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空处,原有两棵双人抱的壮槐。槐的枝叶繁茂,如伞,也如穹顶的殿。后来搭了老鸹的巢,沥了白屎在爷的头顶,爷只笑骂一句——妈个蛋,亏得没进嘴里!隔日便将树伐了一棵,拆了老鸹窝,抓了毛刺刺的小老鸹喂狗。于是空出好一片天地。恰逢村里拉来一台大碾,爷一伸手,就将碾落在了锅口粗细的槐树根旁。
于是门前热闹起来。下晌下工清闲后,那些敞着衣襟,坦胸露乳的汉子,叼着烟袋的糙老爷们;抱着针线簸箩,摇着蒲扇,身上爬着孩子的老妇与女人,便会来此纳凉。蹲或坐着,拍赶着嗡嗡的蚊虫,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我那时便喜爱骑在碾磙子上耍,暴晒一日,能烫红屁股的碾磙子。一手拉着根烂麻绳套在碾子上,一手舞着六七尺长的细木枝,嘴里吆喝声:驾——!身子便起伏着作出颠簸状,宛如骑马征战的英雄好汉。赤脚盘腿的大人有时嫌吵闹了,会板着脸咒骂一句——小犊子静些!更多时却不会搭理我们,混不吝地样子歪倒着,偶尔扯些教女人听了便啐一口、面红耳赤的混账话。模样总似懒洋洋的怠惰。
让他们精神的只有梅宝儿。梅宝儿是烈士遗孤,原先住城里,养她的人又牺牲了,按着养父早立的遗嘱寻到村子,葬了养父的骨灰,得了一栋破破烂烂的老宅子。总归是有安身的场所,再有两份不薄的抚恤金,加上村里帮着拾掇一番,就安稳住下了。
虽成了村里人,然而其到底是与众不同的。梅宝儿过了今年就有十九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腰肢很纤细且软,脸蛋好白,头发也黑亮,俊俏得好似戏里的人儿。她的衣裳干净,碎花的褂子是自己裁缝的,针脚齐整好似铁道的轨,熨烫的平坦又有样儿,胸脯鼓鼓的可又不媚。不似别人家的丫头,穿爹娘旧衣改的、满是补丁、浆洗的泛白宽大且丑的裤子。而是常穿条藏青色的裙。白袜子,黑的松紧步鞋,走起路来轻巧。
二指宽的藕色头绳系在辫子上,随着挺翘的臀一晃,男人的眼睛便直勾勾了。保媒拉纤的婆子就烦躁了——小丫头眼光高着呢!
可望着净是土色的女人堆里,梅宝儿真如夜里的萤虫,那些黑脸红脸的混小子和光棍们都是不死心的。
梅宝儿去碾米,他们便乍着胆子缩在人堆里喊:“那宝儿丫头,碾子能推动不?”梅宝儿只淡笑,也不答话,放下簸箕在碾盘,对我们拌鬼脸说:“小猴儿快让开,不然绑了你们一起碾。”便用稍大些的扫帚清扫碾盘。我们作鸟兽散。有人吹出刺耳的拐着弯的口哨,还有人高声嚷嚷着说些“哪里是这等人干的”,“粗活总该男人来做”这般讨好的贴心话。她仍不在意,只顾拿出蓝的围裙系上,摊开粟米便麻利地推起碾子。
就像大小姐的富贵身子,她的力道可不大,按着杠棍儿横在腰间推,一手拿着小的笤帚将碾散的粟米再掸成堆儿。推几圈,她的呼吸促了,脸也涨了,且愈发显得红润动人。这时那些女人们开始嘀嘀咕咕,说什么“腰肢软”“腚大臀圆”之类的关于生儿子还是生女儿的话,还有不知羞臊的胆大的妇人比划着胸口说:“那胸脯比我的还大,奶水定不会缺。”
这些话教男人们听去,本就蠢蠢欲动的混人更变本加厉了,故意挑逗梅宝儿:“宝儿丫头啥时出阁,家里的粮都给你备了。”
旁人听了也不甘示弱,争抢道:“粮才几个钱,我爹才给修的房,是新炕!”
