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准备以何种方式告别这一生

我们准备以何种方式告别这一生

前几天女儿磕伤了鼻子，我带她去急诊外科，医生迟迟不见人影，急救房门敞开着，所有的医生护士围成一团，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从病人凄厉的叫喊，以及走廊过道的一摊摊血迹，也能猜个几分伤情的严重。

那病人一阵呻吟，一阵叫喊，夹杂着叫骂的方言，家属稀稀落落的回应几句，声音低沉，像是解释，像是道歉，像是自责，像是恐惧，像是无奈。我坐在走廊角落听着，莫名地感到几分窒息，身体却想坐在那里听着不愿起身。

年轻的外科男医生，年龄与我相仿，他刚坐定，一群等候已久的病人就围上去，有抱怨的，有诉苦衷的，有手舞足蹈状伤痛的，也有冷静陈述伤情的。医生应接不暇，几次让病人排队慢慢来，口气近似请求。女儿鼻子伤口的血已经止住，我抱着两岁的她，退到人堆最后。终于轮到我们时，围成一团的病人全已散去，医生看着我两岁的女儿，抱歉地说:“小朋友等久了，今天我真的忙得够呛。”与他攀谈了几句方知，原来急救房里有两个重症病人，一个已经不行了，嗷嗷叫喊的那个也是快不行了。

同样是在告别人世，一个安安静静地走了，一个却呻吟着哭喊着，让家人无以安生。

我并不是在非议那个正在经历至痛的病人，我只是由此引发了思考人生的告别方式。

李夫人因貌美获得汉武帝的盛宠，当她生病即将离开人世时，汉武帝来看望她，她用被子捂住脸不肯让汉武帝看到，只是恳求她善待自己的兄弟和儿子，汉武帝盛怒之下离去。李夫人死后汉武帝不仅善待她的兄弟和儿子，还深深地怀念她，并为她作了一篇流传千古的《李夫人赋》，以表自己的沉痛伤悼之情。李夫人深知自己得宠只是因为貌美，她把自己美好的一面留给汉武帝，希望他往后每次回忆起自己，都只会想到自己美丽的样子，对自己的思念越深，越会善待自己的家人以弥补遗憾，李夫人这样告别汉武帝告别人世，是理智的。

当代著名作家毕淑敏曾多次不顾家人反对，去参加各种旅行。她每次临走前，都会告诉家人，如果万一我出事了，请你们别自责，我是自己选择这样的旅行。当然这位作家还健在，我喜欢她的文章，为她的睿智所折服，更为她的慈悲所折服。如果我离开了，请别为我伤心，请不要自责。我在，愿你们因为我更加快乐，我不在，愿你们同样快乐。

《论语》里曾子有句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通常以为人临死前表现出来的是人性最大的善。读《庄子》，里面有句话叫“兽死不择音，气息弗然，于是并生心厉。”意思是猛兽临死时什么声音都叫得出来，气息急促喘息不定，于是迸发伤人害命的恶念。随着阅历增长，我同样知道了，有些人临死前，还不忘咒骂这个世界，就像将死的猛兽。

我的家乡有个临乡道的村子，碰瓷是出了名的。那里的老人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如果子女孝顺，我就冲出去一头撞死，能赔多少算多少，就当遗产留给子女。如果子女不孝顺，我就偏要坐在他们屋里等死，让他们好好折腾。你一定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愚昧很自私，甚至夸张，可就有老人这样做了，其他老人也时常把这样的说法挂在嘴边。

以前看抗日剧，经常有这样的情节:一个中国抗日英雄终于打败大批日军，正举枪欢呼胜利时，却被地上还没断气的日本士兵补了一枪。除却对英雄的惋惜，我更愤怒那个日本士兵为何如此歹毒，自己要死了还不放过别人。现在想想，仍然不明白，这样的行为，有几分是对日本天皇的忠诚？几分是对人性恶念的宣泄？不论是忠诚，还是报复，总而言之，是放不下的执念。

何谓执念？

佛教有一段公案，弟子学成准备下山，向他师傅请辞，请师傅再多教诲几句。师傅只是说:“无为善。”弟子不解，不是说修佛是为了普度众生吗，不为善难道为恶吗？师傅说，善且不为，又怎么会做恶。师傅是说不要有心去做什么。佛教所谓的“业”，包括恶也包括善。我们芸芸众生所痛苦的，大抵来自我们的执着。我们总是纠结:我在别人眼中应该是什么样的人。我委屈，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我。我觉得自己被羞辱了。我觉得自己被忽略了。我一定要成功。我做了善事应该被称赞。这世界不不公平……

我想，那些在告别人世时显得特别冷静、睿智、慈祥的人，应是放下了对自我的执着，心里装满了爱。

畅销书《活好》的作者日野原重明，是一位活了105岁的老人。他是日本提倡医学第一人，他提倡终身工作，是全世界执业时间最久医师之一。

他在临终前仍在接受采访，和人谈论对生命的看法。最后半小时，他的言语逐渐不成句子，却像是诗。他安详地告别了人世。

谈论到死亡是怎么回事，他说，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结束。人死后并不会消失，而是会以更深刻的方式留在生者的生命里。

谈论到生命是不是注定是孤独的，他说，爱是人之所以生存的终极目的。努力去爱别人就不会感到孤独。

谈论到生命究竟是什么，他说，生命是种能量体，看不到，却存在。生命存在于我们能够支配的时间里。

讨论到什么是伟人，他说，能为别人花时间的人就是伟人。

谈论到如何活出真实的自己，他说，第一，不在乎身外之物。第二，不被他人的评价左右。第三，顺其自然，不要勉强。而要做到以上这些，首先要鼓起勇气行动起来。

这位老人告别人世的方式是最具智慧的。

琢磨先生曾说，人生的路归纳起来无非两条：一条用来实践，就是正在走的这条；一条用来遗憾，没事想想就好了。我立志，这一生，既要不让自己留有太多遗憾，更要以慈悲之心给予身边的人更多的爱，不让身边的人因我而遗憾。

丈夫长期在外工作，我一个人带两个年幼的孩子。昨天因为自己感冒了，两个孩子也都被传染了。因为一个人没办法带两个宝宝出门，我叫来婆婆帮忙。今天晚上，大宝高烧不退，半夜十二点喂他吃了药，设置了一点的闹钟提醒自己起来再测量体温。自己身体很沉重，怕睡过头，竟失眠至闹钟响起。以往这种情况，我一定是崩溃的，并且不断抱怨丈夫，责怪他，甚至争吵。今天躺在床上，突然发现自己现在面对困难，是积极地寻求帮助，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而不再是借着自己生病，把身边的人都责怪一遍，把所有的事都抱怨一遍。

第一次觉得，即使自己生病，仍有力气照顾孩子，仍有力气去爱别人，比起以前自己一生病，就觉得家人都不够关心我，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来找我，觉得全世界都欠我，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也许，是因为那天在急诊听到了人之将死的哀嚎。也许是因为日野原重明关于如何看待疾病的观点启发了我，他说要感谢疾病带来的内省机会，疾病是上天的恩赐。常常在自己生病的时候，才会冷静地反省，平时是不是没照顾好身体，是不是太爱生气毁坏了身体，是不是有些事太过于执着，有些事却没尽心尽力。

而今天晚上，我在床上想到人应该以何种方式告别这一生，这么沉重的终极命题，犹如一声响彻深夜的警钟。生命存在于我们可支配的时间里，而爱是人之所以生存的终极目的，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