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

夜行者走在大雨中。

绵密的雨浇在堡垒般的森林，终于还是击穿了防御，透了乌鸦一身，挣扎着飞起来。就像收紧兜帽，在泥里彳亍的夜行者，那只无翅的同类。

夜行者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必须离开。

这场雨下了一个月还没有停，夜行者在天公第一天不做美的时候就决定上路，走过了好多地方，破败的小镇老妪缓缓阅读书信，草原上蛇在游荡，连沙漠都长满了水草，各种地貌有千般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都在下雨。

让夜行者印象深刻的是一座工厂，在水中漂动就像八爪鱼，把石头不断送进嘴里，磨碎消化，喷出一股股墨汁，小鱼在旁边拉走残渣去夜行者的目的地。工厂旁边的一排白杨都是阴郁的灰色，几垛草被压扁了。

雨越来越大，刚开始云之间还有大片的留白，现在层层叠叠，像千层饼一样毫无破绽。

这条路没有休息的时刻，就在精神和肉体都已经到了极限时，夜行者走到了森林。

背景音掩盖了别的声音，只有行走在沼泽，靴子拔开拉扯时的鼓点声，想叫却叫不出来的悲鸣在心里震荡回转。

乌鸦和夜行者都是。

夜行者记得人们在这一个月中的气氛，从一开始的戏谑到后来的恐惧再到习以为常，在窗户旁捞鱼，在花园种植海带，地下室打开蚌壳取出黑珍珠，嘲笑夜行者的离开。

鞋子里已经装满了血糊，夜行者忘记了疼痛，膝盖僵硬得像塑胶制品，缺乏营养的血管抽走了全部能量。

秋初雨夜显得凄冷，松鼠颤抖跑向松树，在树洞找安慰，松子燃起了小火炉，在小家伙的胃里。

夜行者没有火炉或火把，毕竟大雨严格地拒绝了所有外在的表达，把加百利举的那只手也给砍了。

有点冷。单薄的乌青衣服挡不住彻骨的寒，靴子，衣服和兜帽都在不停的涌进雨水，全身没有一丝干处。

生不了火的夜行者饿了。

当然，森林应该会有食物，夜行者也不会毫无准备，虽然火炬是没法用了，不过有酒也够了。

配着酒和饼干，还有看不见的月亮，树干要舞蹈了起来，还在相互乱撞，枝干手拉着手，榛子纷纷落地，这场狂欢卑微的打赏。一万滴雨就是一千颗星，如果延时曝光，便是天旋地转，和夜行者眼睛的景色是一样的。

乌鸦对亮的东西感兴趣。

偷走了最亮的太阳和月亮放在窝巢，把星星穿成项链。

大概池塘里的鱼和蛤蟆看到这景象后会许个愿，摔了一跤的棕熊却不会。身体随着怒火膨胀长满了毛，才出走到这荒芜的森林。祈祷者祈祷安然无恙，这头熊要撕碎无谓的祈祷。

雨水在森林涨潮，随着呼吸声一起一落，给所有生物附上了海洋的特性，松枝一摇一摆，浆果丛是小丑鱼的庇护地，鲨鱼游荡于枝间追捕猎物，落叶下藏的螃蟹准备出击。

爬起来继续走，夜晚属于猎食者。星光也不只雨滴的银白，还有一片绿莹莹。狼群在撕咬一头抹香鲸，千里迢迢的搁浅，尸体爆裂开来，乌鸦角落里享用肉排，最下面是小虫子，饥饿的夜行者也要扑上去分一杯羹，人们都要在这场鲸落中获取利益。

撕咬鲸肉，吞下几块后身体舒服了很多，毛在褪去，夜行者又拉了拉兜帽继续前行，擦掉了嘴角的血。

既然森林里会有鲸鱼，那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雨水在低洼的地方汇成一股，顺着往下流，夜行者要逆流而上，鲑鱼洄游，棕熊自然不能放过。

