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一直相信安郞是个英雄。
他们住在大漠中的孤城,就该是属于战争、传奇和英雄的地方。现在全城人都说,敌军的黑旗已布满东面的河谷,战争一触即发。
有战争就有英雄,而英雄也要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而每一个士兵悲伤的羌笛背后,都有一个为他打点好行李,含泪送他出征的妻子。阿真现在就在为安郞收拾着包裹,她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装好安郞需要的行李,不知道等下送别安郞时她会不会哭,可至少,她将那件黑貂裘小心叠好,放在了最里面。
“我把黑貂裘放进去了,即使你让它蒙尘了,破损了,也要穿着它凯旋啊。我相信你是我的英雄,我会把它缝补一新的。”
安郞意外地没有回话,只是沉默地接过包裹,桌上的油灯快要灭了,阿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好像还是紧锁着眉,又好像是稍微舒展开了眉头,朝她虚弱地笑了笑。
即使是英雄,在决战前夜也该是辗转难眠的,更何况上战场前大吹大擂的,往往也是最先死掉的杂兵。所以阿真也没说话,就看着安郞站起身,朝屋外的马厩走去。
阿真的父亲就是个说话很多的男人,他不是英雄,但非常擅长说英雄的故事,能让听众沉浸其中,几乎连心都被他骗走了,比如阿真素未谋面的母亲。也许是走南闯北累了,他选择在这座边境小城安家,勉强买下了东门外一件屋子,开着一家小酒馆。
这座小城的生活十分安稳乃至单调,所有的英雄和战争,只存在于阿真父亲的故事里。所以酒馆的生意还好。然而每天来来去去的总是那几个熟人,所幸阿真父亲有足够多的新鲜的故事。而这些熟客里见的最多的,就是安郞。
阿真不知道安郞为什么叫安郞,安郞自己也一样。他是一个孤儿,却奇迹般地在这个大漠孤城活了下来,就像戈壁上的梭梭草,就像传奇里的英雄。
安郞靠给人做做杂活讨口饭吃。阿真还是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时,每次和父亲进城,总能在各个地方看见安郞,不是帮东家劈柴,就是给西家喂马。后来阿真和其他姑娘那样把辫子盘起来了,安郞几乎就只给他们酒馆干活了,收拾桌椅,招待客人,打水买菜,他都干,甚至一次在腊月爬到屋顶帮他们补被雪压坏的屋顶。他也不要工钱,只像以前那样讨一碗饭,偶尔在马厩睡一觉。
三年前秋天的一个午后,安郞做完了所有的活,和阿真一起坐在角落的桌子上听故事。
“且说那苏秦游说秦王不成,做盘缠的百斤黄金都用尽了,仆役也早跑了。他只能自己背着书箱,挑着行李,穿着草鞋,裹着最后一件没当掉的黑裘大氅,从秦国千里还乡。等他终于回到家里,黑裘大氅都磨破了洞,他自己身上的伤比那大氅还多,瘦得还没书箱里的书重,简直就是在外征战十年的老兵。可等他一放担子,挣扎着要拜见父母兄嫂,可他们铁青着脸,一句话都没和他说。他又唤娘子,一样也没个回音,他找了一圈,原来她坐在织布机前织布,从他进门到走到面前,头都没抬一下,咳咳咳……”
因为多年奔波,说书人本来抑扬顿挫的调子也变得沙哑了,倒把这逆境里英雄的境遇衬得更加凄惨。
“虽然知道苏秦后来成了身配六国相印的武安侯,可这也太窝囊了吧,我要是他,宁肯在秦国要饭都不回家。”
“不是他的错!”阿真愤怒地打断他,“既然是英雄,有点磨难是正常的。家人应该理解支持才对啊!要是我,不管怎样,肯定要给你补衣烧饭的!”
“喔?”安郞转过头,直直地望着她,嘴角上扬,“你说的是……给我?”
阿真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我没说!”
