁然开朗,从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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