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群英会)召令急
一群饿绿了眼睛的豺狗逐步逼近,一只黑色竖耳小猎犬紧咬着牙关全身战栗,两条后腿微微颤抖泄露了他的胆怯。
“娘,娘,快来救我。”一个十来岁的小牧童完全被恐惧支配,他紧紧扒住头羊的后背,害怕的哭起来。
哭声刺激着早已含不住口水的豺狗,一只只如离弦之箭,再也按捺不住。小猎犬嗷呜一声长啸,狠咬了一口头羊屁股,头羊吃痛撒蹄子狂奔出去。
豺狗们想要去追,可是小猎犬左窜右跳,抵住撕咬,硬是全拦了下来,小小的身影逐渐淹没。
诸葛冲闯荡江湖平素最看不惯以多欺少,碰着这样的闲事总是爱管上一管,当初几个名门正派的弟子欺负拳脚粗浅的阿程,就是他出手救下的。如今哪怕看到狗多欺负狗少,他也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一块石头砸在一只豺狗的鼻梁上,鼻子立刻塌了下去,弹到了另一条豺狗的肚子上,肠子哗啦流了出来。它们哀嚎着打滚儿,其它豺狗闻声看看退开,它们实在不愿放弃这到嘴的肥肉,可是又不敢对抗逐步走近的人类。
半包围里是奄奄一息的小猎犬,依旧强撑着身体呲牙咧嘴。诸葛冲和阿程慢慢走近,手里还掂着几枚石子——令豺狗畏惧不前。
豺狗终究不敢同人类抵抗,垂头丧气的退开。
那一身毛色光亮顺滑的小猎犬此刻血和着泥,一缕缕杂乱黏着,还有被撕掉的血肉还连着皮,晃荡荡挂在背上。
“勇敢的小家伙。”阿程爱怜地摸了摸小猎犬的脑袋,他应该很喜欢小猎犬吧,诸葛冲想,从那宁死不屈的抵抗里似乎还看见了当年的不畏强权毅然离乡的阿程。
小猎犬拖着伤腿,一瘸一拐的往家走。
继蛮族残杀白莹公主,连下端朝六座边城后,中原武林人士纷纷投军报国,诸葛冲和阿程最先响应,于先发部队任侦察兵,奉命侦查周围村落。
他们跟着小猎犬来到一个破败的村落,与辽阔草原不同,这里沙地贫瘠,家户寥落,秋意里更显萧索。小猎犬突然发出呜呜低吼,一阵刺鼻的腥气扑面而来。
哭声,喊声,悲怆冲天。
笑声,杀声,人神共愤。
一拨亡命之徒掀翻篱笆,踏烂菜地,短刀插进牛羊畜生的脖颈,马蹄踢翻试图反抗的村民。这群蛮匪良性泯灭,恶声在外,月月洗劫周围村落,如今轮到这里。
“大爷,您要什么尽管拿,求您绕过我们一家性命。”一个农妇扑在马下不停地磕头,前额的血肉和着沙砾。蛮匪似乎很是欣赏这样一幅场景,笑看不语。此时家中十来岁的孩童闻声探出头来,正是方才逃走的牧童,扒在门缝瑟瑟发抖,农妇余光瞥见他赶忙瞪道:“阿宝,快回去。”
蛮匪副手森森笑着上前谄媚道:“听说孩童肉质细嫩鲜美,不知和牛羊肉比哪个更鲜些。”他胯下的马蹄肆意走动,踩烂受伤村民的头部,脑浆一下子染红了沙泥。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农妇闻言加速磕头,“求大爷绕过我儿一命,我愿做牛马报答。”
“老么喀嚓的,谁稀罕,大爷还缺牛马吗?”蛮匪头人轻蔑地睨着,手中短刀一丢便丢在了农妇的心窝子里,“今晚就尝尝这细皮嫩肉的娃。”
“娘…娘…”小童从门里扑出来,雪白的小手堵不住农妇喷涌的血流。小猎犬自山坡飞快的冲下来,冲着蛮匪凶狠的大叫,惹得蛮匪们哈哈大笑。
连成群的豺狗都惧怕人类,孤军作战的小猎犬当真自不量力。
这群蛮匪各个人彪马大,只是那个蛮匪副手格外引人注意,虽然茹毛饮血,兽性入骨,可是他的肤色仍旧白皙,举手投足间依稀还能看出他曾经作为端朝人的痕迹。
“把娃子和狗都绑上,狗肉驱寒,咱们今晚打牙祭。”蛮匪副手打了个手势,手下利落下马上前,“二位是聪明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以蛮匪的凶残本该赶尽杀绝,可是那个副手却刻意不与诸葛冲和阿程为敌。
“若我执意管这闲事呢?”诸葛冲反问,语间已有怒意,蛮族肆意来犯,骚扰边城百姓,身为端朝大好男儿,怎能坐视不理?