众人哄然大笑,这“新炕”总教人浮想些夜里羞人的景。于是那些不着调的荤腔便开了闸,听得梅宝儿脸也板了,眼也圆了,眉头也皱了。她拭去额头汗水,弯腰拾起碎石,寻着说话最大声那人丢过去,并叉腰指着那人斥责:“无耻!”待众人肃静,梅宝儿复又铿锵道:“何必整日浑噩的懒散,不如读些知识,也好能有个出息!”
梅宝儿身上最教人肃然且凛然的,便是人们嘴里说着无用,却满心钦羡的学问。绝非是之乎者也的旧学问,而是城里学堂传授的新学问,或有些其它学问。她的父亲与养父的战友众多,常邮寄吃穿用度与她,后来渐变成了薄的、厚的、崭新的、泛黄的各种书。
方圆数十里几处山村,能识字的人不多,能讲其意,授人本领的更是寥寥无几,梅宝儿便能。如我这些小孩子能歪歪斜斜写出自己的名字,写出爷的名字,便都是她的功劳——闲暇时用芽糖为饵,调逗我们写的。而她的身影高大起来,也是与学问有关系的。她在村里住久了,见村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却已麻木到不知疾苦,忍不住悲戚叹息:“总得有个出路才是!”
这话被乡里来考察的老人听了,便问她:“咋样才能有出路?”
她说:“思想变了,出路就有了!”
老人颇有兴趣,与她交谈甚欢。后来人们知道,那老人竟是县里退下来的大官。于是再面对梅宝儿时,便惶惶然了,不敢如以前那般放肆与亲热,总觉得能与大官高谈阔论的人,绝不是自己这等泥腿子能相比的,目光言语中便都带了敬意。不过时日一久,梅宝儿还是梅宝儿,大家又都坦然了,只说些“失了良机”,“可惜了那身学识”之类的惋惜话。
碾磙子转得碌碌响,汗水浸透了花头巾,梅宝儿招手与我们喊:“小猴儿快来帮忙,只瞧着真好没良心。”我们便呼啦啦围上前,抱棍的脚蹬地,拧着万字步,呲牙咧嘴倾着身子用力推;拉绳的排成行,好似拉纤的夫,也似转碾的驴,无不用尽浑身力气。
吱扭扭……吱扭扭……碾磙子欢快地滚动起来,梅宝儿的脸上带了喜色与急色,围着碾盘好一阵忙碌。
待粟米脱了壳,梅宝儿一指我说:“小猴儿借你家的筛罗来!”我立时跑去拿来筛罗,看着她将混着壳子的粟米扫进簸箕,装进筛罗,无序地晃着筛罗,筛罗出纯粹的米。
树下有人问她:“梅家的小妹子,最近学了啥新鲜的,上回教我儿的名字,他真会写了。”梅宝儿瞧了一眼问她的人,略扬起洁白的颈,似得意地说:“写名算啥,日后要学的更多呢!”
此时有人忽地用古怪腔调说:“学那多有啥用?还不是要搂大地,推碾子。别以为穿干净些就是先生,生孩子才是你该干的。小丫头浪费好些钱。”
随着话的余音,依稀传来几声嬉笑。
我见那人是村里的懒汉,已有四个子女,正揪着蓬乱如草鸡窝的头发拿虱子。隔的老远也仿佛听见指甲掐死虱子卵的清脆声。那声音总是让人爽快的同时,还有脊背汗毛炸立的不适感。
梅宝儿也见了,粉脸一冷,带些不屑反驳他:“听说你成亲时写了一副喜联,可还宝贝地收着?”
众人闻言一愣,顿时笑声如雷,笑得前仰后合。那是懒汉成亲的时候,不舍得花上几分钱润笔费去镇里讨字,便灵机一动,夜里用炭棍在红纸上描了镇里老夫子家墙上的对联。巧的是,那老夫子早几天去了极乐,他竟描了一副挽联回来。
再看懒汉,面如碳色,急得又发红,梗着脖子诡辩道:“字写得好……字还是好字,什么联的不打紧。”
梅宝儿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不识字,还自欺欺人!”
