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许多吉光片羽,无从名之,难以归类,也不能构成什么重要意义,但它们就是在我心中萦绕不去。
——侯孝贤
海儿最喜欢看烟火,我最喜欢看海儿眼睛里的烟火。
我喜欢海儿,喜欢与海儿有关的一切东西,比如攥在海儿手心里的氢气球,落在海儿肩头的花瓣,被他洗得褪色的球鞋踩得沙沙作响的落叶……
还有同他一起度过的一整个童年。
“北北哥!阿姨给我买了仙女棒!晚上一起去放呗!”他穿着大红棉袄,站在我家楼下喊话,在茫茫冬雪里站成了一朵殷红的花。
08年那场大雪,几乎承载了我在上海这条不知名弄堂里最美好的回忆。
那时候冰砖只要3块钱,夏夜里的烧烤摊一块钱就能烤一串羊肉,最怀念的是炭火烧出来的烟和海儿凉爽的白背心。冬天海儿会带着大黄满院子乱窜,大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垂下来的时候像把扫雪的扫帚。
“我不去!小姑娘才玩的东西!”我隔着3层楼的高度同他隔空对喊。
“那男子汉应该玩什么呀!”
我转了转眼珠,跑下楼去,顺手抄起了一捆手边的玩意儿。
“男子汉当然应该放烟花啦!”我炫耀地挥了挥手中的红色烟花,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在小我3岁的海儿面前干的事情。
“这个东西,阿姨从不让我放。”海儿指了指我手里的烟花,眼中的渴望呼之欲出,“北北哥,今晚可以带我一起去放吗?”
这显然满足了我当大哥的虚荣心,我一口答应,海儿高兴得又蹦又跳。
那天是除夕,年味十足,各家小孩都穿着新衣裳。
海儿的大红棉袄姑且也算吧,尽管每年他都穿着一样的新衣,但这是他唯一没有补丁的一件衣服了。用他的话来说,这就是新衣裳。
那时候我们都还是一张白纸,未经岁月笔墨的分毫沾染,也以为自己能永远天真可爱。
我还不知那是我最后快乐的一年,海儿也不知那是我们最后在一起的时光。
那个破旧的上海弄堂,几乎承载了我们的所有回忆。
可是,那天我们确实很高兴。我带海儿偷偷溜上了天台,因为我们希望自己放出的烟火是全上海最高的。
爆竹响彻云霄,响彻了我的10岁,海儿的7岁。
烟火亲吻了月亮,也亲吻了海儿的脸颊。
我举起相机,对他按下了快门。那时候我还未对他有多余的想法,只是觉得小脸红扑扑的海儿可真好看。
烟火在天空绽放出火树银花,月亮变成了枝头的果实,星星变成了叶子。
海儿的鼻尖被天台的风吹得发红,抱住了吓得夹着尾巴四处逃窜的大黄,微微眯着眼睛,好像把光都藏起来了。
我从裤兜里摸了摸,给他递过去一个红包。
“喏,我攒下来的零花钱,给你了。”
因为每个月零零散散地攒下一些硬币,大红的信封被塞得鼓鼓的,托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海儿接过红包,欣喜地说:“北北哥你太好啦!阿姨都没给过我那么多的钱!”
“你这小呆头,阿姨给你的都是纸币!抵我20个硬币呢!”我拍了拍他的脑袋,“但是,你为什么总是叫她阿姨啊,难道不该叫妈妈吗?”
孩子总爱童言无忌,好在那时海儿并没有介意,只说:“阿姨不让我叫妈。”
“可是,从小到大照顾我们、关心我们的人,难道不就是妈妈吗?”
“那不一样,海儿没有妈妈,海儿的爸爸妈妈不要海儿了。从小到大照顾我、关心我的人是阿姨。”海儿对我笑了笑,“海儿有阿姨和北北哥就够了!”
“大黄呢?”
“那再加一条大黄!”
