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病室走出来的时候,寿男看到了道子的脸。
这张脸是他第二次见到了,头一回见到是在得知丰子病倒的那个黄昏,道子的脸也和现在一样骇人,道子的脸是一片枯叶。
他们刚刚丧失了一个孩子。
常夏的天空带着万物消亡的色彩。
死别爱女的这个凌晨,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病室外的日光泄露在地板和枕榻上,逝者的脸平和如初生的婴儿。
逝者的丈夫敬介沮丧地坐着,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还在亡母的枕畔玩耍着。
他们被告知,要为逝者上妆,他们必须稍稍离开逝者一段时间,寿男握住道子的手时,道子的身子抽搐了一下。
他们回到昔时不复的家中,道子拿出了录像带,录像带是逝者唯一的生前影像,录像很短,只有一分多钟。
丰子是一个不出名的作家,除了生前出版过的一本小说集以外,人们几乎对逝者一无所知。
就连录像带也是朦胧的,丰子在镜头前极为拘束地笑着,笑容非常纯净,节目初次播出时,寿男曾开玩笑说,丰子还是一个孩子。
现在录像带在重现,寿男和道子在观看,用心地看,录像带因简陋而发出的嘎吱声要割断他们的神经。
“你看,她看着多么健康啊。”
寿男听到了道子的声音,如投入水中的石子的回声,道子的声音更像是诞生于虚空。
寿男没有回应。
录像带反复回放,丰子的笑容不断闪现,道子在录像前枯坐了一个上午。
火葬举行时,送葬的人感知不到暑热,暮色下的隅田川闪着萤火的妖艳光芒,汗流浃背的法师调子悠长地诵经,仿佛来自彼世的诵经声让仪式变得紧张起来,虚空中不断有萤火虫飞过。
人们的脸像落叶一样寂寥,敬介神经紧张地注视着逝者的两亲,寿男默然地抓着帽子,脸色沉寂如海边的岩石,道子的脸隐藏在丈夫身后,幽微难辨。
成群的萤火虫在虚空中相撞、自燃,自杀式的火光艳美非凡,死去的萤火虫如枯叶一样飘落,萤火之下是寒凉的火葬场。
天边太阳已落,一轮勾玉般的月亮悄然隐现,玉屑般的月光把火葬场照亮了。
逝者的遗物是由道子保存的,遗物不多,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未出版的手稿,丰子是一个保守的作家,除了日本人以外没有其余的读者,与时下流行的外国小说不同,丰子的写作固守着疆界,本国化到了让外国人难以看懂的地步。
丰子的长相也是纯日本式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丰子的眉毛,道子在夜半做梦时,最念念不忘的就是丰子如火烧般的眉毛,道子的唇触碰到了丰子的眉毛,湿漉漉的,像是腐烂的水草。
梦境里的印象随着道子的醒来而消散了。
道子睡不着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走到佛龛前注视着逝者的脸,遗照用的是丰子结婚前的影像,这张照片原本是母女俩的合影,丰子过世后,道子觉得自己的存在变得不那么真切了,便把照片的另一半给剪下了。
现在这张照片只剩下了丰子一个人。
结婚前的丰子也是忧郁的,作为长女的忧郁,照片上的丰子露着雪佛般易消融的微笑。
逝者的笑容,是时光留给道子最后的柔情。
道子不知道丰子在结婚后经历了什么,知道了也徒然,丰子在病中总是疲倦地微笑,丰子的脸越来越黯淡,最后竟如月光一样消逝了。
道子茫然地想要在手稿中找到点什么,丰子却从来不在作品里谈论自己,看着这些陌生的手稿,道子作为母亲的存在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道子来到了墓地前,不时有几个路过的法师上前宽慰她,法师们很年轻,笑起来隐约可见嘴里的蛀牙,法师们的脸纯净如孩童。
只有落叶般的僧衣告知道子这儿是墓地。
道子虔诚地跪在墓碑前为逝者祈求冥福,念诵了一轮佛名之后,道子出神地凝望着墓碑,日光下的墓碑非常晃眼,逝者似乎要从坟墓里走出,死去的孩子的印象令道子目眩神迷,或许逝者就隐藏在草木之后吧。
一旦有了死者回归的念头,哀恸与悲伤便同落日一样消亡了,她如此虔诚地祈求着,日光浸过树枝映照在墓碑上,日光如此辉煌,只有在常世之国才能见到这样的日光,道子听到了坟墓后的脚步声。
道子抬头时,见到了丰子柔美如积雪的笑意。
丰子就站在那儿,站在墓地之后,朝着悲伤的母亲露出适意的微笑,日光如雪霰,轻盈得令人感伤,道子见到了女儿,尽管只是片刻的重逢,太阳朗照着,人的脸在日光下悠荡,往昔的记忆如清朗的雪花般坠落。
道子伸手去抓住女儿时,手里边只剩下了一捧荒草。
她竭尽全力才搬动那些墓石,她把和服腰带系在小树上,她小心翼翼地伸过脑袋,确保在双脚失去倚仗以前,那条腰带不会松开。
轻盈的日光朗照着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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