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刀笔吏

作者: b35ae88aebed | 来源:发表于2018-01-19 11:29 被阅读201次
    (谎言)刀笔吏

    阮先生是个在县衙修县志的。

    他腰间别着一把玉书刀,长不过三寸,比一般书刀小了一半。玉倒是好玉,至于怎么好法,大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反正阮先生天天带着,总该是个宝贝的。

    阮先生还有个玉带钩,龙头虎尾,勾凤刻龟,一看就金贵得很,也挂在腰间,走起路来,玉书刀和玉带钩发出碰撞的清响,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好听极了,阮先生说这叫“环珮琳琅”。别人问他,这玉带钩哪来的?阮先生回答,捡的,挂着有面儿!大家都笑了,说不是这么用的,错了,阮先生可不管,自己个儿高兴。

    阮先生下了县衙,别着他的玉书刀在县里走。沿着贴了“皇恩浩荡”的墙根走,拐过挂着“高祖皇帝临危承天命,赤县神州水火逢禹霖”旗帜的铁铺,再直穿过飘着红红绿绿不知什么玩意儿的长桥,走到学堂门口。学堂的孩子们在听先生讲学,阮先生听见教书先生一粒一粒蹦碎的字儿,也停下来捋着胡子听。阮先生有一把好胡子,大家都说可与美髯公关二爷相颉颃,阮先生为此颇为得意。

    “话说这喜帝将那礼部侍郎当庭杖杀之后……”教书先生正说着,一眼瞥见门外的阮先生,有些不高兴地侧过身去,语调也变得缓慢滞重了。他不太欢迎阮先生来听课,阮先生总砸他的场子。

    果不其然,阮先生刚听了一会儿,就皱皱他的眉头——阮先生皱起眉头的样子很吓人的,——一步跨进去,高声喊道:“非也!非也!”

    教书先生停下了授课,孩子们都齐齐把头转向阮先生,像是向日葵朝着日头走。孩子们喜欢这样的时刻,阮先生和教书先生一争执起来,他们就能趁机偷懒,还可以欢欢喜喜地看热闹。

    “那该如何说?在下才疏学浅,还望阮先生不吝赐教。”教书先生说得文绉绉的,语气却是气呼呼的,脸上也显得不服输,好像随时都能翻个惊天动地的白眼。

    阮先生连说了几个“不敢”之后,回道:“这礼部侍郎非喜帝所杀,是染了重病,终年于榻上的。”

    教书先生据理力争,手把书页拍得啪啪响:“这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阮先生装模作样地蹭过去,头越过教书先生的肩膀去探他手里的书,还左右晃荡着脑袋:“哪呢哪呢?哪本史书这么颠倒黑白?我倒要瞧瞧。”

    教书先生早有经验,手臂猛地划拉伸长,再轻轻一转身,正蓄势的阮先生就扑了个空,正正露出他摸向腰间玉书刀的手。孩子们见阮先生未能得逞,都轻嗤一声,高高低低伏在桌子上快活地笑起来。

    教书先生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背对着阮先生不再理他。阮先生计划败露,讨了个没趣,些微窘迫地拍拍他的玉书刀,假装是不经意的摩挲。尔后,阮先生突然又换了脸色,举臂言辞凿凿,像是战场上对着士兵发号施令的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孩子们,这史书是有误的,这……”

    可惜的是,阮先生还没说完,就被教书先生连推带搡地赶出门去了,踉踉跄跄间还被门槛绊了一下,猛地就要扑到地上去,教书先生只好眼疾手快地又一把扯住了阮先生的后衣领,阮先生这才堪堪停住。

    阮先生气得涨红了脸,嘴唇哆哆嗦嗦,好似要说些什么,他那人人称赞的一把美胡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中淬出带血的毒箭来,但是在教书先生迸溅着火星的眼神下,阮先生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忿忿地一甩袖,重重地一跺一跺着走了,尘土在他脚后跟飞扬起来,倒显得他是个腾云驾雾的高僧似的。

    眼见一场大战就这样湮灭于无声息中,孩子们都失望地垂下了头,百无聊赖地趴回桌上,无精打采地竖起书册,躲在后头恹恹地或睡或走神。教书先生严厉地拍了拍戒尺,叫大家好好念书,他自己却是抖搂整齐衣裳,脸带疑惑地也转出门去了。孩子们知道,教书先生这是找县里头年龄最大最有智慧的老爷爷去了。每次阮先生跟教书先生起了争执之后,教书先生总是要去找老爷爷的。

    话说这阮先生从教书先生那吃了挫折后,忿忿地一路回了他那位于东三巷最里头的小屋子里。阮先生孤家寡人一个,屋子里没有一点儿人气,但是并不冷清,棚架上井沿上枝丫上热热闹闹地停了一群鸟儿,花呀叶呀草儿呀也挤挤挨挨地垂垂发散。阮先生一走进他的院子就消了气,脚步也慢下来,捋着他的胡子边吟着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边跨过满地摊开的册简,推开南边的屋子,没一会儿便抱出一堆烘烤过的竹片,哗啦啦散到地上。阮先生毫不讲究地一撩袍子坐下,坐在一地的竹简中,摘下腰间的玉书刀,随手捡起一片竹简便开始刻起字来——这玉书刀原是这么用的!