我们都乐了。
那时候我对没有妈妈这件事还没有什么概念,只觉得妈妈是不会离开我们的。当海儿说起他的爸爸妈妈不要他时,我未能感同身受。
我不是一个多么早熟的孩子,比起海儿,我可谓幸福至极。俗话说,三年一代沟,我同海儿却没有任何代沟,就跟与同龄人交流无异。
现在回首看看那段时光,每个懂事得过早的孩子都让人心疼。他们是否拥有拥抱蓝天和大地的权力?他们的笑容背后藏了多少敏感细腻而又自卑的心思?
我不懂,海儿却懂。
海儿不说,我马上也会懂。
大年初一,海儿又来我家串门,这次却哭丧着个脸。
“喂,小屁海,不高兴啦?”我踢了踢他坐到沙发上后就一刻不停晃动的腿。
海儿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说说嘛,除了我你还能和谁说?”
他抬起了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了。
“北……北哥,大黄要被扔掉了……”他从说第一个字开始,眼泪就开始往下掉,短短几个字,他已经泣不成声,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后面在说什么。
“什么?大黄要剃毛?”我听得云里雾里。
“阿姨要把大黄扔掉了……我见不到它了。”他眼眶通红,原本就薄的眼皮像是两片花瓣。
“为什么?大黄不听话咬人了吗?”
他摇了摇头。
“我们家已经养不起第三张嘴了。
大黄是一条漂亮的金毛,夏天喜欢张嘴哈热气,见到熟人就要往上扑。
那是叔叔和阿姨刚把海儿抱回来时候买来陪他的玩伴,陪着海儿长大,也陪着我长大。
那时候叔叔还健在,阿姨也没丢了工作。两人正新婚不久,虽然阿姨抱回海儿的时候遭到了家里人的不小反对,但是几近波折好歹也算安定下来了。
本以为生活可以持续稳定地进行下去,命运却总爱跟人开玩笑。
身为消防员的叔叔在一次救火中不幸殉职,我的父亲曾经与他是同学,叔叔几次来拜访时都对我很好。
参加葬礼的时候海儿还是个小不点,哭得却比谁都厉害。那是我对生死的第一个理解,原来前一天还在和你谈笑风生的活生生的人,第二天可能就会躺进冰冷的棺材里。
大黄也还是条小狗,那天却难得没有闹腾,听邻居说,它哀嚎了一整天。
“喂,小不点,你别哭了。”我出了门,看到了依旧在哭的海儿。
他看了我一眼,抽泣了两下,哭得更大声了。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爸爸说,男子汉是不可以哭哭啼啼的。”我弯下腰,盯着他红彤彤的眼睛。
“叔叔……叔叔……”
我捧着他湿润的脸颊,叹了口气。
“小不点,叔叔做了好事,所以天使带他去天上玩了。以后,你的阿姨、你、我、大黄……都会去找他。”我摸了摸他的头,“他很伟大,不是所有人都能被天使带走的,只要你当个善良的人,以后也可以去找他。”
“哥哥,叔叔不会丢下我和阿姨去旅行的,他去海南都是带我们一起去的。”
“不是哦,我悄悄告诉你,叔叔其实是去天上建游乐场了,为了等你去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嘘……我本来答应叔叔要保密的,但是看你哭得那么伤心,只能破例告诉你了。”
“真的吗?”他止住了眼泪。
“真的,只有小孩子才不会欺骗小孩子。”我对他笑了笑。
他也笑了:“那我以后一定要坐叔叔建的海盗船!还有过山车、那个转来转去的小马……”
“嗯!我陪你一起去。”我贴着他一起坐在了脏兮兮的地上,对他勾起了小拇指,“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唐北北,你叫什么?”
