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一期【谁】
壹
静,如死一般的寂静;夜,如墨一般的漆黑。你不知晓自己是谁,亦不明了自己现身处何地,更不清楚自己源于何处,将去往何方。
你的躯体好像幻化成一具空壳,如枝头海棠随风飘落脚边,而变幻成纯然的精神和灵魂。可是,你并未感到如鸟羽般轻盈的愉悦,却感应到犹如海底深渊暗潮涌动的漆黑和似乎可以感知到的寂静裹挟着丝丝压迫感朝你一阵一阵地袭来,仿佛要浸润你的骨血。
倏而白光闪现,转瞬间你已身处异境。入目仍是一片漆黑,丧失视觉,你凭着愈渐敏锐的其它感官辨识到自己正处于一个封闭的空间内,而你很快惊恐地感知到自己正以愈加疯狂的速度坠落。伴随着愈来愈强烈的失重感:身体漂浮,头晕恶心、呕吐……你弄不明白自己,即使处于这样糟糕的境况下,你竟还能分出一丝心神疑惑道自己何以会有如此逼真的知觉?
你的听觉愈渐敏锐,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沉重的呼吸声、惊恐的求救声、令心脏不断紧缩的哭喊声、金属的碰撞声、男人女人老人孩童的各种声音……蓦然间你的脑海里浮出“地狱”这两个字,而字体正以一种老式打点机的节奏闪着森然如白骨的银色辉光。
失重的体验大概持续了两分钟,当坠落速度已超过二百五十米每秒时,速度瞬间减至为零,紧接着是巨大的撞击感,撞击力可能在几千G,而后似乎在不到百分之一秒内,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各种不知名的物件以闪电般的速度接连不断地碰撞、击打、穿过,许是坚硬的钢铁、许是塑料的椅子、许是仍带着温热的躯体……你虽没有感受到一丝的痛感,然而,这些接连不断的真实触感已足够让你汗毛倒竖、脊背生寒。你根本来不及思虑清楚你何以知晓这样精确的数据,它们却犹如高清影片一样,一帧一帧地闪现在你的脑海里,刻在你的心上。眨眼间,也许不到十分之一秒,一阵巨大的爆炸,强烈的气流里你的鼻尖涌至一股仿佛掺杂了世间万物的气味,金属炙烤的味道,布料烧焦的味道,尸体焚烧的味道,塑料融化的味道,树木燃烧的味道……然而,很快的时间内,一切又重归于寂静与漆黑,方才炼狱般的经历恍若一场噩梦。
不消片刻,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传至耳边,哭声里却是混杂着各种情绪:焦躁的急切、渺茫的希冀、巨大的悲恸、深渊般的绝望……你仔细辨别后方听清内容,“帮我把手机打开,帮我把手机打开……”。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怎么了,大叔?”关切的语气。“帮我把手机打开……”仍是哭嚎式,“原来是手机没电了”,温柔的声音,一阵窸窸窣窣后,“大叔,我已经帮您把手机插上充电宝,马上就能开机,您别着急……”
电光火石间,你忽然明白过来,你刚刚与众人一起经历了什么——一场意外的飞行事故。大叔一直在等待消息,以至将手机的电池耗尽。然而,普通日子里那么微不足道的手机没电,那么轻易就能做到的一个插充电宝的小动作,在这种生死时刻却能让一个历经风浪的中年人彻底崩溃,不知所措到只能哭嚎着找人帮忙……
你不禁扪心自问,你能够做到与他共情吗,好像不可以,然而你心里仍感到阵阵难抑的悲伤。那事故中心的当事人呢,他们呢,悲伤、绞痛、恐惧、绝望会如同一位让人无法抵抗的恶魔,顺着他们的血管流遍周身……
贰
当你还在恍惚中,忽然间,你的腰身似是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攫住,天旋地转……待你意识回笼时,眼前一片清明,视觉恢复!你下意识伸长手臂,挺直腰身,眼前却没有出现预想的纤长手臂和劲瘦腰身,原来你是真的没有躯壳!