“你们端朝有句话,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对吗,二当家?”蛮匪头人冷笑道。
诸葛冲闻言眯起眼睛,再次细细打量那蛮匪副手,虽然他身形壮实,皮肤黝黑,但长期日晒风斫并没有完全吞噬此人面容,眉宇间似有熟悉之感。
为什么,堂堂一个端朝人竟投靠蛮匪,狼狈为奸?
“大哥小心!”蛮匪的刀已杀至,可诸葛冲恍然出神,这种匪类可不会讲半分江湖规矩,阿程抽出砍柴刀格挡。
蛮匪见阿程武艺平平,放心大胆的围了上去,蛮匪头人亦翻身下马,双手擒住诸葛冲的腰部。
诸葛冲回过神,反抱住蛮匪,他虽精于拳脚,但蛮匪向来以摔跤功夫见长,他们下盘相别,力量暗自对峙,若是个长身玉立的瘦弱公子,只怕已被蛮匪折断。
诸葛冲回过神来已然落了下风,他一方面担心阿程力弱势薄,一方面蛮匪副手的存在始终动摇他的心神。他蹙眉强行集中精神,仍是破绽百出,下盘不稳,那是少年自学功夫的误区。
蛮匪头人喜色渐显,正要发力,突然一旁的小猎犬一瘸一拐的跑过来,呲出牙狠狠咬住蛮匪头人,任踢腿跺脚怎的也不放松。
他认得那味道,认得那声音,那是杀害女主人的凶手,是他死也要报复的对象。
趁这空隙,诸葛冲猛一发力,将蛮匪头人拦腰举起,重重摔在地上,高高跃起一记重拳捶在蛮匪胸口,蛮匪头人瞬时五脏爆破。
再看阿程,拼死血战,满身负伤。
陡然间,农妇之死的怜悯,阿程之伤的愤怒,蛮匪作恶的憎恶,以及近来对蛮族践踏端民妄图侵略的仇恨,还夹杂着一些不能明说的情绪,一瞬间都爆发了开来。
诸葛冲抄起地上的砍刀,急步加入战局,切瓜砍菜一般不管不顾攻向蛮匪,每一刀都宣泄不尽内心汹涌的情绪。
“大哥,大哥。”阿程拦住他继续砍斫已经被杀死的蛮匪,虽然他有所察觉今日诸葛冲的不同寻常,但他没有想到诸葛冲会失控至此。平素里就算豪放不羁,诸葛冲的骨子里依旧是诸葛世家谦和儒义的性子。
血染红了沙地,一地断臂残骸中,毫发无损地长身立着蛮匪副手,那个从一开始就在队伍中显眼的人。
“同伴被杀,心痛吗?”诸葛冲咬着牙关问道,“残杀同胞可感受到痛?”
只有萧索秋风寂寥寥地应答。
“故人相见,难道不相认吗?”诸葛冲紧盯着那双染上野性的眼睛,眼神里的镇定自若令他几欲发狂,寻得他的欣喜,见他堕入匪类的心痛,而他却无动于衷。
“公子认错人了。”与方才俯首弯腰的谄媚神态截然相反,那骨子里的气度与生俱来,“既然我辈全灭,要杀要剐便由得公子。”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苟且偷生十余年,宁可卑微如蝼蚁,也不愿再见当年故人,再忆当年旧事。
“不杀不剐,我只要一个答案,你,可是故人?”诸葛冲上前抓住对方肩膀,急切地问道。
“不是。”那人仍旧闭着眼睛,坦然赴死。
“大哥,这,这是怎么回事?”阿程不解,诸葛冲虽然有时结交潇洒做派的邪派人士,但应该未曾涉猎异族匪类,何况是一群丧尽天良杀人不眨眼的末路狂徒。
枯叶缓缓飘落,诸葛冲双手无力地垂下,眼里溢出失望:“二十年前,有对兄弟共振家族,风头十足,可是弟弟轻信邪教谗言,辱没家族门楣,兄长一怒之下便断掉弟弟一指,将其阖家逐出家族。”
诸葛冲瞥了一眼对方的左手,那人紧紧握拳,遮住手指,只是微微颤抖似乎默认一切。
“那后来呢?”阿程追问。
“后来邪教觊觎家族武学心法,设计剿灭了家族。除了两个年幼的孩子被压在族人尸体下躲过一劫,再无幸免。”当年的惨案就算再轻描淡写,诸葛冲的脸上还是染上一抹痛色。蛮匪副手更是猛然睁开眼睛,只一刹,就默默闭上。
“那弟弟一家呢?”