    阮先生一刻起字来,整个人便“脱胎换骨”了,他那总是冲到天上的眉毛软和下垂,坚毅的黑眼睛也水波荡漾,隐在一丛胡子间的嘴巴微微翘起,像是面对最最心爱的情人、新婚的娘子、偶遇的知己。啊呀,他的手上下翩飞,左横右移,划出的弧线又稳又灵动,好像繁乱肥大的花一重一重绽放,热烈、奔放,又心无旁骛。

    阮先生刻的是历史,是那些街知巷闻的官史所不曾记载的。阮先生要把真相记下来,从厚厚的尘埃里扒拉出明晃晃的刀子,一字一句地刻给后人。喜帝才不是什么暴虐无道的人,当朝皇帝不喜欢他太过于铁血的手腕,叫那些史官都涂涂抹抹,把他写成一个杀人如麻的暴君。哼,可怜的世人都被蒙蔽了,以为自己看到的都是真的呢。但皇帝再神通广大也堵不住阮先生的口,阮先生可记得所有的事呢,他不会忘记的,书上乱写,他便要把它们都刻在竹简上。

    阮先生刻啊刻,竹简拿起又放下,日头从东边移到头顶,肚子由闷声不吭开始咕咕地响,阮先生这才停下,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阮先生找出绳子将竹片都串起来,串成一卷一卷的册子。阮先生很高兴,边穿边哼着歌儿。这歌儿听上去不像那些市井勾栏的词,稀奇古怪的,什么“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啦,“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啦,听也听不懂。阮先生弄完册子,起身拍拍竹屑泥土,把东西抱去和原有的书册放在一起,让它们摊在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然后把玉书刀别回腰间,溜溜达达地捣鼓吃的去。天下道义的担子卸下了,是时候来满足口腹之欲了!

    阮先生头天被教书先生撵出来了,次日还是背着手神神气气地光临。阮先生这风雨无阻的探视,倒比那赶赴花前月下之约的公子书生还痴情执着,大家都笑他,叫阮先生“学门季布”,阮先生照单全收,日日去和教书先生呛声。

    教书见他来,料定他又要说史书的不是,便转个心思,不读史书了,叫孩子们念诵大端朝的丰功伟绩,歌唱当今皇帝的雄伟圣明。

    “东风浩浩,扫荡神州。天恩漫漫,万古不逑。东海来朝,西桑贡酒。北蛮放马,南嶂非仇。春撒种,夏采莲,秋来鱼水肥,阡陌连田田。神命降高皇,负剑……”

    “胡说八道!”阮先生果真开口了,他一步跨进学堂,出声制止了孩子们的诵读声。

    教书先生斜睨着眼,饱含深意地上上下下把阮先生剜了一遍。阮先生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杆冷硬的枪,气势赳赳地说:“孩子们莫要被欺骗了,这在位的可不是什么‘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之辈,天下也不是道不拾遗。渭水大涨,冲垮了大堤,百姓离散,饿殍遍野,但是那官员呐,把消息都给压下来了!”

    “你骗人!”一个小孩在角落里喊,“要是压下来了,你怎么知道?”话音一落,小孩们便都“对啊对啊”地应和叫嚣起来。

    “这么大的事当然不可能完全压下来啦,但凡大家留个心眼儿打听,总能知道点零星的消息的,可惜官府天天叫你们念那些劳什子酸诗,在街上贴满了河清海晏的大字报,把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请去喝茶,你们自然是听不到的。”

    教书先生一听这些话就变了脸色,也不管阮先生还有什么长篇大论,青着脸蹙着眉,一脸凶煞地把阮先生打了出去。是了,是打。这回教书先生毫不心慈手软,操起戒尺就往阮先生身上招呼,可怜阮先生老大一人儿,还被戒尺打得嗷嗷直叫,连蹦带跳手忙脚乱地跑远了,路上差点一头栽倒。孩子们虽然常见阮先生和教书先生斗嘴,但打架还是头一次,都呆在原地,张大了嘴不敢说话。教书先生面色不虞,神情阴沉,活像糊了厚厚一层煤灰的铁锅底儿,一动便要簌簌往下掉渣子。

    “啪!”教书先生将戒尺在桌上重重一拍,把孩子们的魂儿都拍回来,孩子们没见过这样的教书先生,都害怕极了,卖力地响亮地念起书,“东风浩浩,扫荡神州”的声音又充盈了整间课室。一些摇头晃脑的孩子们偷懒,从书中伸出小脑袋东张西望,瞧见教书先生依旧沉着脸,目光深沉地望向远方,像是书上画的那些凝神远望的士大夫,一点也没有放松的样子,忙吐了吐舌头,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可是,自那日后,阮先生再也没有出现了。