雨湿润了山石，路很不好走，石块裹挟泥浆滑落，不知道山和世界什么时候崩塌，但抖落累赘的山越长越高了。夜行者知道是那只八爪鱼的残渣堆起了高山。

遍地都是水狸废弃的堤坝，都在攀爬这高山，应许的家园在山的另一边吧。一只鹿踏到了滑石，瞬间翻滚掉下，血划出一道尖印，从坡度增加的山上消失了。

夜行者不管这些，还在走着，酒劲在减弱，眼中的世界不再旋转，天顶上似有亮光，是该去的方向吗？可是只有这一条路。

火车沉默咆哮从身旁穿过。车上的人们都面无表情地有说有笑，从一个长得差不多的城市到另一个，从长得一个差不多的家到另一个，从长得一个差不多的理想到另一个。

夜行者想极力避免这一点，可反抗也只是随大流，爬上了这山，是不是山顶和夜行者离开的地方是一样的呢？

是终点么？

酒劲不该减弱，夜行者不愿想起这些。

山顶是平原，山顶还在盖更高的山，机械臂捕获星星按在楼顶，广告牌编织美好的迷梦，通向大海，大家和乌鸦的追求都是一样的。

大海？夜行者笑着，不等走向大海，大海就会走来，只要这场下了一个月的雨不停的话。

工人一直在拿着抹布擦去污泥，保证这些塑料织物闪亮如新，保证这些话语不会变旧，可语言的折旧方式有另一个轨迹，表面的工作无可救药。

思考被巨响刺穿，夜行者望着眼前。

一摊血污。

夜行者不知道是什么痛苦还不如去死，从离开的地方走到离开的地方，也是只想继续走，就算亮光不是亮光，也好过呆在黑暗的雨夜。

但这两个人就没有，选择了决绝的方式。楼上在尖叫，在后悔所作所为。

夜行者离开命案现场，不断有人落地。就像，不会爬树了的猴子一样扒不紧生活。各种各样的原因，交响曲。

大雨下囚禁的星星发出迷蒙的光，不断变换颜色，无意义的噪音和雨声让人烦躁，这个森林没有一丝呼吸。

突然璀璨的几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迹，发誓带来毁灭，级别只能带来笑点，世界会在更早之前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出现在后世的书里。

动脉在汩汩冒泡，雨水下凡无路可去，水位还在上升，涌进了低洼的彩钢房，扎破泡沫把水堵在外面，徒劳的抵抗连家里唯一的家具都被冲走，窗户缝滴滴答答，城市的心跳停了一拍。

飞驰的车溅了夜行者一身，漫到了油污环绕的汽修店，记忆中会爆炸的汽修店，夜行者将会失去很多的汽修店。那飞快的车一骑绝尘，在路上再一次碾过了前车撞死的猫 ，猫被陌生人从某扇窗户丢下来，像丢进垃圾道的垃圾，手机闪光灯单反都亮了起来，一个数字在不知名的网络上飙升。

夜行者知道多少人在鸽笼辗转反侧做不愿意醒的梦，做着难以启齿的动作，醒来藏好磨利的刀。

有人吃光了食物以布料为食，床单和桌布是前菜，刀叉切割沙发，三成熟的褥子有未排空的血红蛋白，窗帘上的流苏作饭后甜点，配以花裙子酿制的白葡萄酒。

夜行者不住喝酒，幻觉中重新回到了森林。鲸鱼摆上货架，细细的区分出一个个部位，鲸须骨架的华美的盛装，鲸肉切成片，摆在自助餐厅，龙涎香调成腻滑的香水。人们在抢购直到大门关闭，垃圾桶边都是等候的人群。

过期的食物由手推车送向饥饿的人群，争强中互相推搡，熙熙攘攘，见过的情景冲击在夜行者眼前，夜行者用帽沿盖住了脸。

行道树上的海葵捕食蚊虫，槐花，比目鱼藏在阴影，鮟鱇方块状的触须等待自愿追逐光明的人，三十天里天使是否在陪伴孤独的旅人。

垃圾车一直照常运行，将思想的残留运往远郊，夜行者在来的路上看到过填埋场，在雨水的滋润下活了过来，塑料袋吞下瓶盖，轮胎追捕包装袋，报废卡车是真正的霸王龙，一口就咬碎了金属支架。

夜缓缓转到了后半程，星星从来没有休息的机会，空调外机煮着一锅汤，和夜行者的血一样沸腾，打起了摆子。

夜行者厌倦了，因此出发，回到了憎恶的一切。想拼了命再一次出发，却发现只是怀念这个荒诞的想法，高烧中不靠谱的胡思乱想。

夜行者清楚自己的路已经走到了终点，又不想走到终点，还要找寻真正的路，在呓语里找寻真正的路。夜行者轻轻哼着歌，忘却了现实。

“一百里，两百里，渐渐远去；三百里，四百里，再回不去，不知不觉已离家五百里。”

雨势有减弱的倾向，夜行者已经高烧全是幻觉:冰做的城市会永恒，铬钢永远不会锈蚀，灯塔会穿透云翳，阳光会照进亚特兰蒂斯。

靠在百米高的玻璃柱子的最角落，体温计开启了倒计时，夜行者幻想在走向下一个可能的目的地，幻想下一个前方会有不同，幻想不会再离开，幻想雨会停止。

厚重的云缝似有一道裂隙，太阳光正努力地一次次尝试冲刺。夜行者没有看到，夜行者不会看到。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