“被逐出家门便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处境艰难,许是离乡背井逃到出中原,自此杳无音信。”诸葛冲怅然一叹,江湖之大,竟无容身之处,这种凄凉他又何尝没有体会过。蛮人生性凶残野蛮,不讲道义不靠血脉维护,这样的艰难坎坷岂是寻常端朝人能够想象。
“其实兄长早已料到结局,弟弟生性单纯耿直,不忍直言他将带来灭族之祸,遂逐他出族,宁可他带着恨意,也保全家族一条血脉。”
云慢慢遮住日色,风静静吹散血气,蛮匪副手始终闭目深深吸气,他的眼皮急速的抖动,仿佛一瞬间天昏地暗,郁结却在刹那间烟消云散。良久,握紧的手终于松开,那蜷着的指缝里隐约少了一枚小指头。
这些年,既怨又恨,兄友弟恭一夕间反目成仇,行侠仗义转过身冷漠无情,道貌岸然的端朝人背后一刀远不如蛮族打打杀杀来得直接,也许从没倾注过感情,就不会有失望。
诸葛冲注意到了蛮匪副手的微妙变化,更加确定心中所想:“你,可是故人?”
“不是。”依旧否认,任凭夕色弥漫。
“故乡情切,故土难离,你就不想回去看一眼吗?”当年手把手教他挽弓,一拳一脚悉心教导他习武,那个和蔼的叔父还历历在目。
故土温柔的风仿佛吹过耳鬓,故乡熟悉的歌仿佛在风中雀跃,那人长立的身子晃了晃,还是摇了摇头:“有罪之人,无颜面见族人。”
一腔恨意,满腹怨念,原来不过自私自利的愚钝。当初恩怨若是细想,的确如今日所言,是兄长用心良苦。
但,为时已晚。
谄媚蛮族,残杀同胞,家族亡灵在上,想必不屑看到他如此模样。不如远远躲在异国的角落里,余生忏悔。
“在下诸葛冲,此去投军驱除蛮族,保卫边境。他日若见,便是敌人。”既然误会已经澄清,既然不愿相认,诸葛冲也不勉强。只是不愿他朝血脉为敌,故作提醒。
“诸葛冲…”他点点头,细细咽下这个姓名带来的冲击,还是面带从容缓步离去,“多谢…”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走出半生,他终究回不去了。
天色暗淡,背影远去,荒凉村落再无生气。那稚气未脱的孩童,用满是血泥的手背抹干眼泪,眼神是超越成熟的坚定:“大哥哥,求你带我去军营,我要杀尽蛮族,为娘报仇。”一旁的小猎犬亦勉力撑起身体,汪汪叫了两声,表明他亦追随。
诸葛冲默然看着孩童,心中五味杂陈,他用了十余年才从仇恨的阴霾中走出来,怎忍得这个跟他当年一般大的孩童再入泥淖。
“好孩子。”阿程摸摸孩子的脑袋,“此一去可能就再回不来了,不后悔吗?”
“不悔。”坚定的眼睛里再流不出半滴眼泪,孩童紧握着拳头,“没有娘的地方就不再是阿宝的家。”
“是啊,亲人不在了,哪里都不是家。”童言无忌,却令人感慨万千。
在场几人皆是漂泊无依,四海无家。而他们要做的,不是为亲人报仇,为同族报仇,而是驱逐鞑虏,戍边卫土,为更多有家之人创造一个安宁祥和的环境。
不惧离乡,只怕再无归途。
当诸葛冲和阿程回到军营之时夜色已浓,乌云遮住半颗月亮显得凄凉,远不如中原朦胧妩媚。果然月还是故乡明啊,诸葛冲感慨,只是虽然夜黯,总有日出的一刻。
那将不会太久,他始终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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