“我叫江海。”他看着我的小拇指,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朋友的约定,只要我们勾上小拇指,就能当一辈子的朋友。”
“好!”他开心地勾住了我的小拇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时候我不应该伸出我的小拇指,我们最后确实只当了一辈子的朋友。
“你想大黄的话,我可以收养它,不过得经过爸爸妈妈的同意。”我仔细斟酌了一下,“你不是天天往我家跑吗?来我家看也没差。”
“可以吗?”海儿激动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没站稳,摔坐在地上。
“哎,你小心点!”我把他拉了起来,“疼不疼啊?屁股都开花了。让你多吃点肉,这么瘦摔到的都是骨头吧。”
“北北哥,你真好!”他无所谓地拍了拍屁股,一把搂住了我,往我脸上亲了一口。
“我一直那么好。”我别扭地转过头,不去看海儿近在咫尺的脸,“糊我一脸口水,我的脸本来可是要给小姑娘亲的。”
“那要不你亲回来?”
“滚滚滚,男子汉是不会随便亲人的!”
隔日,海儿牵着大黄一蹦一跳地来了我家。
他难得神情严肃地把大黄交给了我,仿佛手里拿的是千金重宝。
哦不,大黄可是一条比千金重宝还要重要的金毛。
“它喜欢吃肉,不喜欢睡懒觉,害怕听到爆竹声,喜欢舔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打断他,“除了喜欢舔人跟你一样以外,其他的都跟你反着来。”
“你好像比我还了解大黄?”
“你还在穿着开裆裤喝奶的时候我就和它玩起来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我就放心了,你认识大黄比认识我还早。”他笑了笑。
“你以后天天来吗?”
“我难道不是一直天天来吗?”他反问。
“成吧,不过我还有半年就要五年级了,大概没时间陪你玩。”
“你就要上初中了吗?”他皱了皱眉,“那我一个人在小学多孤独啊。”
“不交新朋友吗?”
“我成绩不好,家里也穷,没有同学爱跟我玩。”他叹了口气,“北北哥你成绩好,在学校肯定有很多朋友吧。”
我和海儿上的是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
三年一代沟,确实还是有道理的。因为三年是个很尴尬的落差,当海儿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恰好幼儿园毕业,当海儿上初中的时候,我就离毕业不远了,当海儿上高中的时候,我正考完大学。
只有小学时期,我们还能在一所学校读书,因此而格外珍惜。
出操的时候,偶然间遇到海儿的班级,我们会互相挤眉弄眼,放学的时候,海儿会在我的班级门口等我一起走,甚至连学生时代最难忘的“走,一起去上厕所”我都不是跟好哥们而是跟海儿一块儿。
久而久之,连班里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一年级小跟班叫江海。
“没事,你比他们老成多了,玩不起来也正常。”
海儿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走啦,下去堆雪人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上海下那么大的雪呢!”
时间的车轮马不停蹄地向前滚动,春草夏蝉,秋叶冬雪,恍然间五年级来了,那个让我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的2009年来了。
“妈妈,你去哪?”我慌忙地追出门去,拖鞋来不及换,还在路上跑掉一只,“妈妈!你还会回来吗?”
远处的女人已经打开了车门,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妈妈!”
我一路追去,那车却越开越远、越开越快,不断在我视野中缩小,凝聚成一个小点,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那还是凌晨,母亲也许是不想惊动我,偷偷地带上行李走了。只是那天我莫名心慌,半夜醒来,正好看见了即将出门的她。
不知我刚才嚎的两嗓子惊醒了多少户人家,此刻我也顾不得那些了,趁着周围没有人,我一个人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开始啜泣。
我明白父母的关系不好,明白他们离婚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事情发生得突如其来,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寒风灌进我的鼻腔和咽喉,那些还未凝结的泪就像被吹得结了冰,堵得我生疼。
我穿着睡衣就跑出来了,此刻还光着一只脚,冷气争先恐后地钻入我的毛孔,我却没有挪动半步的力气。
“北北哥,不要难过。”忽然间,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揽住了我。
海儿。
我突然想起了多少年前的那一天,我和海儿第一次正式认识的那一天。只是这次,蹲在地上的那个人变成了我。
我紧紧抱住了他,眼泪掉得更凶了,我发现他也只穿了睡衣和拖鞋,甚至比我的还薄,两个人在瑟瑟寒风中互相依偎着取暖。
“怎么啦?”他拍了拍我的背,用稚嫩的声音温声问道,“可以和我说说吗?”