凝视着眼前的景象,你忽觉自己彷若一只能够徜徉于浩瀚宇宙里任意时空的无形幽灵!
这里大概是一个村庄,阡陌交错的狭窄田埂在绿色的稻田之间蜿蜒而去,一个小男孩儿骑在黄牛的后背上,慢慢悠悠地赶着牛回家。你亦慢慢地沿着脚下的道路行进着,把自己全然交给这条路,由着它任意地带领自己去向未知的前方。
不久,你好像来到一处镇上,街上零星散落着几处小摊贩,不时地传来几声吆喝叫卖声。镇上往来的人极少,男人们或身着浅蓝色的中山装,或深褐色的长袍马褂,或暗灰色的通体长袍子;女人们有的穿着浅蓝色对襟布衫,有的身着改良式旗袍,鲜少明艳之色。与此同时,街上往来之人的脸上也偶有喜色,灰蒙蒙一片,与澄澈得犹如孩儿童之心的蓝色天空形成巨大的对比反差。
你渐渐行至一处巷口,注意到一台与周围环境极不相称的轿子缓缓而来,前后左右四位身材健壮的轿夫,轿窗下随着一位脸庞稚嫩的小丫鬟,一齐人为轿中之人保驾护航。这台轿子,说不上多么富贵,但绝对称得上精巧别致,轿顶四壁雕花,四周坠着金黄的流苏,轿门和轿窗的浅粉色帘布,质地上乘,在阳光照耀下似泛着冷色的辉光。
轿子在你身旁的不远处放下,从轿内缓步走下一位女子,淡绿色的真丝上衣,窄窄的袖子长及手腕,黑色的头发经过细心的盘整,上面戴着民族特征风格的头饰。忽然,在你没注意的角落里,一个乞丐从地上爬起来。他穿着褴褛褪色的脏衣服,那衣服就像是他从年久的垃圾堆里扒出来的,透过上面的几处凌乱裂口,能看到他的皮肤坚硬、暗沉粗糙,就像鞣制的山羊皮。他赤裸的两腿枯瘦如柴,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头上盖着粗硬的灰发,那简直不能称之为头发,如一缕一缕的灰黑棉线。他两颊凹陷,眼神狂乱,简直就是一个疯子。然而,女子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惊惧之色,满是平静和同情,她跟身边的小丫鬟低声讲了两句话,小丫鬟便隔着一方手帕递给乞丐一点钱。你目送着轿子走远,心道真真有这么人美心善的人儿啊!
你仍继续向前行进着,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你不清楚自己已在这里待了多久,你无需休息,无需进食。慢慢地,在途中,你看到蜷缩躺在墙角的男人,如果忽略他青如菜色的面颊和嶙峋的身躯,你会以为他只是安然地睡着而已。你不禁想到,他曾经是否也就是一个拿着小燕子风筝,开心得冲出家门的小男孩儿呢?你也不时地碰到抬着担架身穿军装和白大褂的人。他们前往着不同的目的地,前者去往毁灭,后者朝向救赎。此外,还有一批人,他们不断地从“婴儿塔”里接回被抛弃的婴童,拯救新生。
这里发生了一场瘟疫。人们与瘟疫斗争,与饥饿斗争,与恐惧斗争,与死亡斗争……你忽然联想到这样一段话,当死神近在旁侧,像园丁挖土豆一样轻而易举地带走一条条生命。这种时候还去在乎哪个人做了侮辱自己声誉的事情实在愚不可及。无论是过去,当下,还是将来,最为重要的都是“救赎”与“新生”。
叁
忽而一阵天旋地转,你似乎被拉到时空隧道里,耳边呼呼的风声,眼前不断变换着的闪光,仿佛小时候的万花筒,令人眼花缭乱,晕眩不已。
仿佛一瞬间,你就立在一辆现代巴士的中央,而你眼前的景象不可谓不惨烈,令你震惊良久。
从内部看,巴士的车身已经严重变形,车头向内凹陷,靠后的车尾仿佛被恶魔之手横腰掐弯,车上所有的玻璃全都碎裂,残留着参差不齐的尖锐。不仅如此,车里的乘客,更是首先让你感受到一阵犹如置身悬崖边上的恐惧感,接着如泰山压顶的悲伤,最后全部转化成一股流遍全身血液的绝望无力。他们,或被倒挂在破碎的车窗上,或被卡在变形的座位间,或蜷缩着身躯侧躺在过道地板上,或歪斜倚靠在塑料座椅上,入目便是触目惊心的红……空气里充斥着温腥之气,混杂着燃烧的气味,充斥鼻尖。