    教书先生授课之余,总忍不住悄悄向门口张望,好像阮先生是被他瞧来的似的。教书先生还记得第一次遇见阮先生时,他还不懂防着阮先生的那些小花招,好好一本书就被阮先生掏出玉书刀哗啦——,划破了。教书先生暴跳如雷,并且在此后很长的日子里一直忍辱负重着。但是,像现在这样冷冷清清的,似乎也少了一点儿什么。

    教书先生去县衙打听,县衙的人说,教书先生已经很久没去修县志啦。教书先生又向别的人询问,大家都拍拍大腿,说,已经很久没有遇见阮先生啦,也不知道他那些册子修好了没有——大家都是知道他那一院子的册子的。

    这日下了大雨,外头哗啦哗啦地下着,里头淅淅沥沥地也下着——书院的屋顶坏了,漏了好大一个洞。教书先生请官府出面帮忙修葺,那些人积极地应着,一口一个好说好说,却大半年也没有着落,教书先生也没办法,只好自嘲大家都是雨时的孙大圣。

    孩子们在念书,教书先生盯着从洞里漏下来的那一条雨柱,看它被风吹得有些歪斜,吹出突七楞八的水边,像是撕开的布匹上参差不齐的毛边。教书先生正愣着神,就听到门外有人叫道:“先生!先生!”教书先生一激灵,循声望去,见是东庄的葛大爷。葛大爷挽着裤脚,举着伞,在雨中踢踢踏踏地跑过来,溅起一个又一个水花。

    “怎么了,葛大爷?”教书先生忙迎上去,顺便用眼神震慑了一下蠢蠢欲动的孩子们。

    葛大爷气喘吁吁的,说话时一顿一顿地捯气儿:“我方才、方才从东三巷经过,这雨突然下起来,我想起阮先生住在那儿,正好躲雨,就要去找他,谁知、谁知……”葛大爷休息一会儿顺顺胸口,可把人急死。

    “然后呢?怎么啦?”教书先生心下觉得不好,连忙追问。

    “我远远的就看见来了几个跨着刀的官兵,冒雨冲进阮先生的屋里就把他拖走啦!我跑去想问个明白,那几个官兵说阮先生说了不该说的话,要被杀头,劝我别管。哎呀,我正着急呢,想起你在这附近,就赶来找你了。”

    教书先生一听,急了,心火轰地烧起来,抄起雨伞就冲进雨中。正巧一阵大风刮过,大雨迎面劈来,唰地浇了他一身,教书先生不管,火急火燎天马流星地走了。

    等教书先生赶到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阮先生和官兵的身影。教书先生闯进屋里,发现满地狼藉,跟糟了山贼似的,倒是炉子里一堆火烧得奇旺。教书先生过去一看,差点没晕过去——那炉子里,烧的就是阮先生的竹简!

    教书先生想抢救回哪怕一册,可是就连那最后一册,也慢慢地烧成了灰烬,只露出刻着一个“章”字的一角。后脚跟来的葛大爷见状,也连呼可惜。虽然大家都不知道阮先生整日刻的是什么,但都知道阮先生可宝贝这东西得很。

    据说,阮先生共有三千三百三十八片竹简,铺开能浩浩荡荡气势汹汹填满整个院子和屋顶,叫人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阮先生披肝沥胆宵衣旰食,认认真真刻了整整一千一百一十八天!大家见过阮先生刻字时快乐而安谧的神情,他多么陶醉啊!可是,现在这些竹简都付之一炬,阮先生也被官兵捉走了。

    喜好热闹的一些小孩也尾随而至,在门口探头探脑,好奇地扭来扭去,一不小心,脚底一“咔啦”,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教书先生和葛大爷听到了异响,往小孩脚底下去看。目光一触,教书先生原本惊鄂的脸色就变作了悲怺——阮先生的玉书刀,碎成了乱七八糟的好几瓣,静静地躺在地上,还被踩了好几脚,踩到雨天沾的鞋底泥里去,早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一场大雨落尽,书册也烧到了尽头。

    关于这次事件,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说,阮先生其实是前朝余孽,你们看他那玉带钩,勾龙画虎,雕凤刻龟的,那叫四神玉带钩,是皇家的东西,这次被皇帝秘密派出的人查到了,就被带走了。有人说阮先生是民间一个密谋造反的组织的头头儿,他那些竹简上的东西和惊人之语都是假的,是为了收纳教众而危言耸听。总而言之,人一旦出了事儿,原本那些大家视而不见的端倪,便都变作了凿凿的证据,不容置喙,无法反驳。

    教书先生不管坊间的那些流言,他依旧教着书。他等不及官府的回应了,自己拿出了积蓄,请人把学堂的屋顶修葺一新。

    完成的那天,孩子们和大人们挤挤挨挨地围着学堂惊叹,而教书先生呢?他叫铁匠给他做了一把铁书刀,坐在原本漏雨的地方开始在石头上刻起了字!

    这是教书先生新近的爱好,如果有人经过学堂门口,不经意间驻足,或许能看见教书先生辛勤刻字的身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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