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一片雪经过

他说：雪无喜乐，人有悲欣，彼此相望，各自纷飞。

清晨，我刚把一百个雪的镜头视频发给朋友，女儿喊：“快看，下雪了！”转头，看到窗外纷扬而至的无数点白，漱漱落下，惊天动地。它不期而遇，暮然而至，和我心里的飘雪一起，洋洋洒洒。仿佛它们听到心底的千呼万唤，于是，踏着足音，遍寻而来。

影史里的雪花很美。抬头，驻足，回望，推窗。雪下在了脸颊的雀跃里，下在了眼眸的泪水里，下在了手指的承接里，下在了离别的背影里，下在了钢琴弹出的音符里，下在了仰天而望的悲伤里，下在了彼此相望不相认的无言里，下在了心底无声却热烈的企盼里，下在了相见欢快的奔跑里，下在了人们嬉戏打闹的狂欢里，下在了蓦然而至的回忆里，下在了渐已忘却的过往里，下在了我囚居于室、忽然降临的欢欣里。一场极致的浪漫，扑面而来，凝结了生命悲欣交集的过往。一颗颗干涸枯萎的心，那么多渴望，那么多彷徨，那么多哀怨，一场雪落下，顷刻润泽。世界转悲为喜。所有过往纷飞卸落，让我们又拾起生活的勇气。

雪落，无声无息，无休无眠，斜飞旁出，奔涌而来，飞舞旋转，穿梭在清晨的风中。它们落在润湿大地上，即刻消融不见，仿佛从未来过。雪落无痕，生命却愈发清晰，并呈现出诗意。雪花一片片落下，细细密密，轻如柳絮，飘在我心湖上空的这片烟岚里。我无法知晓，它何时而来?然而它的即刻出现，仿佛安慰，仿佛赠予，又仿佛怜悯。它得悉了岁月的秘密，在此刻与我汇合，突然得让我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它穿越我心底的一缕幽远，将那些模糊却又愈来愈清晰的记忆再次掀开，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人。我试图从其中辨别曾经熟悉的音容笑貌，辨别擦肩而过的相遇相识，试图记起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句话语。冗长而漫长的时光，再回首，依旧是年轻的脸庞，妥帖而又固执地站着，似乎不曾变化，仿佛不会更改。然而我知道，那些擦肩而过的人，已烟消云散，消失在浩渺的岁月长河里，带着彼此渐次变更的模样，浩浩荡荡奔向前方。

我害怕吗？是的，我害怕。常常是因为这样，因为陡然记起而害怕人事无常，因为岁末将近而怅然于虚耗时光，我也因此常常自问，还能带走什么？留下什么？所有聚首，终有一别。离别在即，我们总要带着恋恋不舍，互说再见，道尽所有平安。春节后的一晚，我站在水盆前，洗着一只又一只碗，窗子将光明与黑暗阻隔两端。我站在光亮里，抬头，望着黑黢黢的夜，望向刚与姐姐一家分别的那条路，心底一直向下沉去。“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诗句在脑海里醒来，伴着室内陡然的安静。而更多时候，更早时候，那些相遇或分别没有征兆，只能在短暂相遇过后，只留一声喟叹。也许这喟叹，让我们继而有所感怀与期待吗？让我们学会等候，学会将那些浮躁一一抛去，学着静默，学会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踏足记忆之上在往事里点滴寻找，寻找那些最初的自己吗？

我们没有超越未来的能力，却可以在无数个现在中抓住那些突如其来的瞬间。你曾在那里感受过心脏的停顿、脉搏的跳动，感受那些或喜或悲的刹那。当有一天，你在时光不经意的迭代中再次回望，如同观看一场无声的电影，你知道你只能不无遗憾地站在上场口的位置，等到幕布落下。然后，再没有什么可看的了。那时候，我们哭泣，我们不得不把悲伤砍去，但又使它永远浮现在我们面前。也许这哭泣早就由来已久，从我们被一股力量推出母体的时候，从我们开始被迫生活的时候，从我们穿越时间长河而来，奔行在长路上的时候。这条路千万次我们走过，路边的景色我们千万次看过，然而又是为了什么再一次启程？

脑海里再次想起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某日在炽热的阳光下，搬了凳子坐在房门口读温瑞安的《四大名捕》，再次袭来：

“记起时正是忘记，怀念最浓时

没有了怀念，只有再见

像海在最汹涌时没有了浪

只有惊天动地的寂寞

心底吟唱，眼角落寞，深深浅浅的痛苦浅浅深深的痛楚落寄无处。

歌，还是要唱下去，路，还是要走下去。日东升，月西沉，走出长长的坡，为了要上另一座自己也望不到的山。或者就在这一刻，黑暗来时，渐渐吞噬了我。”

时隔多年，我虽已忘却相关的故事情节，却曾因深深感动而将它们背了下来。每当记忆涌现，它们便会再席卷一次。于是，我知道没有忘却，那么短的相遇，匆匆又匆匆，却留下那样浓烈寒瘦的相思。为了某一刻，为了某一刻的花好月圆，我在等待，等待年轮周转，等待时光推进。我在沉睡的回忆里等待，在未知的无常里等待，在一个又一个当下里等待。因为等待，我知道，我还爱，我还有爱。正因如此，我知道自己如此热切而又用力地活过，并将热切而用力地活着。

在这一个落雪的清晨，我与过去一一相遇，又再次道别，没有打扰，没有喧嚣，有的只是笑，还有淡淡的感伤。它们划出长长的流痕，流过大片旷野，流过山川河谷，流过城市上空，流进心灵的高低起落里。我凝视这场落雪的盛宴，在清晨透明的寂静中，它们盘旋，起伏，自在而璀璨夺目，如此热闹，却又如此安静。它们落在树上，落在枯萎的叶片上，落在那件不小心挂在树枝的衣衫上。衣衫在枝头摇晃着，用尽它自身企及的距离，飞旋，而树，一动未动。天空就在那里，在头顶上方，和窗外凋敝的树叶连在一起，和随风摇曳的衣衫连在一起，和倾泻的雪片融为一体，还有此刻，那些藏匿在岁月中的回音与记忆，它们连在一起，蓬蓬勃勃又阒无声息。

下雪了      元宵节清晨 

无所预警地  下起一场雪

对面一排排树早已枯萎  却重又穿了银裳

树枝上  那不经意悬挂了一个季节的衣衫 

以及道路两边  一列列卫兵似的绿篱顶端 

雪花正在飞溅

窗外  有一片雪经过 

记忆升起又降落

我像一个喜形于色的孩子  囚于一室

看老去的记忆和新生的雪

它们长长短短  起起落落

遍布在一起    织成纵横交错的网

然而  你没有哭

在那些蓬勃无声里

你却笑了

因为故事虽已褪色

而脉络依旧清晰

如果有一天那些消失的  都成为了你反复吟诵的赞歌

那么你是否还会在意  最初的那些离别

雪依旧下着  越堆越多

堆积着尘封已久的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