若再有人质疑她,她便攻其“骚处”,回过脸,让我们背诵些课文,比如“天快亮了,敬爱的周总理走出人民大会堂,他为国家为人民工作了整整一夜。”这时人们则激动且恍然了,原来周总理他老人家竟然这样辛苦!于是便众口伐诛——齐齐地训斥尤自不服的懒汉,直教懒汉羞愧地掩面不敢吱声,又催着梅宝儿再讲些总理的事。
梅宝儿会讲些趣事,最后定然要讲那重复多次的故事——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故事。讲完后,她鼓舞人们说:“不如都把孩子送我家来,让我教他们一些知识吧!”只是说完后,她的目光是火热的,众人却心不在焉,毫不热心,只有懒汉嘀咕一句:“家里的地还要人做呢!”
而她似乎认定,孩子是要读书才有出息,也为此而多次劝说村民,只是屡屡不见成效。
有一回,爷与我正压碾,梅宝儿提了二斤酒来,直言要爷帮她再打些桌凳。爷问她要做什么,她攥拳朗声说:“祖国上下日新月异,孩子们必须要学些知识了!”
梅宝有些闲财,想着把家里空出的房子改成学堂,教孩子一些全新的本领,日后也能不再传承祖辈的困苦。
爷先是露出极高兴的样子,后又皱眉如山壑,最后咂舌叹息说:“不如先去通知了大家,看明日能有几人去学,有了数目在做也不迟。”
梅宝儿思虑一番,也只能同意了。
傍晚时,爷敲铜钟,村民聚在石碾处。梅宝儿讲了外面的变化,并用书信佐证,且信誓旦旦地扬言道:“等我回了城里,学的好的孩子,我要带一个去!”
于是众村民纷纷响应,叫嚷着一定会教孩子准时前去。
第二日,爹娘进山采药,爷去给人打橱柜,走前,将余下的我哄去梅宝儿家里。那天陆陆续续去了三五个孩子,全是穿着破衣烂衫,背着篓,挑着粪箕,拿着耙子的半大孩子。淌着鼻涕的孩子也有一个,要了糖便跌跌撞撞跑掉了。剩下我们几个,看着梅宝儿面色不甘,失落又极其愤恨的样子,只听远处大人一声呼唤,一个孩子高高应了一声,几个孩子便呼啦啦地,如溃败的匪军一样四处逃散了。
梅宝儿便灰了心,不再强求此事,带着想逃却脚慢的我,闭起门来专心教授知识。而我的屁股仿佛是尖的,坐不久板凳,三五天也只去一回。梅宝儿便骂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猴精,转身又拿出油纸裹着的酥饼喂我。于是零碎碎地,我倒也通了“学脉”——学了些浅显易懂的知识。
进了九月,近了农忙。鱼肥果熟的时候。梅宝儿忽地来我家里,依旧在石碾旁,她指着我对爷说:“让小猴儿随我走吧!”梅宝儿终不属于这里,不全怪那些红脸心黑的媒婆子,她终是要走的。娘不敢做声,爹只低头抽着闷烟,爷攥紧我的手,思忖半晌,摇头道:“他还小,大些再说吧!”
我听了如释重负,又觉得惋惜,冥冥中仿佛丢掉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梅宝再没说话,只对爷点点头,便默默地走了。
似是为了报答爷这些年的帮衬,也似是因我是她半个学生,她的书和写满字的本子没有带走,全留给了我。
爷装了几次藤编的箱子才搬回家。这些书我曾见过多次,她平日里宝贝得很,碰也不能碰。被摞在她求爷用老槐木打的架子里,有框有面的地方都放了书,占了屋里好些地方。其实大伙是见过书的,村里有部破如烂絮的手抄的皮影剧本,用麻绳穿成册,足有几十本,是从右到左且竖着读的。字也不知是哪个潇洒的先生所写,随性了些,涂涂抹抹,勾了去的错字不少。也有写的烦了,或是饮了酒,字也飘忽着扭曲的时候。
梅宝儿那书里则不同,方方正正的字也如有规矩,是从左到右横着读。密密麻麻油印得极为工整。教人看了,即使字不识人,人也不识字,却能恍然地点头赞叹一句——这字漂亮!