就是那一刻,我觉得眼前这个比我小3岁的孩子已经快要比我成熟了。
“先上去,你身体不好,怎么可以吹风?”我摸了摸他的手,短短几分钟,已经冰凉。
海儿家没有暖气,窗缝里甚至还有呼呼的风声,但我们还是回了他的家。我不能让他再吹一次风。
“北北哥,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妈妈……”我的眼泪又开始落了下来,“她走了,不要我了。是不是我不够好?我如果少气气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都是我不好。”
“不要这样啊北北哥,”海儿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鼻音,“我连妈妈都没见过呢。你一直很好啊!”
“她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就是个坏小孩,没人喜欢没人要。”
“我看你了啊!我听到你的声音就跑下来看你了!我喜欢你,我要你啊!”我感觉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时候我让他别哭,现在他却抱着我哭。
我明白了我们的本质性区别,我只是忽然坠入了噩梦,坠到了海儿身边。而海儿却出生在噩梦之中,早已习惯了噩梦,所以看一切平凡的事物都像美梦。
我觉得那滴眼泪,透过我的睡衣,渗透进了我的皮肤,一直顺着血液流动、流遍了我的全身,最后烫进了我的心里。
我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上海儿、喜欢上一个两年级的小屁孩的。
两个小孩,抱着哭到睡着,醒来后继续哭,就这样边哭边睡,一直到了天亮。
那件事对我还是有影响的,父亲决定干脆搬家去浦西,这意味着我和海儿不可能上同一所初中,甚至可能见不了面。
“北北哥,我会去找你的。”他帮我提着小包,一路送到车站。
“你安心学习吧,记得多交朋友。”我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寒暑假回来,有题目不懂可以问我。”
“大黄怎么办啊?”
“你继续养着吧,每次回来我帮你买狗粮。”
……
我们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我拎过了小包。
“走了啊。”我转过身,迈开步子。
一步、两步……
“哥!”他跑上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舍不得你!”
我停住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想把眼眶上的酸涩都吸回去。
“你这话说的,又不是见不到了。”
“可是就算只有一天不见我也舍不得你!北北哥,我一点都不想你走。”我的声音从我的背后闷闷传来,像是透过我的脊梁骨传上来的。
“我也……舍不得你啊。”
我还是情窦初开,我喜欢的人现在正在背后抱着我。他骨头硬邦邦的,浑身上下一点肉都没有,抱起来根本不舒服。因为他不喜欢吃肉,或者说没条件吃肉。他喜欢赖床,喜欢听爆竹声,喜欢像大黄一样糊我一脸口水。
他的手心总是攥着氢气球,他穿过树林的时候肩头会落上花瓣,他喜欢秋天,因为秋天他可以穿着他洗得褪色的球鞋把地上的落叶踩得沙沙作响。他也喜欢冬天,因为新年在冬天,他喜欢放烟花,他眼睛里的烟火很美。
他还只有8岁,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好吧,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真想看着、陪着我喜欢的人一点点长大,就像从前那样。
如果我走了,他还会记得我吗?会不会一点点疏远,一点点形同陌路?
我不确定,我害怕。
“北北哥,你的手在抖。”
“我知道。”
我抽回了他握着我的手,抹了一把脸。
“走吧。”
我上了车,隔着车窗,我觉得他近在眼前,也远在天边。
他在车窗外凝视我,我也在车窗里凝视着他。
“江海!”我忽然打开了车窗,大声喊道,“我爱你!”