你仔细观察着,包括司机在内的绝大部分乘客已了无生气,极少数乘客的身子还在微微颤动,或者说那不过是动作的一抹幻影,动静极其微弱,就像一丝微风,让你无法察觉,却在瞬间吹紧了你的心脏。
忽然间,你的耳边开始响起各种声音,人说话的声音。你仔细查看,并未发现有人开口讲话,倏而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心里的声音,在死亡来临之际也许最为深刻也许也最为浅薄的声音。
先是一道苍老却铿锵有力的声音:我这一生,一九四零年,从南阳到武汉;一九五九年,从武汉到南昌;一九六七年,从南昌到茂名;一九八五年,从茂名回南阳,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继而是害怕颤抖的脆弱哭声,你随着声音的方位,仔细探寻着声音的来源。一位七八岁的女孩儿,腰间的安全带还在,稚嫩的脸庞上满是血污,邻座的女人许是她的妈妈,或许只有母亲才会在这种生死之际本能地用双臂死死地将女孩儿护在胸前,“呜呜呜呜呜呜,妈妈,妈妈,我害怕……你快醒来……,爸爸还在家等着我们……”,从小女孩儿的声音听上去她的生命并未受到致命的威胁,你狂乱的心好似得到一丝慰藉,很快她就可以得到赶来医护人员的救治。“爸妈,对不起,我最后悔的是不应该不辞而别。如果生命能够重来,也许我还会做相同的选择,但绝不是以一种几近毁灭我们之间亲情的方式,我一定能够处理得更温和,我一定不会时隔五年之久才与你们相见一次,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我的爸爸妈妈……”这是一位中年男性,他被死死地卡在变形的座椅间,由于痛苦,面色狰狞又无力,眼底一片湿润。这时,你的耳边传来一种平静温和到足以抚慰人心的声音,“我今年六十五岁,一生的经历虽然与一帆顺风毫不搭界,但儿女孝顺,晚年儿孙绕膝,十几口人家的大家庭也算得上幸福美满……我已经享受到这个世界里绝大多数人没有享受过的幸福美满,我该知足了,孩儿他爸,我很快就来陪你了……”
你的眼底蓄满湿意,而眼泪并未如期落下,晶莹的泪珠缓缓漂浮半空,幻化成一股虚弱的雾气,倏而迅速消散,仿佛它从未落下一般。
你忽然觉得,所有的人,乃至整个人类,就如同小溪流里的水滴一样,流淌不定,一滴滴彼此接近,却又相距遥远,汇成一股无名的巨流奔向大海,既然一切转瞬即逝,任何事物都无关宏旨,人们竟还要荒唐地看重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让自己也让别人遭受不幸,这实在太可悲了!
你的眼前不断闪现着各种片段,山洪里奋力抢险的军人、海啸中狂乱避险的普通人、雪崩时山脚下宁静的村庄、地震里瑟缩着身子躲在墙角的小女孩儿、夏日炎炎里田间劳作的农民伯伯,北风飘雪里披星戴月的小商贩,深夜格子间里仍笔耕不辍的白领,医院里急诊室里进进出出的白衣天使,火场里汗流浃背的橘色衣服……
万物均只是茫茫宇宙里的一粒尘沙。然而,即便宇宙的终极规律是万物归空,但其中的万物仍不减生命的热情。
最终,你仍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好像没有生命,但好像又是生命的存在本身,你好像什么都不是,又好像为万物所生。你欲教会人类,无形的柔慈之心最为强大!
网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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