中秋节时,青石垫半人高的石碾便热闹了——新粮晒干要尝尝鲜。碾的盘面粗砺,碾齿被轧出一道环形的槽。碾磙子固在硬木框里,套上牲口便能用。而牲口是奢的,多时只用人推。妇人推,牵儿携女,抱着簸箕背着粮袋来;男人推,独轮车上捆满粮袋,大汗涔涔地,一次便推一上午。跛着尖脚的老妇也能颤悠悠推一推。只是极费力,缓吞吞似老牛牧草,教后来的人总是急且无奈,只能守在墙根,插科打诨地说些闲话打发时间。
众人正打着哈欠,轰赶着在人群里打闹的孩子,有人忽然叹道:“梅宝儿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爹那日帮梅宝儿挑些行李送到几十里外的镇上,爹说:“定然不会来了,可是被四轮子汽车接走的。”
我正想念梅宝儿,便侧耳倾听他们说话。
“听说是她爹生前的战友,就是总给她寄信寄物的人。”
“她是金凤凰,可惜了咱们的心思!”
“是可惜了,不如叫孩子跟她学书了。”
“你孩子学书,你那瘫炕上的老娘谁管?”
“哎!我家里也需要人干活,不然必会教孩子去学了。”
“学是要学的,只是家里真缺人。”
众人纷纷唏嘘感叹,只有压碾的人,还在汗流浃背地忙碌着。
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想必来年还是个丰收年。一大清早,爷和爹娘顶着风雪出门,我裹了棉衣还嫌冷,便只缩在炕头,靠着被垛看书。
外面忽地传来一声清脆地呼喊:“小猴儿在家吗!”
这声音好似烙印在心里,教我猛然打个激灵,飞奔着跑去开门。果然是梅宝儿。她穿着一身厚实显得臃肿的军大衣,带着狗皮帽子,围着毛围脖,正笑盈盈地,俏生生地站在门前。
迎进家,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拍去身上的雪花,捧手哈着寒气说:“给你的书读了吗?”
我瞄着那些花花绿绿明显是食品的盒子说:“读了。”
又回了几个她的问题,她便高兴地笑眯了眼。揭开大衣,小心翼翼从内襟里取出两本书递到我手中,那书还带着温热,一本是《青春之歌》,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教我闲时翻翻看,不能把书读厌烦了。
她此行的目的,非是刻意来探望我,办了一件关乎于户籍的信笺,不等吃到午饭,就匆匆地走了。她到底是认定了读书是件大事,走时还不断嘱咐我:“千万要好好读书,等你考上大学,我来接你!”
往后的许多年,梅宝儿都不曾再回来过,仿佛忘记这个有她房屋、有她田地的僻远山村,也仿佛是忘了曾对我的“承诺”。爷说,她不会再来了,她已经开始生活。而生活就像那碾,明明又笨又重,却又不得不推。
渐渐地,我怎么都不能忘记她,不能忘记她弯腰掸粟米,叉腰发怒的样子;不能忘记她捻着书页,聚精会神教我读书的样子。即便那石碾废弃,木轴糟烂,碾磙子滚到角落里。即便她的样子已经很淡很淡。
我以为只有我才记得她,直到我考上大学,全村人都来道贺,那些不爱学习的孩子遭了突如其来的“大罪”——挨顿揍是轻的。这或是我的错吧。
年迈的爷坐在太阳炙烤的火热热的碾盘上,摩挲着那张单薄却无比沉重的录取通知书,笑着笑着便欲哭。我正要上前安抚时,爷忽然念叨:“梅宝儿刚来的时候,房子还是我给拾掇的,家具也是我给打的”。爷的脸上满是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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