“北北哥!我也爱你!等你初三了我就去找你!”他喊得太激动,泪花都出来了。
过路行人投来一道道目光,而这一刻,我们的距离,逐渐随着公交车的发动,与时间摩擦,越走越远。
只是等我再次见到海儿的时候,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我一直记得海儿曾说的那句“等你初三了我就去找你”。
所以初三的每一次放学,我都会站在校门口,看着金乌一点点西沉,看着整个校园一点点走空,看着门口的车辆来来往往接走了和我并排等人的那些同学,然后就会有三三两两吃过晚饭从来散步的人出现。
我一直在等,同学们都等到了他们要等的人,而我还没有,所以我一直在等。
“小北?你是小北吗?”我听到了一个略微耳熟的声音,回首看到了林阿姨的脸。
“阿姨!”我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只要是与海儿有关联的东西,都能惊动我的平静。
“真的是你啊,”阿姨捧住了我的脸,我已经比她高了许多,“瘦了。”
“阿姨,你也瘦了。”我看见那双憔悴的眼下,乌青又浓重了许多,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皱纹让她不像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海儿呢?他还好吗?我回去的时候家里那片拆迁了,我都联系不上你们。”
“小北,我这次就是为了小海来的。”她叹了口气,像是吐出了无数的郁结情绪,“小海病了,闹着要见你呢。我到处打听,才知道你的学校在这里。”
“病了?”我微微一愣。
能闹着要见人的,怎么会是什么小病呢?
“你知道的吧,阿姨以前是妇产科医生。”
“对。”我点了点头。
她曾经也握着手术刀,将一个个新生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只是后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医院不适合她,她也不适合医院了。
“在一次手术中,一位产妇生下了一个带有白血病的孩子。所以,他们抛弃了自己的骨肉,只有那个产妇抱着孩子哭了一会儿,最后被丈夫给拉走了。”
我大概已经猜到了。
“那个孩子是海儿?”
“对,我可怜这孩子,就收养他了。”
“阿姨,你和叔叔都是很善良的人,海儿也是。”可是,上天好像并不会眷顾善良的人。又或许,上天太喜欢善良的人,总想召他们回到自己身边。
“唉,这孩子命苦,年纪轻轻的就要走了……”阿姨开始抹眼泪。
“什么?”我心中一痛,“他还能活多久?”
“不好说,好的话半年,坏的话三个月。”
我不知命运是不是对我有些偏见,在我面临重大考试的时候,总要将重要的人从我生命中夺走。
一开始是妈妈,后来是海儿。
我还记得海儿生命中最后几个月,放学后的我总爱往海儿住的那家医院跑。
彼时上什么高中对我来说不重要了,我还有比中考更重要的东西。
父亲不那么想,他希望我能够有一个好未来。
但是,没有海儿的未来都不是好未来。
我被禁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每天只能和书本作伴,想起海儿也仅仅是干着急。
所以,幸亏我家在2楼,除了第一次跳窗崴了脚一瘸一拐地走去医院,被海儿哭着笑话了以外,其他时候我都安然着地,偷偷从家里溜了出来。
我终于陪他走完了一生。
第二年冬天,海儿走了。
新年那天,我跑到医院和海儿一起过,阿姨看到我后笑了笑走出去。
“你们自己玩吧,我去买些年货。”
挺好,我今天要干件大事呢。
海儿看着我,身上扎了很多针,他连呼吸都像个卡了块石头,更不提说话了。
“别担心,我和爸爸说过了吃完饭再来的。”
他勉强提了提嘴角。
“你看看你,本来就瘦,现在就只剩张皮了吧。”我抓着他插满导管的手,心疼地抚摸。
“今天是除夕,你最喜欢除夕了,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第一次放烟花吗?大黄害怕得到处跑,你却兴奋得像个小傻子。”我怀念地说着,眼眶忽然有些热,“我那时候想,如果这个孩子可以永远这么开心就好了,哪怕我天天给他放一次烟火,哪怕把我绑到烟火上我也愿意啊。”
他的手微微勾起,抓住了我的手。
“海儿,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他的手背上几乎已经没有空地,我轻轻吻在了他纤细的手指上。
几滴眼泪顺着他抽动的眼角滚到了医院洁白的枕头上,我伸手帮他擦去,勉强笑了笑。
“给你准备了个红包,这次是红票子,抵100个硬币的那种。”
我塞给他一个红包,倚仗着他自己拆不开,里面还放了些别的东西。
那是我不曾敢于与他言说的感情,是一封无论怎么修改也嫌不够完美的情书,是蓄谋已久,也是情有独钟。
“我下去给你放烟花,你在楼上好好看着啊。”我伸手帮他将头转向了窗口的方向。
“一定要看啊!”我已经跑出了病房,脸上挂着两行泪痕,被风吹得凉凉的。
我跑到医院外,这一年没有纷纷大雪,没有夹着尾巴四处逃跑的大黄,也没有海儿的大红棉袄。
有的只是一个伤心的人放着伤心的烟火,伤心着命运,伤心着爱情。
“新年快乐,我喜欢你!”