喊完这句阿真就跑出去了,一气之下一直往大漠跑。等到天色渐暗,她望着四周一模一样的茫茫黄沙,心里打起了鼓。在太阳落山的那刻,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夕阳中朝她走来。
那当然是安郞。
一路上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郞也没说话,在把她带回酒馆,自己就离开了。
第二天安郞没出现,父亲拿这事打趣她,她装没听见,却一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
等到黄昏时,安郞回来了。
他一头一脸的泥,左脸有道血痕,可那双眼却比平时更亮了。
“和城东的胡三他们去河谷打猎去了,这个给你。”
他递过一只带血的黑貂。
“哼,这小白脸就会抢别人的猎物,明明是李老四先打伤的,他却……”
阿真没听到外面的人在说什么,甚至没接过那只黑貂,她只是紧紧把安郞抱住了。
等到阿真把貂皮缝成衣服已经是冬天了。她的父亲没熬过那个冬天,在临终前,他让阿真和安郞成了婚,将酒馆传给女儿女婿。
婚后的日子好像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虽然没有了说书人的故事,酒馆的熟客们也还在。又到了秋天,去打猎的李四郞三天三夜没有回来。到了第四天,胡三耐不住哭哭啼啼的李黄氏的央求,带了几个人去找,也只找到了李四郞的半把弓,但他们都一口咬定,在河谷附近看见了敌国的黑旗。
安宁多年的小城第一次惊慌起来,到处都贴起征兵的告示。有天阿真去后院打扫,发现酒馆屋后对着东门的墙上,不知何时也给贴上了一张。
那晚上阿真做了一个梦,到处起了火,妇女老弱哭叫着四下逃窜,躲避着骑兵雪亮的马刀,一个姑娘摔到了,直接被马蹄踏过去了。梦里的阿真一时好像是摔倒的姑娘,徒劳地伸出手想挡住眼前的马蹄;一时又好似骑在马上的黑甲骑兵,像砍梭梭草一样沉默着挥舞着马刀;一时好像又飞到了半空,俯瞰着烈日下金黄的大漠里燃烧的孤城。
阿真尖叫着坐起身。
“怎么了?”安郞被她惊醒,翻过身问她
“安郞,明天你也去应征吧,我害怕。”
“嗯?”安郞坐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可要真打起仗,我该在你身边保护你啊。”
“不要,要真是乱世,你才能成为英雄嘛。”
安郞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妥协地一笑,“好吧,听你的。”
第二天安郞就应征参军去了,实际上也没多大变化,每天还是能回家,就和其他的士兵一样。在这个安宁到乏味的小城,几乎所有人都不知是战争如何去作战,勉强组成的军队在前几天还集合训练了几下,之后又没再看到黑旗的踪迹,于是大家也渐渐懒散了,甚至不少人还借着巡逻的名义跑去喝酒。
“喂,你听说了么,那个和我们一天进来的小白脸,不知怎么拍马屁升上了小队长,分了一匹马呢。”
“你小声点,人家老婆就这的……”
“两位军爷久等了。”
阿真将酒放在他们桌上,就转头去应付其他客人了。
其实她多多少少都听到些关于安郞的闲话,可完全不放在心上。
英雄总会被小人妒忌嘛!而且马厩里的那匹毛色黑得发亮的骏马,不是因为安郞拼了命当斥候才换来的?最早发现敌军又开始在河谷集结的,不也是她的安郞嘛!
然而敌军始终按兵不动,直到刚才。
昨晚她一直不睡强撑着等安郞回来。直到五更天都快亮了,安郞推开门告诉她,明天就就是决战的时候。
阿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是茫然地听安郞的为他收拾着东西,一夜没睡让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下是故事里的苏秦,一下子是拿着黑貂的安郞,一下是梦里的屠杀。把包裹递给安郞后,就一直怔怔地站在原地。
一声马嘶让她打了个哆嗦。
她连忙出门,安郞已经披挂好骑在马上,天渐渐亮了,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她的英雄,他当然还是和往常一样俊逸潇洒,只是似乎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
“我走了。”
安郞低低地说了一句。
阿真抬起头,果然没能落泪,她想了想,试着像话本里那样说:“望君珍……”
可她还没说完,安郞就策马向东边疾驰而去。阿真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逐渐升起的太阳下,他一次也没回头。
阿真慢慢转过头走回屋,她不知该做什么,就走到桌边坐下,油灯烧完了,天渐渐亮了,周围一片死寂,不知不觉中,她趴在桌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又听到了梦里火烧起的声音,刀破空的声音,妇孺惊恐的悲鸣。
还有又一阵仿佛踏在她身上的马蹄声。
她猛然惊醒,一下子冲出屋外。
灼热的阳光下,整座城都在燃烧。
一个黑甲的骑兵从火海中朝她走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片乌云般的黑甲和黑旗。每个人刀尖都滴着血。
所有人都说敌军在东边的河谷,直到今天凌晨最后一个回来的斥候也那么说。
那个斥候,就是安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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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斥候,就是安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