我对着远处呐喊,不知道喊给了谁。也许喊给了月亮,也许喊给了树林,也许喊给了每一个看烟火的人。
所有的爱情最终都会转化为亲情,我和海儿已经有亲情了,所以,足够了。
只是今年的烟火,它不好看,我心里有太多空缺了,那是冰冷的火光所填不满的。
你看这满天火树银花,还没有一个笑起来眯着的眼睛好看。
我知道海儿在看,他一定在看。
回到病房的时候,我看到了阿姨在门口捂着嘴哭,装满了年货的袋子都掉到了地上。
“阿姨……”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眶通红。
我心里忽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心电图已然成了一条直线,发出了“滴——”的声音。
海儿安静地躺在那里,眼睛看向窗外,脸上还有笑意。
我看到了,今晚真正的烟火。
它就刻在了海儿的眼睛里,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成了永远抹不掉的回忆。
海儿就像烟火,是我人生中绚烂的一道风景线,尽管只有一瞬。
我走过去阖上了他的眼睛。
于是所有的光都被藏起来了。
“后来呢?”
“后来……每年除夕,我都把小时候拍的那张海儿放在窗口,他看着烟花,我看着他眼睛里的烟花。”
“再后来呢?”
“哪还有什么后来,你这个小屁孩怎么那么烦!”我一把拍在了小姑娘的头上。
“你怎么还打我!江哥哥等了你多少年我就陪着他等了你多少年!”她捂住脑袋,气急败坏地说道,“江叔叔建的游乐场再好玩也会腻的啊。”
“江大黄。”
“别那么叫我!你这个唐老鸭给我一个小姑娘起的什么破名字?我那么叫你你开心吗?唐大红、唐大紫!”
“辛苦了。”我抱住了她。
她僵直了身体,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也回抱住了我,留下泪来。
“唐哥哥,我好想你啊。”
也许海儿的这段时光确实只是我人生最初的一个吉光片羽。
但也是,最重要的,我一生的。
“北北哥?”
我觉得我的心又跳了起来,时隔多年,哪怕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灵魂。
我转过头,看到他了。
他在笑,眼睛里有光。
“北北哥!”
“海儿!”
他眼睛里的光掉下来了,变成了一道流星般的眼泪。
“你怎么那么早就来了?”
“来晚了你等太久。”
“我倒希望你晚点来,我愿意等得久些。”他牵起了我的手,擦掉眼泪笑了笑,“走吧,我带你去玩玩叔叔,哦不……我爸爸建的游乐场。”
“好。”我看着我们相交的十指,笑了笑。
“江海。”
“嗯?”他转过头,看着我。
我动了动嘴,终是说出了那句话。
这一次,不是说给月亮听,不是说给树林听,也不是说给所有看烟火的人听。
仅仅只是说给一个人,海儿,我的海儿。
“新年快乐,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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